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汪曾祺去逛书店,逛裱画店,逛武成路后街两间做锡箔的作坊。“逛茶叶店。 茶叶店有什么逛头?有!华山西路有一家茶叶店,一壁挂了一副嵌在镜框里的米 南宫体的小对联,字写得好,联语尤好: 静对古碑临黑女 闲吟绝句比红儿 …… 我们每天经过,随时往来的地方,还有大西门一带。……街虽小,人却多, 气味浓稠。这是来往滇西的马锅夫卸货、装货、喝酒、抽鸦片、睡女人的地方… …“ 这是汪曾祺散文《天地一瞬》中的句子。文章结尾说:“但是我生活得最久, 接受影响最深,使我成为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作家——不是另外一个作家的地 方,是西南联大,新校舍。” 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好像不怎么喜欢朱自清,朱自清太严。“比较严一点的 是朱自清先生的‘宋诗’。他一首一首的讲,要求学生记笔记,背,还要定期考 试,小考,大考。有些课,也有考试,考试也就这么回事。”汪曾祺可是不记笔 记的。“我老是缺课,因此朱先生对我印象不佳。”汪曾祺比较欣赏闻一多。 “说闻一多先生讲楚词,一开头总是‘痛饮酒熟读《离骚》,方为名士’。有人 问我,‘是不是这样?’是这样。他上课,抽烟。上他的课的学生,也抽……” 他也喜欢金岳霖。“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他讲着讲着,忽 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有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 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汪曾祺最喜欢的当然是沈从文了。沈从文 “有一本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 ’”“沈先生不长于讲课,而善于谈天。谈天的范围很广……谈得较多的是风景 和人物。他几次谈及玉龙雪山的杜鹃花有多大,某处高山绝顶上有一户人家,— —就是这样一户!他谈及某一位老先生养了二十只猫。谈一位研究东方哲学的先 生跑警报时带了一只小皮箱,皮箱里没有金银财宝,装的是一个聪明女人写给他 的信。他徐志摩上课时带了一个很大的烟台苹果,一边吃,一边讲,还说:‘中 国东西并不都比外国的差,烟台苹果就是好!’谈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测绘内部结 构,差一点从塔上掉下来。谈林徽因发着高烧,还躺在客厅里和客人谈文艺。他 谈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岳霖。金先生终生未娶,长期独身。他养了一只大斗鸡。这 鸡能把脖子伸到桌上来,和金先生一起吃饭。……” 至此,汪曾祺的喜好和品性基本上形成了。名士的派头也出来了。“我在西 南联大是个不用功的学生,常不上课,但是乱七八糟看了不少书。”“有一次, 晚上,我喝得烂醉,坐在路边,沈先生到一处演讲回来,以为是一个难民,生了 病,走近一看,是我!”他没有捞上毕业文凭。一是他的英语和体育不及格,当 一年后通过了补考,却有了新规定,即给美军当翻译,不去就不给毕业证书。他 没有去。他的儿子汪朗在《老头儿汪曾祺》中写道:“爸爸……一来觉得外语水 平太差,恐怕应付不了这个差事;二来当时生活十分窘迫,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 没有,身上的一条短裤后边破了两个大洞,露出不宜见人的臀部。于是到了体检 那天他索性就没去!” 已是一个非常率性的人。汪曾祺才华横溢,唯美,崇尚自然,清朗,俊逸, 超脱,潇洒,有时显得非常天真。有人说他的思想是接近道家的。汪曾祺本人却 认为自己“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点。”他说,“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 富于人情味的思想。《论语》里的孔夫子是一个活人。”他在《自报家门》、《 我是一个中国人》、《西南联大中文系》、《我的创作生涯》中反复引用《子路 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对于“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 咏而归”,汪曾祺说“这写得实在非常美。曾点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 活境界的美的极至。”汪曾祺还说,“我认为陶渊明是一个纯正的儒家。‘暖暖 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我很熟悉这样的充满人的气 息的‘人境’,我觉得很亲切。” 汪曾祺所引是儒家的吗?不是。儒家用仁义道德规划人、驯服人,是非常入 世的。孔子生气、赌咒、发誓、骂人,与陶渊明是一类人吗?“吾与点”的例子 之所以醒目,恰恰是它的悖儒,是儒家的羊圈里养着一只可爱的老庄的小狗而已。 陶渊明悔恨入世,有诗曰:“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又说:“悟已往之不 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出世确实是他真实的 思想,他当然不是儒家的。 汪曾祺是近道的,儒也有一点,佛也有一点。不过道呀儒呀佛呀不提亦罢。 一个人总是复杂的,不会有划一的简单,因为世界是复杂的,但,汪曾祺他反正 是比较出世的。他的手与庄子、陶渊明握在一起。他尽管在极少的篇章中有个别 “要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句子,但他的文章多书写闲适养生:“鳜鱼”、“家常 酒菜”、“故乡的食物”、“宋朝人的吃喝”、“烟赋”、“腊梅花”、“紫薇”、 “云南茶花”、“草木虫鱼鸟兽”。有的散文题目就是论点:“随遇而安”、 “美——生命”、“平心静气”、“富贵闲人,风雅盟主”、“只可自怡悦,不 堪持赠君”。他的小说的主题也是相似的,他的代表作《受戒》和《大淖记事》 所写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汪曾祺就是写自己“右派”岁月“在马铃薯研究站画《 图谱》”,也说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这时正是马铃薯花开,我每次蹚着 露水,到实验田里摘几丛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花描画。我曾经给北京的朋友 写过一首长诗,叙述我的生活。全诗已忘,只记得两句: 坐对一丛花, 眸子炯如虎 下午,画马铃薯的叶子。天渐渐凉了,马铃薯陆续成熟,就开始画薯块。画 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了,薯块就再无用处,我于 是随手埋进牛粪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 的,全国盖无第二人。“还说”丁玲同志曾说她从被划为右派到北大荒劳动,是 ‘逆来顺受’。我觉得这太苦涩了,‘随遇而安’,更轻松一些。‘遇’,当然 是不顺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何不 想开些。如北京人所说:‘哄自己玩儿。’当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 很好玩的。“又说:”我没有那么多失落感、孤独感、荒谬感、绝望感。我写不 出卡夫卡的《变形记》那样痛苦的作品,我认为中国也不具备产生那样的作品的 条件。“ 汪曾祺作品的主题,直接与他的人生观、世界观有关。 林斤澜可完全不是这么一种人、这么一种人生态度。八十年代以后作品发挥 的感情,是林斤澜内心真正的感情。他社会使命感很强,人民观念很强。举个小 例子:2004年3 月,他对我说章诒和写的《往事并不如烟》很好,还问我能不能 借到王若水的《新发现的毛泽东》。我忽然问他:“汪曾祺大概不会看这种书吧。” 他答道:“他不会看。”我问这个话是有原由的。1995年10月,汪曾祺和夫人施 松卿在温州,夫人对我说:“有一本书叫某某某某某,很有意思,可惜不能借给 你看。”我问她:“汪先生看过吗?”答曰:“他可不喜欢这类书。”可是,林 斤澜的精神和情感一直关注着社会和人生。这话是说大了,可是你细细读遍林斤 澜的文章,你就会发现这一点。当然,你找不到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句子 来。汪曾祺给人感觉很温馨,他也“认为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 但他仍然是属于“自我的”作家。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