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林斤澜说:“杨沫的创作,走的是‘茅盾路线’:主题先行,讲究社会责任 感。于文学,姑且不论这条路线走得通不通、走得好不好,杨沫认为这是百花齐 放中的一花,她是对的。她并不欣赏汪曾祺的《受戒》,对我后期的小说也不理 解,但她能够包容,认为你们也是一花。和许多陈腐的老作家很不一样。” 1984年下半年,上头找杨沫,让她把《北京文学》主编的担子放下来。谈了 好一阵子,杨沫问:“哪谁来当主编呢?”上头说是林斤澜。杨沫立即说:“好 好好,很好很好。” 面对杨沫一生,林斤澜抒情道: 地下活动、失业、战争、学文学、写小说、生儿育女、批判、“文化革命”、 揪斗、没完没了的审查、不等结论就写长篇、病来、老来、新的动荡新的浪潮鼓 噪着新的世纪到来。 多灾多难。多光多彩,多激烈又多迂回,多跨步又多反复,多教训又多循环, 多丑陋又多顽强,多古老又多兴旺。这是祖国母亲!杨沫,可以说没有另外的母 爱。 这世纪,这国度,这里的知识分子最好不怨首当其冲,本来领先出头是当行 应功。承受了别时别地别人不能想象的磨灭,侥幸磨而不灭,到得天年垂垂老矣, 面对新潮,回首往事,悠悠的是“念天地之悠悠”,为人还得“独怆然”“而” 不一定“涕下”吧。 花非花,雾非雾,似梦非梦。轻装和负重,觉醒和催眠,美和丑,纯洁和愚 昧,神圣和残酷……似混沌非混沌?非混沌又混沌! …… 世上不会有完人,此时此地,各茬老作家中间,这样一种心态,比较可以看 做完美了吧。天可怜见,血肉之躯,草木之人,生逢其时,幸落其地,再还要求 什么呢。 对于浩然,林斤澜无情可抒,与我谈话的时候,常常摇头。 1979年,林斤澜二十多年首度还乡。因为浩然也在北京市文联,名气比他大, 茅盾所说“八个样板戏和一个作家”的话仍然烫热,我便问林斤澜: “浩然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林斤澜说: “是个好人。他是我们北京市文联的革委会负责人。但是他做事比较温和, 批人、斗人并不厉害。比如,听说外面红卫兵要来抄家抄书,浩然就叫作家们自 己把书封起来,告诉外面的说,我们机关红卫兵已经封存。浩然也斗我,李学鳌 做我的‘喷气式’,我回头看看,李学鳌冲我一笑。他们也是做做样子,走走过 场。没有法子。骆宾基被外面的人揪去,也是浩然派人把他救回来。” 当时,林斤澜说的一些话,和陈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个别地方吻合。 比如说江青喜怒无常,反脸不认人。比如张永枚被江青说了几句,吓得有点 神经质,每天早上老在一个地方扫地。人家刚扫完,他又扫,人家走近告诉他, 他竟从怀里拿出江青与他合影的照片给人看。 一次吃晚饭,江青问:“最近听到很多谣言,你们谁听到了?”江青转头问 浩然,浩然不敢说真话,我只好说:“我是从山沟里来的,闭塞,听不见什么。” 江青问:“张永枚,你听到没有?”张永枚回答:“听到一点,说江青同志是吕 后……”江青一听炸了:“放他娘的狗屁。”时至今日,浩然还记得那天晚饭紧 张到什么味道都没吃出来,人人一头冷汗。 我记得林斤澜说,浩然是在工人体育馆说的,江青发话时,浩然的筷子正夹 着什么东西往嘴巴里塞,可是他的筷子僵住了。林斤澜还说,浩然是写小说的, 细节是否如此,也很难说。林斤澜还说,张永枚也是好人,他和浩然一样,没有 法子。 后来,我在汪曾祺、杨沫、陈徒手、陶大钊的文章中,读到这一细节: “文革”后,文联作协批斗浩然,斤澜听着,忽然大叫:“浩然是好人哪!” 当场昏厥。(汪曾祺) 林斤澜深受儒佛影响,温良恭俭让,他又经历丰富,不会不知道现实的复杂。 “忽然大叫”,“当场昏厥”,行为反常,色彩传奇,在我询问时,林斤澜表示 的确有这样的事情,但事情发生在文革中(这与杨沫说得一致),并非文革后。 我以为,尽管对人对事物有大悲悯的超度的看法,林斤澜反常态的“大叫” 和“昏厥”,还是很不值得的。也许在林斤澜看来,文联革委会的头儿不是浩然, 别的人或许可能更加凶猛、凶悍、凶恶、凶暴。但事情的确不好假设。文联中, 浩然的对立面草明等说浩然的坏话,姑且不论,老作家古立高就说浩然当年跳得 比较高,说话冲,拍大腿,拍桌子,大声说话。觉得端木蕻良历史复杂,骆宾基 解放前被捕两次,认为干净不了。在老舍事件上,尽管浩然没有参与蹂躏,但他 并没有挺身相救。在当时,浩然就不知道作为作家的老舍的份量!浩然回忆: “……送走红卫兵已是夜里十一点,到派出所时我批评老舍:‘你不能打红卫兵。 回家休息吧,到医院看看,明天到机关开会。’”(见《人有病,天知否》)这 里可见浩然对老舍的态度。 “送走红卫兵已是夜里十一点”,那么“到派出所时”就不止是十一点了。 白天是官面上的事,夜十一点多就是私下的事了。白天挨了几场打,深夜也该安 慰一下。然而,浩然首先是“批评老舍”!“回家休息吧,到医院看看”,似是 矛盾。作为晚辈,作为同事,是否可以送老舍先生“到医院看看”呢?革委会副 主任浩然没有,并颇叫人寒心地说:“明天到机关开会”。是否可以让老舍养养 伤呢,养养心理的伤,养养生理的伤? 老舍死后,文联开出的是这样一张证明:“我会舒舍予自绝于人民,特此证 明”。——这是“公文”,老舍当年是“反动权威”。浩然当年对人,也是因人 而异,因派而异。 而后来,浩然爬到江青这条船上了。四人帮倒行逆施,与人民为敌,举世公 认,而江青在四人帮中,算作首恶,并不为过。浩然就在江青这条船上有凿船行 为?没有。有弃船行为?没有。有起义行为?没有。浩然只是觉得江青可怕,把 身子挪到船边而已,倘若真的让他做大官,浩然未必谦谦推辞。 难怪邵燕祥对林斤澜说:“你对人过于宽容。” 文革后,浩然夹着尾巴的时候,林斤澜在家摆了两次“团结宴”。两次都有 浩然、王蒙、邵燕祥、邓友梅、从维熙、刘绍棠,前一次大概还有李学鳌、刘厚 明。这里有三茬有“过节”或隔阂的同行。林斤澜举杯祝酒,大意是事情都过去 了,现在坐下来,大家写点东西。浩然很拘谨,话不多。而刘绍棠则相反,很豪 放。刘绍棠对浩然说,文革中你在通县大会上指名大骂我,我当时已经是一个苦 农民了,你怎么还那样呢? ——当面的质问情有可原,林斤澜赶紧说,我们喝酒, 重新开始。浩然也做了几句解释,绍棠也就一笑过去了。 浩然私下里对林斤澜说,他最怕王蒙,觉得王蒙不爱说话,识人厉害,冷静。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