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准备到福建看土楼的时候,布谷来电,他即回京,连呼可惜可惜。 林斤澜好吃。他比同龄人会吃。这可能也和他的经历有关,还和他的常年锻 炼有关。天气恶劣除外,天天走路,住在西便门的时候,早晨走到西单,现住前 门西大街,他便走天安门。在温州的时候,常走一圈,半个温州。活动多了,消 化又好,食量就大。多年之前,他对我说,出国非洲,他是作家代表团的团长。 埃塞俄比亚等国的作家陪吃时,老是问这问那,又不能不回答,害得他每顿半饱, 非常难受。有了这个经验,到欧洲时,他拒不做团长。我记得,这回的团长是天 津的女作家柳溪。 林斤澜食不厌精,并不挑捡。荤素中偏荤,蔬菜中独钟盘菜,盘菜为温州独 有,别的地方是种不活的,即使种活,也长不成盘子那样的大圆扁。林斤澜猪牛 羊全吃,狗肉蛇肉也吃,什么海鲜统统拿下。猪更爱猪拱猪蹄,海鲜喜爱生醉, 比如生醉海参、生醉螃蟹、生醉蛎蚼……生醉这东西有人不能吃,黑龙江阿成夫 人在温州,吃了一点,一夜吐泻,而林斤澜的肚子不可能出事。他还能自己下厨, 做温州菜,比如做鱼,他能做敲鱼、鱼丸、鱼饼,把鱼做得看不见,却吃出鱼的 好来,即他所谓“鱼非鱼”。中年时,邓友梅经常翘大拇指,以资鼓励。 林斤澜下饭喜欢豆腐生、盘菜生、虾籽生、白鳣生。“生”字倒装,表明是 腌渍的意思。白鳣三四寸长,我认为是幼小的带鱼,林斤澜认为不是,它是长不 大的。白鳣加绍酒、红曲,拌罗卜丝腌渍,下饭是很可口的。 他爱故乡,有一部分原因落实在爱故乡的美食。还比如炒粉干,比如遁糖麻 糍。北京叫米粉,云南叫米线,温州叫粉干。温州有一种粉干细如发丝,过汤, 伴鸡蛋在鲜肉油里炒,又脆又香。林斤澜说,他女儿记得温州唯一的好,就是炒 粉干。而遁糖麻糍糯米做,林斤澜写道:“……左手心捏麻糍,右手伸大拇指, 把麻糍从左手虎口顶出,成空心球遁入红糖卤。用铁笊篱捞起,倒入玻璃盒子里 的白糖拌豆粉中,用铜片翻滚……口水早已满嘴了。” 林斤澜不拒绝大鱼大肉大宴席,而对于小吃,更是喜欢。刘心武说,在重庆, 三伏天,宾馆没有空调,只有电扇,他见林斤澜和汪曾祺居然坐在街头的红油火 锅旁,悠哉悠哉地饮白酒,涮毛肚肺片。回来谈天,两位神采飞扬。林斤澜对我 说过访问西安,贾平凹在家自己下厨,做了一道什么小吃,非常可口。听过多年, 这道什么小吃我已忘了。 请看他的散文《霜肠》和《老式猪脏粉》吧。前者云:“霜肠是羊肠子里灌 羊肉,圆滚滚的使小文煮在锅里。以它为主,陪着煮的有骨头肉,碎肉,肉骨头 ……羊身上没有名分的东西,全在锅里了。……要问滋味如何,有人闻不得那味 儿,见了那汤色更摇头,汤是白汤,可有人疑心不黄不绿。”后者说的是猪肠, “……那粗脏头,细小肠,整根竹筏一样浮在汤里……微火起小花,热气可烫手 ……手抓脏头上砧板,飕飕几刀……猪脏是猪身上属‘下水’之下者,以秽物为 内容,难怪俗话有道:猪脏吃多了吃出屎来。因此必须搓、揉、洗干净,但,怪 了,还须留有原味,这原味就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了。也就是‘这一口’的奥妙、 神秘、大象无形大味无穷。” 这样的东西都津津有味,世间还有什么不是美食呢? 啊,境界! 林斤澜好酒。林斤澜不大吸烟,他不存在戒烟不戒烟的问题,他吸的是“爽 烟”,有时吸一支,有时几天不吸。从前偶尔吸吸,现在基本不吸。喝酒就不同 了,不离不弃,渊源很深。比如,他的祖母就是把酒当茶的,忙一阵,经过厨房, 端起锡质的酒壶,咕咚咕咚喝一气。这咕咚咕咚的,可不是今天的啤酒,那是黄 酒,酿制如同加饭或花雕。大约七八岁时,林斤澜咯血,可能得的是痨病。温州 人的说法,吃什么补什么,吃什么治什么。母亲便买来一个猪肺,煮好叫林斤澜 吃下。林斤澜摇了摇头,说: “这个……那么大……没有酒……怎么吃呢?” 母亲无奈,允许林斤澜下酒,林斤澜竟喝了大半斤黄酒。 十几岁时,林斤澜闹“革命”,在温州台州之间的一个山腰,和他同住的是 一个牲口饲养员之类的老头,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整天呼噜呼噜,浓痰不断。林 斤澜和老头并排睡在一铺。老头呼噜呼噜,稍一侧身,就往地下墙根啷的一声吐 一口浓痰,像邓亚萍猛抽过去的乒乓球。有天夜里,林斤澜来了酒兴,老头居然 给他搞到一瓶“白眼烧”(烈性劣质白酒),外带一块黑黢 黢的羊头肉,其坚硬有如给旧鞋打后掌的胶皮。林斤澜牙口好,硬是就着那 个黑黢黢的“胶皮后掌”,把那瓶“白眼烧”灌进肚里去。 二十多岁时,在无锡“苏南新专”,和高晓声、叶至诚、陆拂为等喝酒,酒 后算帐,钱却不够。林斤澜脱下皮衣,当在那里,回到学校,取钱赎回。 三十多岁,林斤澜“蹲点”门头沟山上,也与一个老头同睡。这个老头是个 炊事员,可是那个时候,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大蒜,林斤澜便买来“番薯烧”, 就大蒜和老头同饮。好一段时间,林斤澜终于把胃喝坏了。他的胃喝坏了,也就 这么一次。 林斤澜究竟能喝多少酒,一般人不知道。我和他喝酒交往很多,但始终不明 他的酒量。一是他酒量大,从不摇晃,从不粗舌,更不论呕吐了。二是他是长者, 不可能劝酒,而且2001年大病之后,我们不敢叫他喝酒。在温州,有一天,他对 我们年轻人说:“我们喝啤酒,一直喝下去,都不要上厕所,敢不敢?”大家都 说不敢。一回,熟悉林斤澜多月的宾馆服务员对我说:“他一餐,能喝一瓶葡萄 酒呢。” 葡萄酒、啤酒、黄酒、白酒他都喝,还不论土烧或洋酒,而且可以混杂着喝。 中午喝,晚上喝,子夜可以拉他起来喝到凌晨。真是“海陆空”“全天候”。陆 文夫逝世后,我恰巧与他通过电话,他说: “晓声走了,曾祺走了,现在文夫也走了。人说我们是文坛酒中四仙,咳, 只剩下一个我了。” 邓友梅说林斤澜醉过一次。从老舍家喝了出来后,碰在大树上了。五十年代, 老舍心情还好,每年中秋或生日,便叫一群人过来赏菊,喝酒。林斤澜说曹禺有 一回醉了,溜到桌下了,可是双手还在抓酒瓶。对于碰树的事,他解释说:“我 没醉。我知道前面有棵大树,我就向大树直走。直走肯定会碰上大树,结果,果 然不出所料,碰上了。我当然没醉。” 爱女布谷对于父亲喝酒,越发管得严了。这是对的。2004年底,我们几人进 京,林斤澜叫来邓友梅、柳萌,布谷做东,在宁波菜馆吃饭。席间,眼看邓友梅 要给老朋友倒酒,布谷的眼睛睁得很大: “小邓叔叔,不要给我爸倒酒!” 小邓叔叔还是给林斤澜倒了一杯啤酒。布谷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要过去。小 邓叔叔只得表演般地、滑稽地把酒倒了回来。 知父莫如女。布谷深爱他的父亲。 林斤澜喜欢泡澡,这是他对我说的。 以我所知,他没有穿过西装,打过领带。他总是穿夹克。汪曾祺也这么说, 还说他爱穿“条纹格子衬衫。衬衫就是街上买的,棉料的多,颜色倒是不怕花哨。” 近年来,在温州,他偶尔穿上两条衬衫。我说这么穿不好看。他莞尔。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