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好景不长。窝里斗了。留在浙南的两个地位相当的人闹翻了。一是地下温州 市委书记黄先河,一是地下浙江省委委员吴毓。林斤澜说,实是三角恋爱,两人 同时爱上先是学员、现是队员的陈锡荣。这陈锡荣漂亮,号称“古典美人”。林 斤澜说,黄先河是贾宝玉,吴毓是西门庆。前者赢了,后者输了。后者气不过, 便到刘英处告状,说是党内有反党集团。刘英听信。事情就闹大了。 黄先河便是“小资产阶级反党集团”的首魁。 林夫也是这个集团的重要分子。 林斤澜也是! 宣传队解散了。黄先河带着“古典美人”到延安去了。申诉,说冤案缘由是 王明路线。平反了。解放后作了温州市首任市长。很快,党内重新洗牌,山东南 下干部充斥温州,黄先河迁至佳木斯。夫妻感情并不好。建国后,“古典美人” 陈锡荣一到北京,总是在林斤澜家住几天。八十年代初,她的脑筋已不好使,有 一回到林斤澜家,只见保姆,说一声:“我是林斤澜、谷叶的同学!”住下后, 大小便都不分地方了。 再说黄先河的对头人吴毓。林斤澜说:“虽然制造了冤案,但这人是一条汉 子!”温州国共磨合,他多次出去谈判。1943年冬,为开辟永嘉、仙居、黄岩边 界的黄山一带地方新区工作,到达小坑村,与当地的一股土匪谈判,席间,土匪 端盆过来,手枪横在盆下,吴毓被杀。 黄耕夫,闽浙边抗日干部学校的教务主任,爱上谷叶。他到延安去的时候, 叫谷叶跟着去,谷叶拒绝了。林斤澜对我说:“谷叶不爱他,她是爱我的。你看, 黄耕夫叫她到延安,她不去;我后来叫她到台湾,她就来了。” 林斤澜与谷叶的爱情,纯洁而绵长。说是中国文人爱情的楷模,没有过分。 而由山门情仇,看看中国历代反叛者(比如太平天国),哪个山头没有留下抢美 的血迹?政治男女,放纵和虚荣,觊觎和眼泪,隐忍和沉痛,有时可见“国伤”! 林夫是另一种人,林斤澜对他感情较深。林夫原是上海美专的学生,发表了 国内第一幅《马克思》木刻像。1933年12月,冯雪峰介绍,林夫和野夫等见到了 鲁迅。1936年10月8 日,也就是鲁迅死前11日,鲁迅会见了林夫等木刻家。林斤 澜写有《忆林夫》一文,可见林夫的性格和他的死。 …… 林夫嗓音沙哑低微,有说是小时候得过瘰疬一类的病。他的头部总是略偏微 抖,给人的印象总是不大健康。 回想林夫,总是静态。那样风起云涌的年月,他没有慷慨激昂。龙跃虎蹦的 场合,他默守一隅。常常别时难见时亦难,他没有谈过鲁迅,不谈学艺生活,这 些都是吸引青年的话题。当冤案摊到头上的时候,有人义愤,有人伤感,有人颓 唐,有人落荒而走。他只是更加静默,气色苍白,照常做着应做的事。也许是太 照常了,没有应有的警觉,后来的被捕叫人跺脚。 那眼睛是要细看的,那是真正诚实的人,诚实到古板的人,古板中含灵含秀 的人才会有的。当他站在画布前,当他拿起木刻刀,偏头,微抖,凝视,眼睛里 饱含着对美和不美的挑剔。 林夫是个艺术家,因为时代的召唤,他从军从政。他的眼睛应属艺术道路, 但天时地利人和三不得。 在宣传队里他画宣传画,画墙画,画布景。他站在画前,生活那样奔腾,他 会由静入定。但要他去做别的事,都听不见答应,只是放下画笔走了。 …… 宣传队中小伙伴,也有多人受株连,好像小鱼儿干在滩涂上。林夫在平阳、 温州、丽水之间来回走动。不时叫小伙伴到他住的客栈里来,见面淡淡一笑,以 后无言相对,有时候把坐椅让给来人,自己歪在床铺上,铺上长年挂着帐子,挡 着半边脸也无妨,反正没有话说。在伙伴面前,没有发过牢骚,出过怨言。叫人 猜想他心里究竟有没有计较?但他确实在办着事,至少有三件。一是寻找组织关 系,希望恢复。二是筹措路费,到延安去申诉。三是办着一个木刻社,推动木刻, 制作木刻刀木刻用具出售。 反共高潮眼见起来,有的显眼地方应当不去,他还是去。有人告诉过他,鳌 江平报社有“风声”,他还是去过夜,那里熟。 传说过夜清早起来,他到院子角落的厕所里方便,传说是冬天,天才蒙蒙亮, 四周静悄悄的。特务军警进了院子,搜查了办公室,铐起了两个人,他都没有知 觉,临走,一个特务看见院子角落厕所门上,有个白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件 皮大衣。是林夫上厕所脱下来搭在门上的。他不是报社的人,到报社来不为抓他。 当然他是黑名单上人物,这就顺便带走了。 当时有些这样的情况,党的名单上划到敌对分子那里去了,在敌人的黑名单 上也是敌对分子。 …… 这两名非党员,第二天就由地方绅士保释出来了。 林夫在平阳监狱关了五个月。九月中旬解押温州监狱。十一月转送上饶三战 区政治部情报处专员室茅家岭监狱。一九四一年三月编入上饶集中营“特训班”。 一九四二年四月编入东南分团“政治顽固队”第六中队。 这方面的案情,也越加升级了。可见这个人,可见这份儿心。 林夫在集中营里得了痢疾,本不壮健,更见虚弱。一九四二年六月,集中营 将移往福建,六队秘密党支部决定途中暴动,派人征求林夫意见,他立刻表示: “就是我跑不动,也决不能拖累同志们。”再多的话,是不会有的。 六月十七日下午,集中营队伍行经崇安县赤石镇时,党支部领导了著名的 “赤石暴动”。林夫终因不能快跑,死于追击乱枪。 他是烈士,沉默的诚实的烈士。若论艺术家,他荣辱不惊,唯有赤子之心。 他牺牲在赤石,武夷山麓。云深知处,亦不知处。 1938年初夏,林斤澜离别山门,教员陈阜带队,和高中生丁学精、初中肄业 生周象元到温州台州交界处。他们作为新四军的人员,发展地下武装,为抗日, 也为共产党。 这里临界两个州三个县,踞东海之滨,落在雁荡山脉的万山丛中。林斤澜形 容说,这是东海后浪推前浪,推上了岸,浪头重起来,摞起来,架起来,赖着不 走了。因为近海,山窝岙底,也弥漫着海洋气息,特别是海盐的又咸又腥的味儿。 一般情形,三地不管,出大事了,官兵进来,只见山民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出去, 这里照旧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三个学生,初中肄业生周象元在山脚一个村庄教书,高中生丁学精打入土匪 (也叫“绿客”)队伍,林斤澜在福溪谷湾具体叫上庄的小山村扫盲。一切都要 慢慢来,他们时分时合,定时向陈阜汇报。 山上很静,上庄很静。山气蒸蒸,云天寂寂。山的外貌和内心都透着静字。 山就是静。山在天空的怀抱里,树林的唏嘘、草虫的叮咛,都和天空的吟哦混合 一起。若干年后,林斤澜把它叫做天籁。天籁,便是静的伟大处。山上有狼,有 蛇,有虎豹。但少年林斤澜一腔热血,在这穷得空气都馊了的地方,安身下来。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