二十一 林斤澜说,十多年时间,高晓声密密有爱情故事。发生爱情故事,高晓声常 常咂着嘴通报给林斤澜。最初在1984年,是一个研究生,这时“农民”高晓声56 岁,春风涤胸,怎么说都可用“乐不可支”来形容。最后是贵州一个大学里的教 师,高晓声对林斤澜说,这个女人很可爱,就是不能结婚,因为她有妇女病。— —这个故事我略微知道一些,领会得到高晓声对这个女人的确很爱。 1999年5 月,高晓声一次给林斤澜打电话,要林马上写一篇评论捧他,而且 马上发出。对这件事,林摸不着头脑,问:“嘿,你要做什么?”高只说:“这 个……哈……再说再说……”。再一次要林给温州方面打个招呼,他将带女朋友 到雁山瓯水来“白相白相”,林斤澜说“雅兴雅兴”,便把这光荣任务交给了我。 我便给高晓声去了电话,表示欢迎,问他行程,他说还不能定下来。聊了一回, 我便说倘有散文随笔短稿,请支持《温州晚报》我编的副刊《池上楼》。他毫不 犹豫地问:“稿费怎样?”我说论篇,一篇一百。他说:“我有,我有一篇。” 他寄给我的这一篇,叫《创造美丽》,我联想相貌难以讴歌的高晓声,这篇短文 怎么看都像高明的情书,或情书的附件,是劝导贵州女士的。我把它引在下面, 拆开他的西洋镜,料想九天或九泉的高晓声,会狡黠地笑笑又点头的。 创造美丽 高晓声 自然界和人类社会都是很庞大、很复杂的物体,每个人对它的认识都微乎其 微,即使是人类全体,经过了几千年的实践,得到的认识也还是很肤浅的。然而 这认识却非常重要,无论是一个人、一群人或者整个人类,究竟能发挥出多大的 能量,就决定这种认识的程度。就个人来说,既然认识极微,那就不得不努力去 学习别人( 包括所有的人) 的认识,这种认识就积聚在书本里,所以我们要读书。 一个人的形状好看不好看,那是天生的,但是皮肤里边的填料,却同自然界 和人类社会一样庞杂,不是外形能够代表的。所以有表里不一的说法。虽有金玉 其外,难免败絮其中: 漂亮的绣花枕头里边,常是一包铡碎的稻草。而西瓜的黑 皮包里,切开来却满满都是大红瓤,手无抓鸡之力的弱者,竟是胸怀吐凤之才的 高人。这一切不同的来源,就在于填料。采用什么样的填料是每一个人能够选择 的,做得了主的。所以结果是应该由自己来负责的。 其实,长期使用不同的填料,是能够影响他们原来的外表的。英俊、美丽不 过是一层薄薄的包皮,当它被常识难住时,蠢态就毕露了,当它染上毒瘾时,就 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一个不断实践、不断读书,使知识越来越丰富、头脑越 来越聪明、办事越来越能干的人,也一定会在他的外形上反映出来。显得愈来愈 坚定、愈来愈矫健、愈来愈快乐,会使人觉得他才是真正漂亮的人。所以我们说, 年轻人的漂亮是上帝给他的,而年老人的漂亮是自己创造的。 林斤澜后来写的评论,题目叫:《寻觅清白》中的寻觅。我问林斤澜:“他 的名气不小,要你立即写一篇东西捧他,他还有什么企图呢?”林斤澜说:“真 是不明究竟。”我说:“他跟你都闪烁其辞,我看和爱情有关,别的不好解释。” 林斤澜说:“可能就是这样。” “有妇女病”,“不能结婚”,高晓声还要爱得死去活来。可见,高晓声纯 粹是在寻觅、建立精神的伊甸园,这使我有些尊重和景仰他。林斤澜后来的叙述, 使我对高晓声的“爱”抱着同情甚至是怜悯的态度。 高晓声找爱找得好苦,比“李顺大造屋”艰难多了。激动和孤独总是轮流陪 伴着他,他的脾气越发地坏了。 1999年6 月初,我又给高晓声打电话,问来温的具体时间。两打忙音,又两 打不接,再打接了:“什么事!!!”我说我是温州晚报的程绍国,高晓声连忙 转口:“哎呀,你好你好你好你好!” 他定在暑假时候。他的贵州一个大学的女朋友只有暑假才又空。 可是,这时的高晓声,离死神已经很近。孤身而孤独,孤独而孤僻,长期的 动荡不安,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在南京,他很快就被人送到了医院里。 住了几天,病情不见明显变化。高晓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要求从南京转 到无锡。大家惊诧,很不明白,看看高晓声脑袋是不是有问题了。但林斤澜明白, 陆文夫明白:高晓声早逝的爱妻就是无锡人! 啊,他要做个无锡鬼! 高晓声气管已被切开,不能说话。他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很大的字,因为 大,站在身边的人看得明明白白,那个字是:“家”! 那已是临终的事了。 叶至诚对林斤澜说“死了”的时候,高晓声当然没死。1978年,高晓声忽然 出现在南京。他“形迹可疑转悠一圈,人便没有踪影”(叶兆言语)。显然,这 机灵鬼是在探摸政治气候和文学行情。很快,高晓声又出现在南京,这回,拿来 了两篇文章:《李顺大造屋》和《“漏斗户”主》。叶兆言说:“高晓声开始给 人的印象并不心高气傲,他很虚心,虚心请老朋友指教,也请小辈提意见。我们 当时正在忙一本民间刊物《人间》,对他的小说没太大兴趣。”“《李顺大造屋 》打响了,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这是后话,我记得陆文夫看手稿,说小说很好, 不过有些啰嗦。话是在吃饭桌上说的,大家手里还端着酒杯,高晓声追着问什么 地方啰嗦了,陆文夫也不客气,让我拿笔拿稿子来,就在手稿中间删了一段,高 当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我印象中,文章发表时,那一段确实是删掉了。” 我想,为什么高晓声“脸上有些挂不住”呢?有可能是面子问题,更大可能 是不以为然。文人的通病,是刚写的滚烫的稿子,不是《红楼梦》,就是《复活 》,很不高兴别人指瑕。也有可能是陆文夫看错了眼,因为小说中有些闲笔倒是 精髓。但高晓声又无可奈何,他毕竟离开南京这个政治文化中心太久了,他连自 己看自己,都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的地位,和陆文夫拉得太远了。陆文夫不容 商量,不问意见,当面删他一段,可见当时的情形。 陆文夫对《李顺大造屋》,还有这样的回忆:“《李顺大造屋》写的是一个 农民想造房子,结果是折腾了二十多年还是没有造得起来。他不回避现实,真实 而深刻地反映了当时农村的实况。不过,此种‘给社会主义抹黑’的作品当时想 发表是相当困难的。我出于两种情况的考虑,提出意见要他修改结尾。我说,上 天有好生之德,让李顺大把房子造起来吧,造了几十年还没有造成,看了使人难 受。另外,让李顺大把房子造起来,拖一条‘光明的尾巴’,发表也可能会容易 些。后来方之和叶至诚看了小说,也同意我的意见。高晓声同意改了,但那尾巴 也不太光明,李顺大是行了贿以后才把房子造起来的。” 陆文夫从现实而不是从文学出发,高晓声的修改也是被迫的,但显得智慧。 他打响了。 他红了好几年。 当时多少人把高晓声说成是农民的代言人,农民的苦难、被动、无奈、愿望、 满足……在高晓声笔下无不传神。契诃夫有个总主题,叫反庸俗;鲁迅有个总主 题,叫反封建;高晓声说:“就我来说,这个总的主题,就是促使人们的灵魂完 美起来。”他似有“摆渡人”姿态,要“把人渡到前面的彼岸去”。可是,电视 台采访,问他写作的目的,高晓声竟说:“写小说是很好玩的事。”怎么了?这 回怎么不崇高了呢?这不同日后的王朔一样了吗?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