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行歌如梦 ——林斤澜的“革命”及其抗日战友 温州有一个民间组织,叫抗日战友联谊会。这个组织大约是温州唯一一个敢 于不到政府部门登记的民间团体。作家协会要登记,还要年审,连山茶花协会、 钓鱼协会,都不例外。抗日战友联谊会敢于不登记,当然和它的资格有关。他们 都是望八奔九的人,曾经沧海,怕谁!当然,他们绝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四处 张扬,谁怕!他们的活动一年一次,一次也就一天,一天也就一个中午,叙叙旧, 吃顿饭。仅此而已。 发起的时候十来年了,当时有八九桌,现在大约六桌。魁首是诗人马骅(莫 洛),他是长者,生于1916年。我在他家看到一本油印的薄子,有许多名字被划 掉了。划掉的,也就是死掉的。那时,“九叶”诗人唐湜还没有死。“这叫刘光 新,前个礼拜死的,”马骅对我说。马骅说话底气还足,只是耳朵有些不聪,听 人说话要以掌加耳。他在2002年被温州二医判为肺癌,我看他时,他很坦然,样 子视死如归。后来还好,被温州一医改判,只是普通的肺炎。 刘光新,我是认识的。红脸,个子要比林斤澜长。他是林斤澜的小学同班同 学,他比林斤澜大两岁,林斤澜跳级,刘光新留级,于是同在一个班上。林斤澜 在《跳级》《留级》两篇散文中,都写到他。“当心我打你!”这是林斤澜回忆 的刘光新见面的第一句话。后来成为好朋友。少年时就一起喝酒,老来探望回温 的林斤澜,“他半夜十一二点还会摸了来,手里提着纸包,或烧鹅或花蛤或盐水 落花生,口袋里一瓶酒。” 刘光新先是抗日宣传,后是以共产党员身份打入国民党,被捕,又被迫和别 的人登报集体自首。这情形和诗人唐湜基本相似。解放后被斥之为“从狗洞里爬 出来的人!”马骅也曾被捕,登报自首,但是他的好友、温州地下党头头同意的, 解放后做了温州第一任文联主席。八十年代初恢复了共产党的活动。唐湜一生献 身艺术,“九叶”闻名,刘光新一生在基建施工,默默无闻。唐湜当了二十年的 右派,刘光新是“反动分子”,两人坎坎坷坷,运动一来,都要批斗。 抗日战友联谊会,不管是共产党员还是国民党员,不管坐过国民党的牢还是 共产党的牢,只要是抗过日的,都是会员,都可参加,都有资格来叙旧,都有资 格来吃一顿饭。但,饭钱要自付,二十元。一到就交钱,有出纳,有会计。他们 一桌酒只是二百元的和菜。长寿面,八宝饭,墨鱼粉丝,温州敲鱼,清蒸鲈鱼, 养殖甲鱼……多是低档而实惠的菜。 在哪儿聚会?安升大酒店。这个店在温州城的西角,号称大酒店,实则陈旧 了,低档了,不体面了。很少有人过来吃饭,过来的人多找“小姐”。安升大酒 店以多小姐出名。有一个下午,市公安局绕过区公安局,一个小时抓了三四十个 婊子。这里养了不少保安,有一个便衣警察带狐朋狗党来“娱乐”,气焰嚣张, 竟被活活打死。可是,马骅们是不知道的,抗日战友联谊会在二楼的一个不大不 小的饭厅里,闹闹热热。 林斤澜凑巧,2002年、2003年两次回温,都赶上。马骅总是指令我,联系和 迎送林斤澜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2002年,马骅们留我吃饭,说是酒菜不好,多 多包涵。我哪里是抗日战士,而且和老人们一起说不到一块去,便婉谢了。2003 年不同,我写林斤澜,也想了解他的旧友。而且不少传奇人物,听林斤澜说过。 这里有蛟龙,也有泥鳅,黑道白道,盘根错节,恩恩怨怨,未消已消。但当时都 是热血男女,抗日青年。这一次,我便留下了,被马骅称为“年轻的嘉宾”。时 在10月14日。 酒席已经摆好,有条幅横额:“温州市抗日战友联谊会”。近身寒暄,感叹 逝者,摘下的帽子,放边的拐杖,满室的笑脸,满室的银丝。不见唐湜,他躺在 医院,病入膏肓。 马骅宣布开始,说了一通话,他有领袖风范,还有领袖欲望。别的人也说话, 说了些什么,我已忘记。请林斤澜说话,林斤澜谢绝,半句不言,这是林斤澜的 精明处。这种会,是会面的会,不是开会的会。青春年少,忽然白头耄耋,可是 他们还活着。许多战友或死于日寇的刺刀,或死于国民党的枪口,或死于共产党 的牢房,或死于这样或那样的运动。活着的人终于走到国泰民安里来,侥幸但是 欣慰。只是,近黄昏了!于是在夕阳里,多握一次手吧,多会一次面吧。会一次, 就少一次了。 多是鳏寡老人。也有成对的,马骅和林绵即是。马骅的族侄马大选和妻子许 红一起来,这两位刚结婚,是在前年这个会上久别(多久?六十多年)重逢结合 的。许红是林斤澜的少年同学,——马大选的原配,也是林斤澜的少年同学,几 年前死于癌症。一位老女人来自青岛,能懂但已不会说温州话了。是马骅寻找和 物色到的,马骅说他一九四几年抗日宣传时,她十多岁,还会哭。她的父母本就 不是温州人,她外嫁青岛了,因而与温州断了音讯。这是个漂亮的老女人,脸色 干净而红润,皱纹不大见。还有一位比较漂亮,是温州中学的退休女教师。今天 两位身边,抗日老男人不少,围着讲话。我暗笑,为他们的高兴而高兴。心想我 活到八十岁,能有他们今天的朝气? 他们走来走去,喧闹异常。我发现童心不灭,一群老人在一起,像一群孩子 在一起。经过抗战内战,经过这运动那运动,冷枪暗箭,生死鬼门,炼狱涅槃, 今天居然还是孩子一般,真叫人有悲有喜,感叹生命的韧性。“这就是卷柏!” 林斤澜在小说《卷柏》里说。卷柏拔起来了,干了,死了,但一碰上水,卷柏有 见绿,又活了! 还唱起歌来。有人还有表演或表现的欲望。有一位居然唱起《在松花江上》。 他大概觉得这个会应当唱这首歌,于是极其投入,夸张苦难,呜呜咽咽,声泪俱 下。这一唱不得了,高高兴兴的气氛被一扫而光,多数人似乎并不以为然。林斤 澜闭拢双眼,缓缓摇头,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但是这一曲太长了, 又谁也不便拦腰打断,大家便忍着。 开饭了。互相敬酒。“身体好!身体好!” 他们应当多喝一杯酒,应当“身体好!” 我的老师郑之光在座。我过去敬了他一杯酒。他是我在温州师范专科学校的 老师,教我世界史。这是1981年至1983年的事。他属退休重聘,认真,从容,谦 和,从不厉声厉色。记得我在校刊上发出的第一篇习作,就是写他的。毕业时, 一个班分两批外出实习,我是他带的对。实习成绩分优良中可下,一般都是良。 我和另一位同学得优,我们科的书记过来转悠,同我的老师郑之光说:“程绍国 也得优吗?”郑老师找我谈话,面有难色,说:“没办法。”后来公布的时候, 我是良。 郑之光和夫人张古怀很早参加抗日宣传。后来政治凶险,内战时就不参加这 党那党了。但是,夫妻俩内心还是同情共产党的。张古怀的弟弟,就是共产党 “浙南游击纵队”中的活跃分子。不知什么缘故,几十年生死不明。知情人说, 是被党内“背舅妈”背的。“背舅妈”,即是党内处决的代名词。一条绳索套上 脖子,背了十来步,气绝,被扔在一个事先挖好的坑里了。既省子弹,又无声息。 席上,林斤澜暗暗指给我一个人,说,“这个人常常背别人的舅妈。”当这 个人走到我的身边,同林斤澜敬酒,我细看无殊,比林斤澜高大,模样纯良,慈 眉善目的样子。据说有人问他究竟背了谁谁谁,他缄口不言。 林斤澜夫人和张古怀关系尤其密切,频频通信。八十年代后,林斤澜和张古 怀一起到杭州,找到浙南游击纵队一位直接领导人。这位领导人已经中风,但还 知道林斤澜这位几十年不见的老熟人。林斤澜问张古怀的弟弟是怎么死的,领导 人啊啊几声,说:“打仗打死的。”边上他的夫人说:“他是乱说!”但欲言又 止。 领导人不久去世。许多历史总是这样不得清白。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