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林斤澜激动地站了起来,指头往很远的地方一指: “这是从苏联那里来的,布尔什维克,斯大林,要求每个人都是‘镙丝钉’, 都是工具。是工具你就不能有主观意志。作家更是如此。你要听话,你要配合政 治,你要配合各种方式的运动,你还要有时刻牺牲自己的准备……而沈从文是个 什么样的作家呢?他拜美为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谐。他投奔自然,《边城》 的翠翠就是山光水色,爷爷纯朴如太古,渡船联系此岸和彼岸,连跟进跟出的黄 狗也不另外取名,只叫做狗。他的学生汪曾祺复出后,走笔生命健康,生活快乐, 人性人道,师徒一脉相承……你看你看,人性人道,这怎么是‘镙丝钉’呢?这 怎么是驯服的工具呢?怎么好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呢?这就矛盾了,而且是非常厉 害的矛盾,是绝对不能容忍的矛盾!” “用郭沫若的话说就是‘反动’。”我接嘴道。 “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林斤澜说。 林斤澜说,就是四人帮倒台后,也要配合。揭露极左,“伤痕文学”吃香了 ;要改革了,《乔厂长上任记》出来了;要注意改革的复杂性,《围墙》便是短 篇小说奖的头篇。 1988年11月5 日,沈从文去世。林斤澜和汪曾祺参加遗体告别仪式。没有政 府要员,没有文艺官员。每人挑选一支白色的或紫色的鲜花献在先生的身旁。先 生生前喜欢的柴科夫斯基的《悲怆》在舒缓地回响。张兆和先生出奇地冷静。一 位亲属抑制不住低声哭泣,张兆和说:“别哭,他是不喜欢人哭的。”是的,这 是一位有品格的、有个性的伟人!这令林斤澜想起吴组湘和陈翔鹤共同的一句话 :“从文这个人骨子里很硬,他不想做的事,你叫他试试看!” 林斤澜有篇短散文:《两个作家》,是写沈从文和老舍的。 建国之初,老舍出访苏联归来,他是北京文联主席,在霞公府小礼堂做报告。 那是个星期天,听众满座。有久居国外的学者,还有携外籍夫人来的,他们不是 来听新鲜的。那时候听报告是“进步”,是“靠拢”。若是现在,不少报告要靠 放个参考片来招人。 沈从文常自称乡下人,他当时的境遇十分不好:作家当不了,教授当不成。 也坦然走来,只是不和人招呼,在讲台正前正方五六排地方,默然坐下。老舍一 开讲,沈从文就摸出一本软面笔记本,因近视,把本本卷起来托在胸前,右手的 水笔竖直,直行记录。那都是拿惯了毛笔的缘故……目不旁视,手不停顿,全座 就他一人。 老舍向来妙语连珠,这回目光一落在沈从文身上,口角不禁迟慢。 沈从文这样托本书写,必须直腰,低头,两肘悬空。老舍的目光戚戚,仿佛 说:何苦来!何苦来! 报告完毕,听众外涌,老舍好嗓子,低沉又传远,叫道: “从文,一块儿走。” 沈从文在人流中回身,但站不住脚,也不想站住,说了声什么,微细听不清。 尽管那笑容——不好形容,只是叫人想起他常自称的乡下人吧。 林斤澜实录了“建国之初”老舍和沈从文的情形:地位悬殊,一个“苏联归 来”在台上作报告,一个为了“进步”“靠拢”非常努力地做记录。对老舍提出 的“一块儿走”,“乡下人”已不习惯。 《两个作家》所写的会议,汪曾祺没有参加,当林斤澜转述的时候,汪曾祺 非常感动,说:“‘从文,一块儿走’,老舍有这一句话,够了!老舍是个人道 主义的作家。” 林斤澜是对老舍最熟悉的几个人之一。我问林斤澜老舍对沈从文友好吗?林 斤澜说平时友好也谈不上,不友好也谈不上。老舍已经是政治场面上的人,他心 里既知道沈从文是个什么样的作家,也明白沈从文是个什么地位的人。 1996年,林斤澜夫人谷叶还健在,她对我说:“我们到北京那一阵,斤澜替 老舍跑腿儿。”我拿这事问了林斤澜。他说: 他是1950上半年到的北京,在北京人艺创作组。调到北京市文联是1951年底 的事情。老舍是1949年12月从美国回来的,次年6 月当选北京市文联主席。刚到 新中国,热情高涨。老舍曾经站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表示, “我本是个无党派的人。可是,我今天有了派。什么派呢?‘歌德派’。”他开 始写了《方珍珠》、《龙须沟》两个剧本。有影响的是《龙须沟》。老舍说: “我就抓住臭沟不放,要达到对人民政府修沟的歌颂。哪怕自己还不成熟,我也 要反映它。”反映它总得有生活,而老舍寒腿,走路不很方便,右手总是执着手 杖。他不能常下去。人艺的领导就派林斤澜的差使,要他下去采访。找来素材, 拿给老舍。这种方法叫做“三结合”,即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 林斤澜当了群众和作家之间的桥梁。林斤澜到了北京金鱼池附近的贫民区,就闻 到一股臭味。低洼,雨水倒灌,脏东西进屋,人要站在炕上。沟还没建好啊!可 是素材还是要“找”。 林斤澜说,老舍写出《龙须沟》后,人艺找在北师大任教的焦菊隐当导演, 焦是林斤澜的老师,极有艺术天分,他觉得《龙须沟》太单薄,不宜演出。人艺 一再努力,焦菊隐最后同意说,那就让导演和演员共同丰富这部戏吧。 《人有病,天知否》(陈徒手)中说,《龙须沟》出来后,行内人并不看好, 认为直白,政治化。而周恩来认为这恰恰是党所需要的。政权要在城市里扎下根 来,光让人们学习社论不行,需要文艺作品帮忙。周恩来直言《龙须沟》帮了他 的大忙,希望周扬出来表扬。周扬想给老舍“人民艺术家”称号,但一些解放区 过来的作家、理论家不服气,认为老舍刚刚从美国回来,没有参加革命斗争。彭 真表态,那就由北京市发吧,《龙须沟》是写北京的。 林斤澜说,《茶馆》的前身是《一家代表》,或者说《一家代表》催生了《 茶馆》。全国首次选举人民代表,搞了个小小的运动,叫普选的宣传运动。说小 小,是后面的整人的运动太大了,其实意义是很大的。林斤澜这时候已经和邓友 梅到北京市文联了,更是在老舍的直接领导之下了。他下去搜集素材时采访对象 有好几家,采访了女明星向梅和舞蹈家武季梅的家庭,那时当然是他们的父母。 天津工商业家凌其峻一家是主要采访对象,林斤澜花了很长时间。林斤澜的工作 很得到老舍的赞许。林斤澜摇头笑着对我说: “素材多了,有些就用不上。好几次,作为奖励,把一些用不上的素材还给 我,说:‘斤澜哪,这个……你就自己拿去写吧。’” 林斤澜说,《一家代表》交给人艺,小小运动已经过去,别的大运动露出苗 头,配合宣传告吹。剧院也曾开排,没劲,收了。 林斤澜又说,老舍是个特别的作家,他主张天天写,写半天,哪怕写五百字, 没有可写的也要硬写。因此,他常常改废稿,过段时间再拿出来。《一家代表》 他不可能就此扔了,从前茶馆里贴着条子“莫谈国事”,现在让人民参政议政, 老舍非常看重这个思想。 林斤澜写过《< 茶馆> 前后》、《< 茶馆> 前后的后话》、《< 茶馆> 后话 的后话》。老舍在《一家代表》的基础上,写了一个四幕六场话剧,交给人艺。 人艺看后,觉得第一幕第二场戏极其精彩,可又上下不协调,单摆浮搁,前不沾 村,后不着店。人艺产生两种修改方案。一天上午,人艺院长曹禺、总导演焦菊 隐来到老舍家里。曹禺谈了第一种方案,将就原稿,提出“最佳修改”的“具体” 意见。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