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林斤澜非常尊敬孙犁。孙犁在《人民日报》发表声明,说自己曾经教过书, 学生是可以叫他“老师”的;而现在许多人他没教过,也叫他“老师”,他谔然。 希望除学生之外,其他人千万不要叫他“老师”。——林斤澜摇头,说:“没有 必要。过了头。” 林斤澜认为“红学”也过了头。那么多年,那么多人,这据那据,这派那派, 轰轰烈烈,是是非非,大可不必。“曹雪芹是个作家,《红楼梦》是部小说,” 林斤澜说,“那么多牵强,那么多附会,对读者没有好处,对社会也没有好处。” 林斤澜的“哈哈哈哈”是很有名的。我见林斤澜“哈哈哈哈”笑,出现在三 种情况。一是他高兴了,比如碰到老熟人、老朋友等;二是几人在一起,一时没 了话题,显得尴尬;三是发现有人观点不对,而又不便反驳。 汪曾祺写过一篇《林斤澜!哈哈哈哈……》,说林斤澜的笑,能“得到一层 安全的甲壳。在反右派运动中,他就是这样对付着过来的。”林斤澜以为错误。 我也请教过邵燕祥。邵燕祥说:“有人以为机智,这是往好处说。有人也会 说是世故。”我把这话学给了林斤澜。林斤澜笑着说: “世故也是涵养。” 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林斤澜不会奸笑,更不会谗笑,就是讥笑也不会。他 是个与人为善的人。他不是那种阴沉的人,阴暗的人,阴险的人。他是有着光明 心态的人,是达观积极的人。 当然,林斤澜十多岁走上社会,一路风雨,世事看多了,他便处处留神。他 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籀》。“籀”就是“个个留一手”。他说,他文革前出 的集子,全部无序,也没后记。没请人写,自己也宁愿“秃”着。为什么“秃” 着?“秃”着防揪。前言后记中最有东西可揪,一旦上纲上线,麻烦就大了。发 生麻烦,又累及他人,就更是麻烦了。 林斤澜对我说: “文革批斗,老舍首当其冲,我是敬陪末座。我站在台上,你猜我的表情怎 么样?我是做到没有表情!我不能愤怒,愤怒就说你是抵抗。我也不能愉悦,愉 悦就给你加细铁丝重牌子。更不能嘻皮笑脸,嘻皮笑脸可能换来专场批斗。你得 做到没有表情。” 没有表情!这真是太难了。 林斤澜写过一篇杂文,《“忍字高”》。忍是策略,为的希望。忍时是难受 的,同时也有乐观地等待。他能忍。 林斤澜不易激动,他说江苏的章品镇带他去见三国时期的一段城墙,章品镇 摸着石头,全身颤抖。他说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他能把一些事情处理得体。他想得总是周全。他比他的好友汪曾祺、高晓声 冷静,也比刘宾雁冷静。刘宾雁有回跑来说一个事:浙江一位女作家向中国作协 告状,说《人民文学》一位女编辑跑到他家里,一夜不回。刘宾雁激动地说: “我在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就阳萎了,这怎么可能呢?”林斤澜对刘宾雁说: “阳萎的事千万不要说。根本不用说。这个事根本闹不大,因为这个事不能成立 :女编辑跑到你家里来,你有家人啊;女作家说女编辑一夜没回,难道她一夜都 在你家守着?”后来果然没有什么事。 文革中,林斤澜遇到一事:买扒鸡,付了钱,售货员亢然高叫:“翻身不忘 共产党!”林斤澜一怔,对方愤然有鄙色,即肃然对曰:“吃鸡不忘毛主席!” 谢冕对我说一事:作协大会,林斤澜住季羡林的房间。次日林斤澜说:“昨 晚季老的房间,让我睡上了。忽然想起一个事,季老在《新民晚报》上发表《老 年十忌》,第一篇叫《忌多言》。哈哈,可是季老一写就是十篇……” 一回在温州某岛,见两个巨石孤零零叠在东海边的悬崖上。究其成因,林斤 澜说是石头没变,而大浪把它周边的泥土碎石淘走了。赵大年的意见则不同,说 是大海大浪把海里的巨石抛上去的。各执一辞,最终林斤澜说: “嗐,我当时还确实不在这儿。” 参观蒋经国在奉化溪口的读书处,天近黑,管理人员催着我们出去。林斤澜 慢条斯理地对我说:“我们别慌,慢慢来,真要是关了门,我们就在这里读书。” 夫人去世后,2005年,青年作家吴玄酒间说:“人家杨振宁82岁,娶了个28 岁的女孩子。你今年也是82岁,也应当娶个28岁的女孩子,或者18岁的女孩子。” 林斤澜立即接嘴说: “请问,有什么好处?” 一回林斤澜,黄宗江,我们几个人,包括《温州晚报》一位女记者,一起吃 饭喝酒。女记者是去采访黄宗江的。黄宗江一见年轻美貌的女记者就高兴,入席 时,对女记者说:“过来过来过来,坐在我身边。”林斤澜笑着对这位同乡好友 说: “宗江,是她要采访你呢,还是你要采访她?” 林斤澜信奉佛教。信奉却不沉迷。他喜欢走寺庙,北京的雍和宫,承德的外 八庙,杭州的灵隐寺,宁波的雪窦寺,他多次进出。夫人在世,烧香跪拜,林斤 澜模样虔诚地站在一边,眼皮闪闪,并不说话。他不相信轮回,但他相信灵魂。 有字为证: 现在的作家里,有公开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这个意思“古已有之”,但 前几年若公开地讲出去,那意义必是事业不朽、精神活在活人心里。现在不一样 了,有作家著书立说,直白灵魂不灭。只是弄不清以什么形态,存在什么地方。 仿佛空气里有一条隐形的夹缝,撞进缝里,就走向另一个世界了。百慕大那里失 踪的飞机船只,找不到残骸遗物,原非损坏,是整个的隐形了。中世纪还是什么 时候,整纵队的骑兵,走进英国大雾,鱼贯消失…… 他尊崇由艺术家而高僧的弘一法师。出家后,弘一法师在温州的时间最长 (12年),待过几个寺庙,可惜只有江心寺还在。江心寺的方长木鱼法师,年少 时认识弘一法师。1996年春,林斤澜便拜访他。木鱼徐徐说弘一事,凡三个小时。 我叫电视台朋友把“林斤澜听木鱼说弘一”拍下来,可惜2005年打开时,竟是别 的内容!我的朋友真是喝多了酒! 2003年,温州召开“世界温州人大会”,林斤澜和九十多高龄的木鱼(已是 灵隐寺的方丈),居然并肩坐在主席台上!发言人慷慨谈温州,这两位悄悄谈佛 经。又经常一并在主席台上睡了去! 林斤澜和汪曾祺曾去泉州开元寺,拜谒了弘一法师的圆寂处。林斤澜对弘一 法师临终四字“悲欣交集”,自有心得,很有感慨。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