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一句话惹祸,以后在我的“罪行”判决书里,说这一句话,是在暗示杀死船 老大! 被捕那一天,进公安局的时候,我紧急服下砒霜。那是厂里用于玻璃澄清和 去气泡用的。他们把我按住,撬开嘴巴,倒进泡开的高锰酸钾,我大吐而死不掉。 1960年5 月,我开始坐牢,中国万里饥殍,监狱里的怎么饿肚子,不难想象。 不过政府有指示,不能饿死犯人。我们每天二餐,早上是稀粥,每人一瓢,大概 是一小洋碗。菜是炒好的盐,一调羹四人分。每到开饭,我们地板上就放好四张 纸,大家平分,每份大概一百多粒盐。我们一粒一粒的点着吃,保持嘴里有些咸 味。下午是饭,每人二大口,菜是冬瓜皮,茄子蒂。同案的朱永彬为了安慰舌头 和心理,就用竹签戳米饭吃。他一边哼哼、一边细细点,告诉我二大口米饭大概 在二千五百到三千粒之间。他这样既能消磨时间,又像整个下午是在吃饭的。每 到吃饭,见弄堂里饭车一响,我们活像猪栏里的猪一样,拱着,亢奋起来。个别 运气好的打到饭块,就是结块饭团,就欢呼雀跃,乐不可支。 长期饿肚,又死不了,比什么刑罚还都痛苦。饿得实在受不了,就把家中送 来的草纸放在水里一浸,做成汤圆状噎下去。吃草纸后,大便出不来,很可怕, 以后就不敢尝试了。有时就吃些牙膏,奇怪的是,越吃越饿。 半年后的一天半夜,看守所所长唤我。到了审讯室,才知提审我的是四科科 长,他给我一支“飞马”香烟,大约他和我过去是老同事、老相识吧。他的手表 放在审讯桌上,瞄了一下,对我说,坦白从宽,时间是宝贵的。接着他开门见山 了:“你有没有对他们说过,连猫都弄不死,你们还有什么用。”我说有,大家 想吃猫肉烧年糕,把猫放在麻袋里,却不知怎么把它弄死,我当时说,连猫都弄 不死,实在没用。别的我什么都没说。科长愤然拍案: “狗急跳墙,亡命之徒!” 我在看守所劳动了,糊火柴盒子。定额是糊一千只盒子发一碗浆糊,一碗浆 糊节省一点,能剩四分之一。我把省下来的浆糊吃了,填肚子要紧。看守员发现 我吃浆糊,就在浆糊里放入红汞。但我照吃不误。看守员没办法,最后把煤油倒 在浆糊里。我又把掺煤油的浆糊兑进开水,煤油浮出,用草纸吸了,嗐,好吃! 但是,在一次解押的火车里,我偷了一个大干饼,白天不敢吃,夜里狱中大 吞,因为吃得厉害,饼太干,我被噎住了。堵在喉咙里下不去,吐又吐不出来。 脸色铁青,眼睛发白,狱友发现,叫来狱医,众人帮忙,硬是把我喉咙里的干饼 给顶下去。我又捡了一条命。 我被判处无期徒刑。罪名是:“为首组织下海投敌。” 我先后在多个地方劳改过。干过多种事情。最后是在青海。冷风凛冽,饥寒 交迫。举目单调,死干苦力。呵斥谩骂,忍辱负重。二十年人下人日子,我跟牲 口没有什么两样,完全没有两样,我就是牲口! 1979年,我被释放。 回家时,我五十六岁了,可笑的是,我冤案进去时,儿子才十岁,出来时, 我的孙子也整整十岁了!二十年,整整一代人! 1986年,我释放回家六年多了。这是个冤案,我和同案犯不断申冤上诉。 “不断申冤上诉”,只有六个字,但花钱花力花时间不计,精神的折磨是常人无 法想象的。在劳改场,我是牲口,我麻木。现在出来了,我变成人了,有了思想。 我与官僚主义打交道,长达十五年。这十五年,我非常痛苦。这种痛苦我就不便 一一细说了,大家可以想象。 1998年,终于,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决书下达,“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 诉法第二百零四条第六条规定,对原判决张璜、黄炳武予以定罪不当,应予纠正。 宣告原审被告人张璜无罪。” 长达四十八年之久的冤案才平反昭雪了。 我是在职被错处的,应当复职。年纪大了,按政策办事,把该给我的还给我。 我写报告,让市委组织部办理离休手续,去碰干审处周处长,周处长是个女同志, 拉着脸,看都没看我的报告,说,没有罪错误总是有的。叫我把报告放在她那里, 待研究后再给我答复。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碰她,她说,你的历史档案找不到, 无法解决。并叫我自己去找,等找到档案再说。我说,过去我是犯罪,犯罪总不 能把自己的档案带进牢笼吧。找不到是你们组织方面的事,我改判无罪总是真的 吧。我白坐了二十年牢,这个不谈,现在无罪昭雪了,还我干部身份给我饭吃, 总不是无理要求吧?周又说,过去判错了你,那是法院的事,和我们无关。并说 自己要开会,叫我先走人。 直至2001年,那个姓周的调走了,我又去碰新任处长吴成钢同志。这位年青 处长还算热情。他同情我的遭遇,答应和上级研究解决我的问题。最后,由市干 部局和市委组织部以折中的办法,下了文,工龄从1949年5 月算起,享受干部待 遇,但算退休。实际上,又通过劳动局,把我作为一个解放前的老工人对待。 今天,我的腿开始走不动了,我的牙掉光了,我的耳朵聋了,我知道我的寿 命不长了。我什么都不去想了,什么也不再说了。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