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林斤澜向来尊重其他作家对他的评论,特别是汪曾祺的评论。汪曾祺说写坏 了,那肯定是写坏了。林斤澜真的便重写起来。这一回的题目叫《中间》,写了 猫,写了老头,还添了一个造反女将。三者的命运都折腾到半疯狂,在疯与不疯 中间凑合活着。《中间》3000来字,比《紫藤小院》少了一半篇幅,却多了一个 女将,多了“中间”——那说不清的状态。林斤澜感觉不错,但还是有些踌躇, 因此放在抽屉里达两三年之久。到四川走了一趟,欠下人情,就把《中间》给了 《四川文学》。 放在抽屉里达两三年,还由于另有原因。《北京晚报》副刊“五色土”提倡 写小小说,组织北京作者带头写稿。汪曾祺写了一篇,题名《虐猫》。《虐猫》 八百字左右,写文革时候,四个孩子结伙玩猫,玩得刁钻古怪。比如“给猫尾巴 上拴上一挂鞭炮,点上了。猫就没命地乱跑。”(这情节是从林斤澜《紫藤小院 》里移来)。还比如“找了四个药瓶子的盖,用乳胶把猫爪子粘在瓶盖子里。猫 一走,一滑;一走,一滑。”还比如“把猫从六楼的阳台上扔下来。猫在空中惨 叫。他们拍手,大笑。猫摔到地下,死了。”——后来,四个孩子之一李小斌的 父亲,作为“走资派”,从阳台上跳了下来。被车子拉走了。文章结尾:“李小 斌、顾小勤、张小涌、徐小进没有把大花猫从六楼上往下扔,他们把猫放了。” 《北京晚报》副刊“五色土”发一百篇小小说,林斤澜帮着张罗。副刊要结 集出版,又要林斤澜作序。序中林斤澜声言《虐猫》漂亮极了,“堪当卷首”。 ——而且林斤澜觉得自己的《中间》不如《虐猫》。他在《关于猫》中说:“我 还想再写我的猫,也想这回写篇‘千字文’。但不想,也不能像他的猫那样。” 当然,林斤澜至今还没有写。 林斤澜的写作习惯和汪曾祺不同。汪曾祺腹稿打得很久很久,基本上是把什 么都想好了才动笔。他的手稿看去非常舒服。而林斤澜有打草稿的习惯,天边地 缝都有字,他支持我编的副刊《池上楼》,所见都有改动。散文放几天,小说放 几月,甚至放几年。当然人人有例外,林斤澜说和汪曾祺在承德避暑山庄,就见 汪几次撕稿子。 汪曾祺的写作习惯可能和摆平语言有关,林斤澜的写作习惯可能和构思立意 有关。 我反复读了《紫藤小院》、《中间》、《虐猫》。我觉得这三篇小说都不是 他们的一流作品。于汪曾祺,《虐猫》不能与《陈小手》相比,更不能与《受戒 》相比,结尾把猫放了并不好,我以为是大人的理性,非孩子的逻辑。《虐猫》 是可有可无、有它比无它要好的作品。林斤澜的《紫藤小院》倒也不错,以喜剧 笔调写悲剧,色彩斑斓,情致华美;《中间》构思别致,人物怪异,追求深刻。 当然,斑斓也不如他自己的《溪鳗》,深刻也不如他自己的《黄瑶》和《白儿》 …… 林斤澜对汪曾祺的意见,一般都能听进。有一回,汪曾祺对林斤澜说:“你 的小说,紧绷!”林斤澜就怀疑自己了。这实际上是汪曾祺结构观的问题。他自 己的文章太随散了,太舒缓了。邓友梅在《再说汪曾祺》中写道:“一九五七年 反右之前,斤澜在北京日报发了篇小文章,谈文艺观点,一千来字。字斟句酌, 行文严谨,不少人看了叫好。曾祺却对我说:‘你见到斤澜跟他说一声,讲究语 言是他的长处,但过分考究难免有纤巧之虞。这么篇小文章,何苦啊……’,我 跟斤澜转达了,斤澜听了满服气,不断笑着点头自语:‘纤巧,哈哈哈,纤巧, 哈哈哈哈……’” 晚年,汪曾祺对林斤澜说:“你的语言,佻 da(人旁加达) !”林斤澜也是 哈哈哈哈笑。佻da就是轻薄。这话就说重了,当然很不恰当。那为什么林斤澜还 哈哈哈笑呢?我以为,除了雅量之外,他是真正佩服汪曾祺的语言的。在北京一 个会上,林斤澜一反常态,公开说:“论语言,在男作家中,汪曾祺第一;女作 家中,宗璞第一。”据说女作家中有人不同意,男作家人人服气。 林斤澜还有一句话,我听过不止一二回:“别的不讲,论语言,五十年来汪 曾祺应当说是最好。” 汪曾祺写小说《徙》的开头,原来是:“世界上曾经有过很多歌,都已经消 失了。”他总觉得不满意,难以下写。后来他出去转,回来就改成一句:“很多 歌消失了。”写下去就比较顺畅了。这件事也叫人想起“环滁皆山也。” 汪曾祺是把白话文写到顶点的一位作家。是把古典文学的气韵同口语结合得 最好的一位作家。他脱离了朱自清的贵族气和文诌诌,也没有老舍的文艺腔和翻 译体,比赵树理更有文人的底蕴,更经得住咀嚼。 我家的后园有一棵紫薇。这棵紫薇有年头了,主干有茶杯口粗,高过屋檐。 一到放暑假,它开起花来,真是“紫”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皱 缩,瓣边还有很多不规则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几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 球,当中还射出许多花须、花蕊。一个枝子上有很多花朵。一棵树上有数不清的 枝子。真是乱。乱红成阵。乱成一团。简直像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放开了又高又脆 的小嗓子一起乱嚷嚷。 汪曾祺总是认认真真详详尽尽,非常精细。 林斤澜不同: 北京有口锅,供作家们舀饭吃。我守在锅边,足足地够五十年有余了。眼见 这口锅时冷时热,也干过,漏过,煳过,也挨过砸。舀饭的也多有不同,有专指 这口锅生活,还有不过借个站脚地方,转身就赶车上路——也许是锦绣前程,也 许是歧路迷津,也许无非浪荡江湖。日长月久,老一辈也抽签似的一个个乘鹤西 去。新近,这口锅添水添米,架笼架屉。热气腾腾里,新星如云,高手若霞,好 一番新世纪开光的气象。 林斤澜的语言多概括,多跳跃,多喻体,信息量大。有一回,我对林斤澜说 :“汪曾祺的语言当然无可挑剔,你的语言更有个性,你们也不好比。”林斤澜 断然地说: “他的语言工夫比我好!” 又说: “语言这东西,好像一块板放下去,汪曾祺的板四角不翘,我的板总有一只 角还翘。” 林斤澜的意思是:汪曾祺语言炉火纯青,不佩服也是不行的。明明白白的几 行汉字,可背后有气象氤氲,沧海月明,蓝田玉暖。 林斤澜说,汪曾祺对他所提的意见,没有听进一句话。和“小说就是回忆” 一样,汪曾祺还有一句话:“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林斤澜认为这句话有对的地 方,但过了头,沾沾自喜或者口头说说,都是可以的,不要见诸文字。汪曾祺听 不进。汪曾祺给自己定位上,还有一个坐标:“通俗的”和“抒情的”。他所谓 “通俗”,并非下里巴人,是说有广大的读者。“抒情”是说艺术品位。后来把 这个坐标“升华”了一下,叫“社会效果”和“美学感情”。林斤澜也认为不提 为好。“你的社会效果相对弱,你叫读者敬佩你的艺术就得了。”可是汪曾祺不 听。我读《汪曾祺全集》,从第三卷开始,多处看到“社会效果”,有的句子好 像不是汪曾祺说的,比如:“社会主义国家的作家写作,还是得考虑社会效果, 真不该是作者就是那样写写,读者就是那样读读。‘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得失,首先是社会的得失……” 汪曾祺有一篇小说《黄油烙饼》,里面的“核”是干部一开会就吃饭那一段。 林斤澜建议,把“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的“吃饭”改成“会餐”,可 能好一些。这个词当时很流行,谁也明白。汪曾祺想了想,摇摇头,说不好,最 后还是没改。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