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当年的初中肄业生周象元呢?1957年被划为右派,二十年过着另类的生活。 林斤澜很不愿意谈他的“革命史”,在我的追问下,总是挤牙膏一般。谈及 往事,总是“咳”一声,似乎非常沉重。1940年秋,林斤澜和两个革命伙伴决意 要到延安去。组织上安排他们先到重庆,然后介绍到延安去。温州到重庆,全凭 两只脚,又很拮据,那真叫千山万水,千辛万苦,类似唐僧取经。其中一个伙伴 走到贵州,得痢疾,但还是撑着走。没有医治,终于抵重庆,没几天,便死掉了。 林斤澜含着眼泪,把他背到一个山岰,埋葬了。 到重庆已是1941年,皖南事变已经发生。林斤澜到了接头的书店,书店已断 绝接头了。林斤澜撂在了重庆,开始了流亡的生活。他给茅盾写信,盼能到新疆, 在茅盾任职的新疆学院读书。这个时候,茅盾在盛世才那里已经待不住了,正要 脱身。他给林斤澜回了一信,劝“就近上学”。林斤澜后来进了国立社会教育学 院,就是听了茅盾的意见。这是后话。 林斤澜说,1946年,他到台湾去,是听从了李法儒的意见。李法儒父亲是引 尼华侨,他是共产党小组的上级。在台湾,“二? 二八”事件中,李法儒首先被 捕,他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但供认了同伴还有林斤澜、林楚平(后为新华社 资深编辑,散文家)。林斤澜、林楚平其时在彰化职工职业学校。他们在监狱待 了一年多。释放也是由于李法儒,他的父亲买出了他,后来也买出了林斤澜、林 楚平。 林斤澜说,关在监狱一年多,是他人生最可怕的难关。多次要把他送到火烧 岛。火烧岛冬春季节,西北风强烈,含盐的波浪被强风刮起,变成小雨点,降落 在岛上的草木上。全岛干枯而荒无人烟。倘流放到火烧岛,等于是死亡。 林斤澜说,解放后的岁月,审查台湾之事是家常便饭,嫌疑叛变。有时甚至 说:“以后解放了台湾,看你林斤澜到底是不是清白。” 林斤澜同我简单说这些事时,总是摇头,说:“可怕。” 我知道,他不愿意多说他的历史,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无声胜有声。苦难的 烙印太深了,而且已经过去了,再提起,恐怕要犯癔症了。我还要为难他干什么。 我实在不忍多问。 张璜,和林斤澜的女同学许红,都写了文章,叙述自己。 许红的文章《说说我自己》,琐碎,要点不突出。比如,林斤澜说,1943年, 她一家为了躲避日机的轰炸,躲身楠溪,她被迫嫁给一个已婚有女的富裕的农民。 后来,这个农民成为永嘉首富,划为地主,他怎么申诉自己为游击队做好事,可 还是被枪毙,许红一笔带过。灵魂深处,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地主婆。再,为了渎 罪,她特意嫁给了一个穷苦农民老潘,先后生了三个孩子。渎罪一事,极为重要, 可是,下笔飘忽。她七十多岁了,老潘死了,才嫁给了马大选。她说“我现在很 幸福”,可马大选是谁,怎么个人,她一句不提。——我知道,马大选是马孟容 的儿子,朱自清《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就是写给马孟容的。在上海, 作为画家,马孟容马公愚兄弟名声赫赫,马孟容比马公愚更有才气,可惜41岁死 于阑尾炎。马大选是和蔼、很有涵养的老头。 许红渎罪,嫁给一个穷苦农民,令我心惊。 张璜写得感人,他的文章叫《一个革命战士的遭遇》,七万多字,叙述他一 生的“七死八活”。林斤澜把它介绍出去,在浙江新四军研究会会刊上发表了。 我在文字上打理一下,浓缩如下: 我家祖祖辈辈生长在瑞安县陶山区西山村。父亲张顺钦本是个地地道道的农 民。廿一岁时,只身跑到温州城打工,不久开了一家面坊,积蓄了不少钱,在温 州城里也有了自己的一间房屋。“张茂盛”面坊实实在在红火了几十年。 父亲三十岁才在乡下成亲,次年生下了一个女儿。不料,大妈再也怀不上第 二胎。 于是,五十多岁的父亲便动了讨小的念头。讨了小的家庭,大老婆称“正房”, 小老婆叫“偏房”。父亲还“约法三章”——小老婆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生 不下男孩要退婚。即使生下男儿,也不能叫她“妈”,只能称“奶娘”,儿子对 大老婆倒是要叫“大妈”。这条“家规”,即剥夺了我亲妈“做妈”的权利,同 时也剥夺了我这个孩子“叫妈”的权利! 我妈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我最小。那时我叫张庆华。父亲在我五岁那年去世 了。接着我大哥、二哥也相继夭折。我一下子承担起张家传宗接代、延续烟火的 历史重任了。 于是,我像动物园里的熊猫一样,被精心圈养,怕我万一有个闪失。我像一 个年轻的小老头,整天被关在屋里,规规矩矩,冷眼看人。 一九三七年,抗战开始,为了逃难,一家人由温州城搬回原籍瑞安陶山。我 至乡下,似鸟出笼,海阔天空。 我的叔父是一个老共产党员,民国十九年农民大暴动攻打平阳县失败后,他 逃到本省嘉兴县打散工。国共合作后,他才回到家。 有一天,叔父拿来一张蜡纸印的表格让我填写,说那是入党申请书。接下来 是组织叫我到安徽,进皖南新四军教导队学习。我不顾家人的极力反对,穿温州, 沿丽水,经兰溪,直达安徽沦陷区敌后泾县新四军军部。 政治课有社会发展史、持久战、游击战术等课程。教员有薛暮桥、陶白等知 名经济学家、哲学家。军长叶挺、副军长项英也经常和我们在一起,周恩来也来 给我们做形势报告。 一年多的学习结束了,领导决定我继续到高级队去深造。当时我不懂什么是 “深造”,不愿留下。因为一起来的几个人都回温州,我也请求回来。 一九四零年,“皖南事变”发生。国民党“肃奸队”进行大屠杀、大逮捕。 在一个黑夜的晚上,家中的二条狗忽然狂吠,当时叔父正在我家,见情况异常, 马上携我逃走。他拿了一条一米多长的铁棍,我跟着从牛栏边冲出去。当我叔父 开了后门冲出去时,敌人正在门口把望,立即开枪。叔父连中二枪。他们七手八 脚把叔父绑了起来。我连忙退了回去,爬到牛栏背,钻进稻草堆里,用蕃薯藤盖 上。匪徒进来,一人拿手枪向稻草堆及各个角落开了几枪,子弹从我背身飞过, 打碎屋背的瓦片。正在这危急时刻,忽然听到前门一个匪兵喊队长,说张庆华捉 到了。 那个被捕的,是我大姊的儿子,我的外甥。他比我大一岁,因温州被日寇占 领,刚从城里逃难到我家。叔父被拉到普济寺,吊在大殿的栋柱上,被当活靶打 死了。 我逃回温州城。我改名张璜。我到战时政治工作队里工作。政工队吃住由政 府供应,是共产党暗中掌握的一个组织。时年十七岁。 那时城区有前哨剧团、前哨歌队等先进组织,剧团的演出少不了我。如《魔 穴》中的日本兵,《名优之死》里的小卒,《家》中的农夫张二…… 一晚,政工队里的地下党员遭到大逮捕,其中刘光新等多人被迫登报自首, 政工队由三青团青年服务队接收。我因没有得到指示,跟了过去,成了三青团青 年服务队队员。三青团青年服务队,又名铁卫队。 不久,组织找我,叫我把一个叫江光钊的同志拉进打入铁卫队。队长和我关 系很好,事情很快办妥。 铁卫队名义是抗日的青年组织,实质上是专门对付浙东和浙南地下武装组织 的反共团体。地点在丽水碧湖镇。江光钊告诉我,要我多接近上层,深入收集情 报。尽可能找好进步对象,以便将来策反。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