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她站在门内一步向我嫣然一笑!整个室内三十双眼睛都一齐注视着。我无法 猜测此时此刻他们都想了些什么?是不是都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还是想到 人世间有大悲怆、大无畏、大欢喜、大冤枉!整个室内无论是带枪的武士还是不 带枪的狱警,以及那便装俊美的女郎,都被这一笑的嫣然而惊诧着、困惑着,甚 至是震撼着。后来,他们告诉我:在他们的记忆里从未见过林昭的如此一笑,这 实在是她这八九年来在这黑暗、阴冷、与世隔绝的非人世界里的第一次,也是唯 一一次展现的迷人的、永恒的美丽与春色!使我又依稀地看到那两条粗粗的短辫 子以及飞飘着的白绢蝴蝶结的昔日风采! 可笑大敌当前。一边是决不苟活“悔过”的现代窦娥! 张元勋记下林昭“遗嘱”: 我随时都会被杀,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你把今 天的苦难告诉给未来的人们!并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个专集: 诗歌集题名《自由颂》、散文集题名《过去的生活》,书信集题名《情书一束》。 ……妈妈年迈无能,妹妹弟弟皆不能独立,还望多多关怀、体恤与扶掖。 1968年4 月29日,“不自由,毋宁死”的林昭果然被枪毙!谁也想不到的是, 公安人员还要到林昭家里收取5 分钱的子弹费! 如此惨绝人寰的事,世人想不到,对祖国充满热爱的、想象力丰富的诗人林 昭,她自己能想得到吗! 她的妹妹实录当时情形: 1968年5 月1 日,我从乡下回沪休假。下午二时左右,我听到有人在楼下叫 母亲的名字,我就开门出去,上来一位公安人员,他问是林昭家属吗?收五分钱 子弹费。母亲问什么?我非常冷静地从抽屉里拿出五分钱给他。当母亲意识到发 生了什么事后,立即晕厥过去。 林昭的母亲,不久冻死在雪地里,这是后话。 1980年12月11日,林昭第一次平反纪念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举行。不论规 格,类似自发。林斤澜凭“苏南新专”学生会主席身份,主持会议。林昭的舅舅,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许觉民,作为家属代表参加。参加者还有北大 中文系主任杨晦,杨伯峻教授,乐黛云教授,北大同学刘绍棠陆拂为等80多人。 那天,许觉民分发了林昭的一部分诗。 读邵燕祥编《旧信重温》,见林斤澜一九八一年一封复信: 燕祥编座: 这些日子我下乡去了,“五一”回来,才读到来示,至歉至歉。 林昭的诗当然值得发表,你的建议太好了。但我手头没有,北京的好友我问 了一下,也没有。她的妹妹和一个女知友都在上海,上次来京参加追悼会时,曾 说诗稿还在法院档案中,她们是要去要出来,或抄出来的,不知已进行否。我写 封信给她,附上一阅,如可以,请寄发。 即祝 全家安好 斤澜 5,2. 不久,邵燕祥在《诗刊》介绍了林昭的诗,标题叫《血泊中的玫瑰花》。因 为林昭狱中诗有这样的句子:“血流到体外,比向内心深处流容易忍受。” 后来北大也多次纪念她,钱理群和余杰都写下热血文章。那是后话。 大约七十年代后期,林斤澜走到无锡,由高晓声带路去惠山,去寻找“苏南 新专”旧址。五年后,林斤澜只身走到无锡,又一个人到了惠山。他“想去看看 一个新坟,当年的才女,后来错划、错捕、错杀,新近平反安葬的林昭之墓。没 有找到。” 林斤澜说:“也曾商量营墓于无锡惠山,后来选定她的生身之地苏州灵岩山。 两地都是天堂风光,都是适宜的,绝不会煞风景,倒有可能成为旅游的名堂也说 不定,但那是以后的事……” 墓是衣冠墓。家属被告知的,就是拿出五分钱,没有告诉骨灰在何处。 对于林昭,林斤澜写下散文《玫瑰花》、《读< 心中永远的痛> 》和警世小 说《五分》。《玫瑰花》中写道: “……有想象力丰富的,主张刻上才女自己的小诗,意味深长,又别致脱俗。 这个主张大家赞成了。” 有人建议刻上林昭的《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 向你们,我的检察官阁下, 恭敬地献上一朵玫瑰花。 这是最后有礼貌的抗议, 无声无息,温和而又文雅。 人血不是水, 滔滔流成河…… 我从一张林昭墓碑的照片上,看到“最后的决定”: 自由无价 生命有涯 宁为玉碎 以殉中华 林昭一九六四年三月 林昭犯了什么罪,或者犯了什么法,这个问题必须要搞清楚。 纵观林昭之死(活到36岁,未婚),她是死于“说话”上。她为张元勋抱不 平,是张元勋因说话受到批判。后来为彭德怀抱不平,所以她要说话。几个世纪 前,法国思想家伏尔泰就说:“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誓死保护你说话的权利。” 人有一张嘴,吃饭说话两用途。《宪法》是保护公民“言论自由”的,可人家一 说话却遭遇枪毙。林昭还没有嚷嚷“民主政治”呢,倘嚷嚷“民主政治”,林昭 将被怎么样!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