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海外萍踪 一、临别赠言① ①此为林语堂1936年应赛珍珠邀请举家赴美国时在旅途上(横滨舟次)所 写下的篇什。发表于1936年9月16日的《宇宙风》第25期。 朋友送别,劝我把去国杂感写出来,寄回发表。我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不过题 目太大了。为今日中国之民,离今日中国之境,应当有多少感想齐攒心头?不过虱 多不痒,债多不愁,千绪万端,何从讲起?言简意赅,亦难完作。只是题目虽大, 也有许多不便讲与不容讲的。周作人先生所谓第一句话不许说,第二第三句话说也 无用(札中语)。我们可说的还是关于文学思想的方面。在国家最危急之际,不许 人讲政治,使人民与政府共同自由讨论国事,自然益增加吾心中之害怕,认为这是 取亡之兆。因为一个国决不是政府所单独救得起来的。救国责任既应使政府与人民 共负之,要人民共负救国之责,便须与人民共谋救亡之策。处于今日廿世纪世界,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老话,总是不适用,不然何必普及教育。今日廿世纪之人, 不使知之,便由也不大情愿。今日救国之方策何在,民知之否,不知也,而欲其在 沉沉默默之中保存救国之兴奋,戛戛乎其难矣。事至今日,大家岂复有什么意见, 谁能负起救亡大策,谁便是我们的领袖,谁不能负这责任而误国,谁便须滚蛋。此 后今日之中国是存是亡之责,与其政府独负,不如与民共负,后来国家荣盛,才能 与民同乐而不一人独乐。除去直接叛变政府推翻政府之论调外,言论应该开放些, 自由些,民权应当尊重些。这也是我不谈政治而终于谈政治之一句赠言。 (一)文学——提倡幽默,本不必大惊小怪,然偏有惊之怪之者。不过平心而 论,有因幽默而惊疑怪诧之人,便可证明幽默确有一部分人尚未懂得,而有提倡之 必要。幽默为文学之一要素,与悲壮、激昂等同为中外名著所共有,只要眼光稍新 的人,没有不承认的。中国幽默文学是否稍有可观,成败自不必以眼前论之,但根 本上反对幽默,或谓因为幽默尚未成功,大家遂免努力,总难免中道统遗毒之嫌。 由道统遗毒之深,更使人不得不感觉须赶速作破坏工作,揭穿虚伪的严肃文体,而 易以较诚恳、较自然、较近情、较亲切的文风。我是赞成诚恳而反对严肃的。主张 严肃之人,大概在家做父亲,也不肯和儿子说两句笑话。在诚恳、亲切、自然、近 情的文风中,幽默必不期然而至,犹如改训话为谈心,幽默也必不期然而至。中国 文章向来是训话式的,非谈心式的,所以其虚伪定然与要人训话相同。所以若谓提 倡幽默有什么意义,倒不是叫文人个个学写几篇幽默文,而是叫文人在普通行文中 化板重为轻松,变铺张为亲切,使中国散文从此较近情,较诚实而已。 提倡性灵,纯然是文学创作心理上及技巧上问题,除非有人在文学创作理论上, 敢言作家桎梏性灵,专学格套,或摹仿古人,抄袭依傍,便可为文,本来不会引起 什么争辩。我们今日白话已得文体之解放,却未挖到近代散文之泉源,所以看来虽 是那末的新,想后仍是那末的旧。西方近代文学,无疑的以言志抒情程度之增加为 特色,与古典文学区别。所谓近代散文泉源即在作者之思感比较得尽量而无顾忌的 发挥出来。再推而广之,不论时代古今,凡著作中个人思感主张偏见愈发挥的,愈 与近代散文接近,个人思感愈贫乏的,愈不成文学。即以此可为古今文学之衡量。 所以孔子到黄河平常一个感慨“美哉水!……丘之不济此也命夫!”比“再斯可矣” 较有文学价值,而“再斯可矣”又比“为政以德”较有文学价值,因为三思常人所 赞成,孔子独反对之,到底是孔子比较有个人之思感。我们此后重评中国古人写作, 也只好以此为标准。 总而言之,今日散文形体解放而精神拘束,名词改易而暗中仍在摹仿,去国外 之精神自由尚远。性灵二字虽是旧词,却能指出此解放之路,故以着重性灵为一切 文学解放基本之论。有人反对这种解放,那是道统未除,流毒未尽。性灵也好,幽 默也好,都是叫人在举笔行文之际较近情而已。两者在西洋文学,都是老生常谈, 极寻常道理。今日提倡之难,三十年后人见之,当引为奇谈。但是我仍相信此为中 国散文演化必经之路。 (二)思想——中国今日举国若狂,或守株狂,或激烈狂,或夸大狂,或忧郁 狂,看来看去都不像大国风度,早失了心气和平事理通达的中国文化精神。更可虑 的,是失了自信力。这都不是好现象,但也都因国事日非,人心危急所致,又因新 旧交汇,青黄不接所致。总而言之,乱世之音而已。思想我想是不健全的,整个而 论,思想之健全,总不至如此乱嚷乱喊,稍有自信,也不至如此。拿这种态度来对 付非常局面,如何了得。于此不能不提出这思想通达心气和平的老话来说。孟子言 智仁勇三者为天下之达德,能达斯能勇。对付非常时期,诚然非坚毅不可,但坚毅 既非暴虎冯河之勇,尤不是隔河观人暴虎,唱唱两声“坚毅”完事。勇字必由智字 得来,古代儒家之勇毅,莫非由理明心通,而能遇事泰然。中国人必由历史之回顾, 对自己文化精神所在,有深切的认识,然后对中国之将来始有自信。由自信始有勇 毅乐观。号为“革命”、“前进”之徒,惴惴岌岌,怕人家说他落伍,一味抹杀中 国旧文学,否认中国祖宗,我认为只是弱者之装腔;而军阀贪官开口仁义,闭口道 德,一味复古,也只是黠者之丑态。在这种各走极端,无理的急进与无理的复古, 都已各暴露中国文化精神理明心通态度之遗失。无论维新与复古,这样的国是不能 存在的。中国文化精神别的不讲,宽大是有的。以前林琴南、辜鸿铭、胡适之、陈 独秀同在北大讲学,因此今人叹北京大学之伟大,便只是这个宽大自由道理。中国 古代称颂政治之清明,也是常说“政简刑轻”,使人人得安居乐业,也便是自由宽 大之意。大国风度是如此的。中国要大家活下去,还得来这种宽大的精神。硁硁小 人就是小人不宽大之意。无论哪一党派要负起救国责任,当留此宽大二字,否则一 时炙手可热,日久必无成就。 关于思想,更有一端为我所最愁虑者,就是统制思想。不要以为德国俄国实行 统制思想的愚民政策,我们便应该赶时髦也来统制思想。统制思想之祸莫甚于八股, 而依我的定义,凡统制思想都可名之为八股。八股驱天下士人而置之笼中,流毒千 余年(包括一切科学),吾人痛恨之,故打倒之。今幸生于千余年之后,闻得思想 自由解放真道之后,复欲以新八股自茧茧人,真可谓见道不明信道不笃了。统制思 想政策行后,其效果亦必同于旧八股,一国思想由清一色而刻板,由刻板而沉寂, 由沉寂而死亡。在这普遍的沉寂中,自有读书干禄之徒,为讨政治饭碗,受你笼络, 亦自有一二宁舍富贵不肯干禄之书生终笼络不来也。 二、初到美国 亢德兄:我是要写海外通信的,因为体裁自由些。伯訏由比国来信,谓已飞书 叫琏儿去陪他,记旅中情绪甚好,已劝他写旅中杂感,寄投《宇宙风》。来美以后, 奔忙一月,至此始得一点闲情,写此第一封长信。初住笨斯文尼亚省乡下一月,饱 享异国村居的风味,饥来园中摘苹果,兴发涧上捉鱼虾,又时来纽约赴会,如此忙 了一个多月,才搬入纽约新居……曾在好莱坞勾留四天,容后信细谈…… 我现居纽约中央公园西沿七楼上,这是理想的失败。本想居普林斯顿大学附近, 因原来我准备本年乡居,同小孩赤足遨游山林,练练身体——多美的理想呵!凡梦 都是美的。然而第一没有中国饭店,第二纽约戏剧,美术,音乐看不到听不到,一 来往返就费半天——结果又住城市。这与我十年居上海相同。现在打算回国定不住 上海——但恐结果又住上海。 诸儿本季不入学,入学也学不到中文,由是课儿问题发生了。内子自己烧饭, 诸儿分洗碗碟,这倒是在中国不易做到的。长女如斯到来美才第一次学炒鸡子,你 说笑话不笑话?我们一个佣人也没有,只有一个中年妇每星期来两次洒扫房屋及洗 衣服(按小时给钱)。但在美国管家极其方便,购物电话就送到,寄信楼上投入邮 筒便了,打电报也拨拨电话机告诉电报局完事(月底算帐同电话账送来)……因此 诸儿颇得真正教育。无双七点起来就到门外拿牛奶,拿报纸,拾掇房屋,揩拭椅桌, 三女相如管倒烟灰,如斯管做咖啡,烧面包,我大约八点起来,吃早饭,看看报上 中国消息(颇灵通,每日有AP及UP通信社,及各报特派驻华通信员来电),大约九 时半开始和诸儿读书。 和诸儿读书是对的,教字不如和字好。所读者何不要紧,要在如何读法。要教 如何读法,只好和他们读。如何吸收字句,如何细揣字义,如何随便删略不读,字 义不识,字音不敢断定,如何检阅字典……因为我不对诸儿说《康熙字典》的字我 都认识,或是说新字典各字的音读,及京音中入声字的分配,我是全知的上帝。连 成吉思汗何时入主中原,拿破仑死于何年,我都说不知道,并且告诉她们学校教员 也不记得。她们不等我说,她们也知道教员是教到哪课,看书才记得的,阅卷时有 时还要翻书对一对——总而言之,我不是一部百科全书。但是既然大家不知道,只 好大家去找。 哪里去找? 这学问就来了。她们知道有《历代名人生卒年表》,有 《世界大事表》,有《辞源》,更浅的有《学生词典》。更要紧的是叫她们养成音 义弄精确,纲领弄清楚的习惯。拿破仑死于一八一二或一八一五都不要紧,大概他 十八世纪末叶及十九世纪初叶大闹欧洲,这要弄清楚。宋而元而明这个顺序是要弄 清楚的。平仄四声也是近来才教的,她们在上海念了五六年书,还没人教她们平上 去入。最要紧,还在指出书中的趣味,尝尝读书的快乐。 教什么呢?笑话的很,一点没有定规。今天英文,明天中文,今天唐诗,明天 聊斋——今古奇观,宇宙风,冰莹自传,沈从文自传,当天报纸!忽讲历史,忽讲 美国大选总统,忽讲书法,都没一定。她们各人带来学校规定课本。几种给我束之 高阁。一本薄薄的地理,叫她们地图看清楚,余者我担保,回国临时要考时,念两 天可及格;此刻念,那时也必忘掉,省出多少时间来念有用的书。而且看电影上各 地风景就是念地理。……我的意思是每天一小时和她们讲学问,瞎讲,乱讲,元曲 也念一点,琵琶行也已念过,李白的诗是按天抄写几首。她们喜欢就选读,不喜欢 就拉倒——但是如果喜欢,就是心中真正的喜欢,这个喜欢,这个“好学”之“好”, 就是将来一切学问的泉源。下半天是自由读书,随她们去看小说,宇宙风,西风。 我是落伍的。教她们选读“五种遗规”。内中如程畏斋《读书分年日程》,白 居易《燕诗示刘叟》,陆放翁《过林黄中食柑子有感》,朱子《治家格言》,吕新 吾《好人歌》都亲切有味,文字易明。做人道理也在里头,把做人与读书混为一谈。 连《教女遗规》也教的,她们才知古代对女子的态度是如何。好,坏,都可尽量批 评。古文,我最喜欢《虞初新志》及《文致》二书所选,因得其“致”便知其味, 不至开卷昏昏。 我是下流的。庄子与西厢同等看待。韩文与宇宙风同等看待,而且在我看来, 宁可少读韩文,不可少读现代通行文章。教小儿读书,不应离其思想见解知识太远。 读通行杂志文进步易,读古文进步难。临名帖得益迟,临朋友来往书札得益速。你 们几位朋友来信,不知几通已让小儿抄写了。凡物取其近则易明易晓。此理常人少 知之者,而教育之失败常在此。而且书札到底是真迹,名帖怎样好也已失真,失真 则神气不足,反不如平常张君李君一通手札来得活现。 英文也是下流的。不教名家作品,只同她们念晚报上罗斯福总统夫人每日纪录 (My Day,by Eleanor Roo-sevelt,in N.Y.World—Telegram)——下流的很, 平凡的很。所谈无非早晨会什么客,下午到哪儿赴会,家常琐屑,天气晴雨,一点 也没有高论,一点也没有妙语。例如今日叫她们背诵之句是“车站人站的那么多, 火车将开时,罗斯福只得请大家退几步,恐怕车开时,有人碰伤”。及“小孩都在 窗外探头”。这有什么文学价值?一点也没有。但是如此英文基础会念好的。我叫 她们把这整句的意思,试用英文讲出来,讲不出来再看书,看后再试讲,讲到全句 顺口为限。一点也没有分数,没有甲乙丙丁。余者出门,走路,看戏,也乱看乱学, 文学乎?不文学也。她们所学的不是文学,而是文学所取材之人生。不把读书时间 与不读书时间分开,也是我的目的。宇宙就是一本大书,让她们去念。 作文题目也是下流的。没有救国论,“资本制裁”(此语曾见于商务所编小学 公民读本),“自强不息”(上海某小学作文题目)。她们只写日记,一日一篇, 范围绝对自由——叙事,游记,议论,私见,回忆,抒情,描写会话,刻绘人物, 都可包入,都无限制。奇怪!成绩比学校所教的好。何以故?“真”字而已。今日 小学作文写出来何以都是假小儿语?“然而天天玩耍,不顾学业,那么空费光阴, 岂不可惜么?”这种千篇一律的陈腐假小儿语由何而来?由教科书来。教科书是大 人写假小儿语来给真小孩读的,所以真小孩只好学大人的假小儿语,整个抄入文章 里去。上段所引,即见于世界书局学生新尺牍。其给我的印象颇似厦门真正中国教 士祷告时学讲西洋教士的假厦门话,而自命风流。 读者大约以为我发痴了。否则以为林某好发怪论。一国之中,不少教育专家, 教育官长,专门委员,积多年之经验,与专科之知识,始定出今日学制来。子何人 也?而独持异议!不是教育专家发疯,便是林某发疯。林某疯不疯,无从断定。世 上疯人疯事是那么多,智愚贤不肖,也无大差别。林某前日见纽约报载恩斯坦之教 育意见与己见相同,而乐与恩斯坦同跻疯人之列。恩斯坦十月十五日在纽约省大学 高等教育纪念十周之演说词曰: “人生及学校工作之最要动机在于工作之快乐,及知道这工作在社会之价值。 依我看来,学校最要的工作,在于启发巩固青年这种灵机。 “这种学校对于教师期望他是此业中的一位艺术家。这种教师应当享有教材选 择及教授方法的尽量自由。因为教师也是一样的,受外来的拘束压力就失了他工作 的快乐。 “我要反对一种观念,说学校须直接教学生将来应世有用的知识及各种艺能。 应世不是那么简单,可以由学校的专科训练学得来的。(林按:试将社会某成功者 加以研究,而分析其成功之要素,有几样是专科训练所训练出来的?) “此外,我认为将一个个人作一架死机械看待,是应加以反对的。 “学堂的宗旨, 应当是期望青年离校时成个调和的人格 (harmoniors personality) ,而不是个‘专家’。在某种方面,我想就是预备专门职业的学校 也应如此。 “所最要的目标,不是学得专科知识,而是明辨是非及独立思想的普通能力。 …… “如果青年由步行体操训练他的肌肉与耐力,他便能做以后任何劳力的工作。 心灵技巧的训练也是如此。 “所以某滑稽家的名言是不错的。‘教育者,学校所习尽数送还先生以后之余 剩也’ (Education is that which remains after one has forgotten everything he learned in school。)”(见十月十六日纽约《泰晤士报》) 三、海外通信 亢德兄:接到《宇宙风》四十九、五十、五十一期,内容精彩出我意外,冯陈 自传俱为佳作,冰莹通信亦是名篇。最近来函未具时日,谅十一月间所发。黎厂在 甬,海戈回渝,伯訏在英,我居留美,大杰久不得音问,一年间国事人事变幻万千, 弟启行来美,岂料及此哉!未知回国河山无恙否?尔时上海又非此时之上海,卜居 何地且无把握。倘能飞入四川,亦且成个样子。然战能长期,便可乐观,终必最后 胜利。惟兄等此后说话不大方便而已。 此间有可报告者:一为纽约中国妇女救济会募捐助赈伤兵,主持其事者为王正 绪夫人,协助者中国妇女十余人,昼夜办公。日前已汇去三万元,交蒋夫人。昨日 开募捐大会,有程女士唱骂殿一剧,及化装、拍卖古物等,成绩亦不错。纽约华侨 大都每星期日到中国区卖花戏龙,常有一日捐得三千元者。三月来美国华侨所捐已 达三百万余元,洗衣铺饭馆多按月认捐多少,有洗衣工人将所储三千小币(值五分 者)全数缴交中国银行,精神真可佩服。所望维何?岂非中国国土得以保存?国若 不存,何以家为?此华侨所痛切认识者。二为美国抵制日货运动,主要全在抵制丝 货。盖日本生丝百分之八十五销入美国,又占美国输入日货之大半,而丝货中尤以 妇女丝袜(在美制造者)为主要。近日美国各大学女生及女大学生皆已不穿丝袜, 而易以Lisle (细棉) , Smith女子大学首倡其事, 陆续发展。 曾见电影, Rochester书院女生数百, 由礼堂排队而出,手中各执一丝袜,扔入垃圾桶里。又 西省男生宣言,不与穿丝袜之女生跳舞。其余日货,自在抵制之列。美国有数机关, 现在进行此事,如非战大同盟是也。此同盟系工党,左派,及文人之“联合战线”, 全国有三千多分会,料想抵制运动必逐渐发展。三,美国总统国务卿之政策,为上 议员及“中立家”、“和平家”所制肘。此派和平家,极有组织,且专在华盛顿活 动,以避免牵入漩涡为目的。且确为一部美人之主张。然一部则反是。上星期纽约 《泰晤士报》长篇社论,痛斥“和平家”及“中立家”,题为《美国之袖手旁观》, 谓美国今日失掉国际领袖地位,及比京会议之失败,皆由此辈和平家所致。昨日全 页通信,十九皆赞成该报主张。和平家则出而辩护,谓并非反对国际合作。故二派 之争,必随战事发展而相为消长也。究其根源,皆因“怕战”二字。然日美之战, 全系梦呓;炸毙大使亦不战,毁辱国旗亦不战,杀死数十兵士(无论何方)亦不战, 此可断言。故日美之战全是杞人忧天,弟曾向Bruce Bliven言之(渠为《新共和周 刊》之主笔,主张中立之劲卒),渠亦首肯,并约为文辩之。 最引人注意之论调为Nathaniel Peffer,号称远东专家,适由中日回来,现在 哥伦比亚教授远东时事。长文载Herper’s Magazine十二月号,其文大意谓此战之 结果,无论胜败如何,日本必受重伤,所谓“Japan lones anyway”,此专为经济 上立论。且谓日本将一蹶而居小国地位。其关键全在中国能抵抗长期到底与否。十 一月廿八日又著文登《泰晤士报》,题为《中国已败乎?抑战事方开始乎?》,氏 谓南京失守自无问题,且使假定日本进至汉口,亦只作真正战争之开始看。中国若 能改变战略,而取游击,则日本至少须驻兵四十万于华境而仅取得要城铁路,而保 守交通已大费事也。又一篇登十二月五日《泰晤士报》,以满洲为例,固知日本之 征服华土,必恃驻扎重兵;且所得不偿所失,非能真征服中国也。(原文航邮寄上) 弟明年二月初离美赴欧;一则居此一年半,二则有话已皆说完,焦唇烂舌,美 人听,听之,不听,亦听之。二月凉冬,稍住意法地中海沿岸。三月中旬,拟赴伦 敦,英人同情中国,想精神上较痛快也。美国之同情,恐不值半文钱也。此后希望 夏间可以回国,看情形而定。离美之前,须编完孔子集语,入Modern Library,即 在美国“编《论语》”也。附上《泰晤士报》对弟新书评论。 四、我爱美国的什么 我们应该把这些一次写下来,这一来,我们一个外国作者提出的一切问题,都 会有预备好的回答了。 这一切的爱和憎也许都是错的。说不定住得久一点,我们的见解便会改变了, 或甚至爱起我们以前所恨的,而本来喜爱的都要憎恶了。那些新接触到一些东西时 的兴奋,那些第一次的印象,感觉迷乱,以及新奇的惊异,要把它们再获得是不可 能的。我不须心理学家把习性律告诉我——说人类的心性一旦习惯了后,善于忽视 不合谐的东西,而终于一切东西都认为合理的,因为已经习惯了。 同样的,我并不要证实我的爱和憎,私人的爱和憎,都是一切你无须举出理由 的东西。它们不过是私人的爱和憎罢了。我喜爱某些东西,因为我喜爱它们。如果 有人问起我为什么喜欢它,我的回答是:“正因为我喜欢它。” 好,那么,我爱美国的什么,我憎的又是什么?(我仅仅要实行一下美国人的 言论自由这一原则。) 在纽约,我最爱的是中央公园中的花岗石,它们那种峥嵘的韵调,跟崇山峻岩 上所见的同样美丽;其次便是那些毛色光泽的栗鼠,第三,便是那些对于那些小栗 鼠感到同样的兴趣的男男女女。我以为,像我那样对石头感到兴趣的人,一个也不 会有——那些沉默的,永不变易的石头啊。 我喜欢吃热狗(Hot Dog) ,可是我总是不喜欢跟我一起吃它的那一种人。我 很喜欢喝一杯番茄汁,可是最恨在那周围是一瓶瓶的消化药水,一包包的清肠片, 一盒盒的阿司匹灵,以及堆得山一样高的沐浴肥皂、海绵、电烘面包器、牙刷、牙 膏、不脱色的唇膏和剃须毛刷的地方喝它。我喜欢在鲁易与阿蒙餐室的地下室里吃 生芹菜和蜜露西瓜,或是在奈狄克饭店的露天食摊上吃一顿,随便一样都可以。可 是如果我有法子的话,决不要吃那些汽水店里的午餐。在那里,坐在那些会旋转的 圆凳上,我既不能像一个美食家那样以一种宗教的热诚去对付他的食物,又不能像 一个高高兴兴自由自在的流浪者那样,可是只是一个忙碌的纽约人,在宇宙间竟没 有充足的空间,把一条手帕舒舒服服抽出来。如果我要伸欠一下(正如每一个人饱 餐一顿之后,总要这样),我一定会仰翻跌倒。 关于无线电的一切东西,除了它的节目之外,我都喜欢。我一方面对于那种把 优美音乐和艺术的享受带到家里来,那种空前未有的机会感到惊奇,同时对于优美 音乐和艺术的享受感觉空前未有的难得。我对于那些神秘的电线,线圈、开关和真 空管,以及那利用电线线圈和种种仪器从空气中把音乐收来的机匠感到无限地佩服; 可是我对于那些神秘的电线,线圈,和真空管收到的音乐,却感到极度的轻蔑。美 国人有的是恶劣的音乐,可是却有很好的收听音乐的东西。 我对于那种使欧洲丰富的音乐完全停止活动,惭愧地隐匿起来那种成功感到极 度惊异。同样的,我对于大减价的广告感到欣悦,这是无线电节目中最好的一部分, 因为只有这一部分才是老实的。 我爱那甜美的布本克梨和香喷喷的美国苹果,以及那丰满的响亮的美国人声调, 和一切富于活力,丰满而健全的东西。我恨那稀薄的蛤蜊汤和那种柔弱的曲调,以 及那些壮健的美国大学生哼出那种硬装出温柔多情的声调,总是把“你”和“您” 两个字押韵。还有一切感染的,模仿的,制成的和定制的东西。 我喜爱那壮丽的美国菊花,正如中国的那样令人羡爱,我又爱第五街花店里的 许多种类的兰花,可是我最恨许多花球的编扎法,完全缺乏有韵律的生气和别有风 韵的对比。 我爱听在公园里不怕尘污而游戏着的小孩子响亮笑声,以及少女们好听的唤栗 鼠的口哨声。我爱看见容貌纯洁的年轻母亲推着婴儿车子走着,和独身的女子躺在 草地上打瞌睡,她们的面孔给报纸略略覆掩了,这一切都表现出人生的欢乐。可是 我不喜欢看见男人和女人同躺在地上,在别人面前接吻。我爱那些黑人脚夫、信差、 和电梯司机,无论在哪里,他们态度总是很好,霎霎眼睛带着笑容,可是我最怕看 见那些板着面孔的黑人,戴着手套和覆鞋套,掮起文明的幌子到处走着。 我喜欢新英格兰州可爱少女的微笑,说话音调很美妙,我不爱看地下电车里的 人们,下颚不停地动着,可是没有吐出烟的样子。 我喜欢地下电车,如果要载我到目的地,它总是走得那样快。可是当我放快脚 步时,后面穿高跟鞋的金发姑娘却赶到我的前头,我便觉得惭愧。天啊!她要到哪 里去呀? 我喜欢早晨坐地下电车时所见到的男男女女,他们饱睡之后,眼睛现出柔和的 样子,面孔上喜气洋溢。可是在下午乘车时我便觉得很不舒服了,那时人们的面孔 皱痕深深显露出来,眼色严厉,面孔崩紧。 有时我瞥见可爱的宁静的面孔、庄重的面孔、以及有生气的面孔;接着不谐合 的情调来了,他们都走过去了,留下我立在一群双目灼灼,下颔突出,开口便说要 成什么伟业,说起话来没有一点好声气的人们中间。 我又见到中年的主妇们从杂货店夹了一包包的东西出来,一路滔滔不绝地谈着 生活的现实,谈得很有味,看到她们时使我感到快适,因为使我想起我的国家来了。 有时我会见到一个可爱的、忧郁的、孤独的少女,没有人跟她谈话,我希望我能够 看透她灵魂深处的幽情。 我看到朱颜白发的老人,我怀疑他一定跟我一样,正在浏览着人潮。接着,我 却惊异地见到别的老人,他们口中总是埋怨着老,而行动却总是露出他们的精神仍 旧很年轻的样子。 我常常觉得很有趣,即使在美国,男子也不常常立起来让座给女子。可是当我 看见一个老人要立在那里,我便觉得很愤怒。 我认为五个孪生女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可是看到她们被人利用来赚钱,就感到 惊诧了。我钦敬林白夫妇,看到摄影记者这样缠扰他们,不禁替他们叫苦。我是美 国民主主义的信徒,对于人民的权利和自由感到热心。可是我感到惊异,美国宪法 中竟没有增加一条保护每一个美国公民,不受摄影记者和新闻记者的骚扰,保证他 们有隐居的权利,只有这一种权利才使人生值得过过。 我钦敬美国的高尚人士,然而却替他们可惜,他们应对自己的教养和较佳的见 解感到惭愧——我替他可惜,他们拘于成见,保护缄默,深恐跟普通人有异。我明 白可是却也感到惊异,美国的政治舞台上,高尚人士几乎完全绝迹。 我对美国的民主政体和信仰自由感到尊敬。我对于美国报纸批评他们的官吏那 种自由感到欣悦,同时对美国官吏以良好的幽默意识来对付舆论的批评又感到万分 钦佩。 我常常对于美国商业上的客气和尽量使用“多谢你”这句话而感动。可是我常 常对于“啊,是吗?”一语觉得好笑,因为这是一句把说话者的缺乏智慧隐藏起来 的一句老套语。 我喜欢在黯淡灯光下进餐和在优秀的美国人家中幽静的宴会,可是每次参加鸡 尾酒会(Cocktail Party)回来时总是弄到精疲力尽,因为在这种宴会中,体力的 活动达到最高度,智力的活动却极度减低,在这种宴会中,你要跟一个不相识的的 人谈起你不感兴趣的题目。正如搭错了十次火车,一连十次从曼赫顿车站回来,在 完全白费,毫无目的地活动了一小时后,终于在宾西凡尼亚车站下车。 在鸡尾酒会上,你学会一面向着你的右边的房间这面的人挥手,一面微笑跟你 的左边的人招呼,一面要对着你的面前正在跟你谈着哲学的太太,说着“啊,是吗?” 我对于肉汤钜子,猪肉大王,和鬃毛女小开把整座英国和法国的城堡,片砖只 瓦地搬到美国来那种雅致颇能体会到,可是对于仿工厂式样而建筑的办公房屋,和 仿办公房屋而建筑的住宅却不以为意。事实上,在纽约城里,我只看见商业巨头在 工厂建筑内作事,男男女女都住在办公房屋里,可是从来没有看见美国家庭住在住 宅里。 我佩服美国人的爱好古旧家具和地毯的雅兴,可是对于他们的家庭里,铬金属 (Chromium)家具代替了木头家具的地位却感到痛惜。铬金属的家具对于家庭太过 寒冷,对于灵魂太过坚硬了。在我看来白金发女郎、铬金属家具的家庭和铁皮罐头 的灵魂这三者之间是很相似的。 我对于电视机、电器冰箱、真空扫尘器、以及电梯这些东西感到很高兴,可是 我最恨看见一张床从一道似乎衣柜门那里落下来。我喜欢节省劳力的器具,可是痛 恨一切节省地方的发明。 美国人的房屋是从有烟囱的小木屋发展出来的,其后改变成公寓式的住宅,其 后又变成了旅行汽车。旅行汽车是美国人家庭从公寓式住宅的合理发展,因为曾有 人替公寓下定义,说它是一个地方,家里的一些人在那里等待其他坐车出去的家人 回来。所以,为什么不造一辆大些的汽车,使全家的人随时可以住在那里?美国人 如果不小心,他们不久便要住到用板隔开的饼干箱里了! 五、我居纽约① ①原题为《说纽约的饮食起居》。 住在纽约的中国太太喜欢纽约,成为宇宙之谜。始而百思不得其解,用心思维, 才恍然大悟。没有问题,这奥妙在于“你自己来”四字,西文所谓do it yourself。 中国太太住纽约,生活比较简单,比较独立,比较自由。要洗衣服,你自己来,何 等简单。要买菜,你自己来,何等独立。要烧饭请客,你自己来,不仰他人鼻息, 何等自由。要擦皮鞋,你自己来,这是何等自力更生。听人家说,这就是人类平等, “德谟克拉西”。 我居纽约,先后三十年,饱尝西方的物质文明。尝细思之,方便与舒服不同, 个中有个分别。居美国,方便则有,舒服仍不见得。远东文明,舒服则有之,方便 且未见得。电梯、汽车、地道车、抽水马桶,皆方便之类。电梯、汽车、地道车、 抽水马桶,却不见得如何舒服。长途驱车,挤得水泄不通,来龙去马,成长蛇阵, 把你挤在中间,此时欲速未能,欲慢不得,何尝逍遥自在,既不逍遥自在,何以言 游。一不小心性命攸关,惊心吊胆,何来舒服。 地道车,轰而开,轰而止。车一停,大家蜂拥而入,蜂拥而出。人浮于座位, 于是齐立。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前为伧夫之背,后为小姐之胸。小姐香水,隐隐 可闻,大汉臭汗,扑鼻欲呕。当此之时,汽笛如雷,车驰电掣,你跟着东摇西摆, 栽前扑后,真真难逃乎天地之间。然四十二街至八十六街,二英里余,五分钟可达, 分毫不爽,方便则有,舒服则未。 德谟克拉西,必自由平等,自由平等,必无佣人老妈。既已平等,何必老妈? 于是烧饭,太太自己下厨,不靠别人,不受佣人的气。纽约太太,没有佣人问题, 这是何等快活。由是上街买菜日劳,而烹调之术日进,又是何等可喜。大家就席, 张太太恭维李太太:“你海参做得那么好?”“哪里!你的板鸭,才真够功夫。” 由是操劳愈甚,精神愈好。平心而论,总比打麻将强。及至席终,端盘撤席,你自 己来,客人亦急公好义,大家也来帮主妇忙,这是何等潇洒。而且操劳,于人身体 是好的。 我向最忌狗领狗带,未知狗领束缚脖颈,是何道理。然入乡随俗,亦自不欲长 衫大褂,招摇过市,触人耳目。张大千弟兄来纽约,仍穿中装;甘地游伦敦,仍然 赤膊。他人可以,我则未能。然张大千乌髯可掬,威仪棣棣,自有其一副气象,令 人肃然起敬。我何人斯,走一条街,没人认识,最是乐事。所以一生不敢做官,即 忌此黑领带。一人至带黑领带时,已无甚可说。利锁名缰,害人最大,交头耳语, 始当权要。东西皆是如此,不是为奇。我家居中服,出门西服。只要样样有一定挂 处,三分钟内可以改装,毫无困难。以三分钟之麻烦,易数小时之舒服,仍是值得。 东方男人穿裳,女人穿裤;西方男人穿裤,女人穿裳。今则西方小姐已改穿裤子, 东方征服西方,是必然的事。 纽约中国菜馆林立,越来越多。杂碎之谣,虽然可恶,千年皮蛋,更属荒唐。 然中国杂碎寻常味道,已经确胜西方,所以风行也不足怪。春卷、馄饨、麻菇鸡片 (粤音拼作Moo Goo Gai Pien)西人已经耳熟能详。独中国人吃来,北方味少,广 东味多,求真正北平东兴楼之醋溜鱼片,宫爆鸡丁,或四川的九曲回肠,干炒牛肉 丝,几不可得。于是四川与江浙,混为一谈,江北与江南,菜馆无别。什么名菜, 名存而实亡。香酥鸭香而不酥,回锅肉往而不回。天津馆可吃蟹壳黄,岭南春可叫 涮羊肉。我走遍西半球,认为犹能保存真正北平菜者惟有巴西圣保罗。 西报评中菜,都是捧场,只有《纽约时报》食评,绝不敷衍,不买账。食评之 事,美国尚未讲求,法国则不然。此《米师兰指南》(Guide Michelin)一书之所 以可贵。此书每年一版,各酒馆茶楼之名菜名酒鉴赏极精,历历能详,以为食客指 导。其余菜馆,超等者以一星,二星,三星别之。一星已经难得,三星全法国只有 七八家。因为米师兰绝不敷衍,不买账,所以成为权威。升级降级,赏夺惟我独尊。 所以列名超等,真不容易。或已得三星,稍为懈怠,明年立即降级。 法国人讲究吃,所以成此风俗。 做到不敷衍,不买账,也是不容易。食事如此,天下事莫不如此。流芳千古, 青史留名,谁不愿意。唐朝许敬宗之流,便可买账,不但拍武则天之马,且可卖钱 乱史实。孔子便不买账。笔则笔,削则削,门人不能赞一辞。所以吴子惧,而天下 乱臣贼子皆惧。 不敷衍,不买账,孔子是第一人。 六、海外钓鱼① ①此文由《谈海外钓鱼之乐》和《记纽约钓鱼》两篇删节组合而成。 夏天来了,又使我想到在海外的钓鱼之乐。我每年夏天旅行,总先打听某地有 某种钓鱼之便,早为安排。因此瑞士、奥、法诸国足迹所至,都有垂钓的回忆。维 也纳的多脑河畔,巴黎的色印外郊,湖山景色都随着垂纶吊影,收入眼帘,人生何 事不钓鱼,在我是一种不可思议之谜。在台湾,因为种种因素,没有设备,所以也 未成风气。淡水河中,游艇竟然绝迹,石门湖上,绿蓑青笠之男女无几,深以为憾。 水上既无饭店,陌上行人甚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政府爱护老百姓,十分关 怀,怕我们小民沉落水里去,那就不得而知了。然而白鹭云飞,柳堤倒影,这辜负 春光秋色之罪,应该由谁去负责?或者暮天凉月之际,烟雾笼晴之时,流光易逝的 一刹那,有谁拾取?或者良辰静夜,月明星稀,未能放舟中流,荡漾波心,游心物 外,洗我胸中秽气,是谁之过?纵使高架铁路完成,而一路柳堤冷落,画舫绝迹, 未免为河山减色。 使我最难忘的是阿根廷的巴利洛遮(Bariloche) 湖。这是有名钓鳟鱼的好地 方, 地在高山, 因为河山变易, 这些鳟鱼, 久已不能入海, 名为Landlocked Salmon而与鲟鱼混种, 称为Salmentrout。在北美的鲟鱼平常只有一二磅,大者三 五磅,此地却有一二十磅的鲟鱼,及二三十磅鳟鱼。艾森豪故总统,也曾来此下钓, 这是我的向导告诉我的。巴利洛遮湖,位在阿根廷与智利交界。南美安狄斯大山脉 至此之势已尽,所以这个地方,虽然重峦叠障,却是湖山胜地,车船络绎往来无阻。 这一带都是钓鲟鱼的好地方,越界到了巴利洛遮湖,遂成天然仙景。湖上有Llao— Llao饭店,导游指南称为世界风景第一。Llao—Llao坐落此山,正似一座出水芙蓉, 前后左右,倚栏凭眺,碧空寥廓,万顷琉璃,大有鸿蒙未开气象。晨曦初拂,即见 千峦争秀,光彩陆离。大概山不高而景奇,所以一望无际,层层叠叠的青峦秀峰与 湖水的碧绿,阳光的红晕相辉映。又没有像瑞士缆车别墅之安插,快艇之浮动,冗 杂其间,竟成与鹿豕游之鸿蒙世界。游客指南所称,果然名副其实。此地钓鱼,多 用汽船慢行拖钓方法,名为Trolling。船慢慢开行,钓丝拖在船后一百余尺以外。 钩用汤匙形,随波旋转,闪烁引鱼注意,所以不需用饵。我与内人乘舟而往,渔竿 插在舷上,鱼上钩时,自可见竿摇动。这样一路流光照碧,寒声隐地寻芳洲,船行 过时惊起宿雁飞落芦深处。夕阳返照,乱红无数,仰天长啸,响彻云霄,不复知是 天上,是人间。 海钓与湖钓不同。 阿京之东约一百五十哩,地名“银海”(Mar del Plata) 是阿国人避暑海滨胜地。去岸十哩的海中,因为富有水中食物,是产鱼最多的一带。 我单一人,雇一条汽船,长二丈余,舟子问我怕浪不怕浪,我说不怕。就在烟雨蒙 蒙之时出发,船中仅我跟舟子二人。海面也没有大波浪,但是舟子警告我,回来逆 浪,不是玩的。到目的地停泊以后,我们两人开始垂钓。也不用钓竿,只是手拉一 捆线而已,果然天从人愿,钩未到底,绳上扯动异常,一拉上来,就是一线三根钩 上,有鱼上钩,或一条,或三条。这样随放随拉,大有应接不暇之势,连抽烟的工 夫都没有。不到半小时,舱板上尽是锦麟泼剌,已有一百五十条以上的鱼,大半都 是青鬣。我说回去吧。舟子扔一套雨衣雨帽,叫我蹲在船板底。由是马达开足,真 是风急浪高,全船无一隐藏之地。这是我有生以来钓鱼最满意的一次。到岸上捡得 二篓有余,尽送堤上的海鲜饭店。这是一家有名的海鲜饭店,名为SpadavBecchia, 打电话叫我太太来共尝海味,并证明渔翁不尽是说谎话的人。而在此场中,也可看 到阿根廷国人集团唱歌,那种天真欢乐的热闹,为他国所难见到的。 纽约北及长岛, 南接新泽西州, 钓鱼的风气甚盛,设备也好。长岛近郊,如 Creat Neck, Liule Neck, port Washington, 到处港中渔船无数, 而Port Washington,尤其是我过一夏天的地方。闲来,拿个铁筒,去摸蛤蜊,赤足在海滨 沙上,以足趾乱摸。蛤蜊在海水中沙下一二寸,一触即是,触到时,用大趾及二趾 夹上来,扔入桶中。同群的人,五六十尺外听到咕当一声,便知同伴又捡一个,其 中自有乐处。所以这地的人常有烤蛤蜊的宴会,名为Clam—bake。长岛以北,尤近 大洋, 由此地出发入海的, 多半意在鳘鱼, 因为此去以北, 直至Martha’ s Vineyard,波士顿都是产龙虾及鳘鱼的佳地。我也曾在长岛北部过一夏天。螃蟹随 海潮出入洲渚。站在桥上,看见螃蟹成群结队而来。只用长竿蟹网,入水便得。所 以住此地的人,吃螃蟹不要钱。沿海一带,也不知有多少出海钓游的村落。地名常 加quolque一音,即印第安人留下的土语,指海湾小港。 最有名的是近Coney Island的羊头坞(Sheepshead Bay),这是纽约全市的人 常出海钓鱼的船坞,夏天一到,可有三四十只渔船,冬天也有十来条。船长八九十 尺,一切设备都有,午餐总是三明治,汉堡煎牛肉及啤酒,热咖啡之类,船上钓竿、 钓钩及一切的杂具应有尽有。鱼饵也由船包办。我们钓鱼的男女老少,大半是外行, 今日钓什么鱼,用什么饵,钓钩大小,鱼出何处,都由船手帮忙指示,而到何处去 钓,这几天有什么鱼,船主却是内行。早晨七时出发,一到船坞,就见多少船手站 在岸上拉生意。船行约二小时,平常四时至五时可以登岸回家。每船约四五十人, 各占钓位,以早到为宜。钓到大鱼时,全船哗然,前呼后应,甚是热闹,由水手拿 长钩及网下手,以免鱼出水时,挣扎脱钩而去。 最好的是七八月间,所谓蓝鱼(Bluefish)出现之时。这是一种猛悍捕食他类 的鱼。大概鲭鱼出现,蓝鱼跟着就来追逐。所以钓蓝鱼,有与鱼决斗的意味。凡钓 鱼的人,最不喜欢温驯上来的鱼。若海底左目鱼之类,一上钩若无其事就拉上来。 蓝鱼不然,一路挣脱,鱼力又猛,可能费尽气力,才能就范。稍静一下,又来奋斗, 或者脱钩而去。及见水面,银光闪烁,拉你的线扯大圆圈,径可一二丈外。所以同 船的人的钓绳,也给他搅得绊来绊去。那时钓上鱼要紧,等鱼上板,以后慢慢分个 头绪,整理钓绳的纠葛。这蓝鱼上板时,仍然乱跳乱拨,挣扎到底,好不容易捉住。 尤其是钓蓝鱼以夜间为宜。蓝鱼出现,海面上可有一百条船,成群结队停泊海面。 夜来时,月明星稀,海面灯光辉然,另是一番气象。你休息时,或者鱼不吃饵时, 尽管躺在船上,看樯影挂在星河,婆娑摇动,倒也可心神飘忽,翩翩欲仙。瞥然间 船中响起,有人钓到大鱼,全船哗然。乃起来再接再厉,鼓起精神垂钓。 每逢星期日,海面可有数十条船,环顾三五里内,尽是渔艇。在夜色苍茫之下, 灯火澈亮,倒似另一世界。记得一晚,是九月初,蓝鱼已少,但特别大。我与小女 相如夜钓,晨四点回家,带了两条大鱼,一条装一布袋,长三尺余,看来像两把洋 伞,惊醒了我内人。 七、我来台后二十四快事 金圣叹批《西厢》,拷红一折,有三十三个“不亦快哉”。这是他与朋友斫山 赌说人生快意之事,二十年后想起这事,写成这段妙文。此三十三“不亦快哉”我 曾译成英文,列入《生活的艺术》书中,引起多少西方人士的来信,特别嘉许。也 有一位老太婆写出她三十三个人生快事,寄给我看。金圣叹的才气文章,在今日看 来,是抒情派,浪漫派。目所见,耳所闻,心所思,才气横溢,尽可入文。我想他 所做的《西厢记》序文“恸哭古人”及“留赠后人”,诙谐中有至理,又含有人生 之隐痛,可与庄生《齐物论》媲美。兹举一二例,以概其余。 其一、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 急呼而讯之,正是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为比邱,苦不得公然吃肉。苦许为比邱,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日以 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其一、夏日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仿此,我也来写来台以后的快事廿四条: 一、华氏表九十五度,赤膊赤脚,关起门来,学顾千里裸体读经,不亦快哉! 二、初回祖国,赁居山上,听见隔壁妇人以不干不净的闽南语骂小孩,北方人 不懂,我却懂。不亦快哉! 三、到电影院坐下,听见隔座女郎说起乡音,如回故乡。 不亦快哉! 四、无意中伤及思凡的尼姑。看见一群和尚起来替尼姑打抱不平,声泪俱下。 不亦快哉! 五、黄昏时候,工作完,饭罢,既吃西瓜,一人坐在阳台上独自乘凉,口衔烟 斗,若吃烟,若不吃烟。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胧里,下面天母灯光闪烁,清风 徐来,若有所思,若无所思。不亦快哉! 六、赶酒席,座上都是贵要,冷气机不灵,大家热昏昏受罪,却都彬彬有礼, 不敢随便。忽闻主人呼宽衣。我问领带呢?主人说不必拘礼,如蒙大赦。不亦快哉! 七、看电视儿童合唱。见一小孩特别起劲,张口大唱,又伸手挖鼻子,逍遥自 在。不亦快哉! 八、听男人歌唱,声音摄气发自腹膜,喉咙放松,自然嘹亮。不亦快哉! 九、某明星打武侠,眉宇嘴角,自有一番英雄气象,与众不同。不亦快哉! 十、看小孩吃西瓜,或水蜜桃,瓜汁桃汁入喉咙兀兀作响,口水直流胸前,想 人生至乐,莫过于此,不亦快哉! 十一、什么青果合作社办事人送金碗、金杯以为二十年纪念,目无法纪,黑幕 重重。忽然间跑出来一批青年,未经世事,却是学过法律,依法搜查证据,提出检 举。把这些城狐社鼠捉将官里去,依法惩办。不亦快哉! 十二、冒充和尚,不守清规,奸杀女子,闻已处死。不亦快哉! 十三、看人家想攻击白话文学,又不懂白话文学;想提倡文言,又不懂文言。 不亦快哉! 十四、读书为考试,考试为升学,升学为留美。教育当事人,也像煞有介事办 联考,阵容严整,浩浩荡荡而来,并以分数派定科系,以为这是办教育。总统文告, 提醒教育目标不在升学考试,而在启发儿童的心智及思想力。不亦快哉! 十五、报载中华棒球队,三战三捷,取得世界儿童棒球王座,使我跳了又叫, 叫了又跳。不亦快哉! 十六、我们的纪政创造世界运动百米纪录。不亦快哉! 十七、八十老翁何应钦上将提倡已经通用的俗字,使未老先衰的前清遗少面有 愧色。不亦快哉! 十八、时代进步,见人出殡用留声唱片代和尚诵经。不亦快哉! 十九、大姑娘穿短裤,小闺女跳高栏,使者学究掩面遮眼,口里呼“啧啧!者 者!”不亦快哉! 二十、能作文的人,少可与谈。可与谈的人,做起文章又是一副道学面孔,排 八字脚说话。倘遇可与谈者,写起文章,也如与密友相逢,促膝谈心,如行云流水 道来,不亦快哉! 廿一、早餐一面喝咖啡,一面看“中副”文寿的方块文字,或翻开新生报,见 转载“艾子后语”,好像咖啡杯多放一块糖。不亦快哉! 廿二、台北新开往北投超速公路,履险如夷,自圆环至北投十八分钟可以到达。 不亦快哉! 廿三、家中闲时不能不看电视,看电视,不得不听广告,倘能看电视而不听广 告。不亦快哉! 廿四、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月。不 亦快哉! 八、我是买东西的艺术家① ①原题《论买东西》。 通常人的意见,认为一个捧书本的人不宜做买卖。此中似有至理。孔子说“富 而可求”,虽然做马夫,他也愿意。的确,做生意有生意经,不懂这一行的人,投 机无不失败。大贾富商,自有其天生的一副才干,何时应买进,何时应脱货,操纵 自如,当机立断,自有其不可捉摸的天才。这是另一种的聪明,生而知者一类,别 人学不来。我常买不当的东西,而不买所当买,或是买来人所认为无用之物。太太 说我买东西做小交易不行,我委实不行,但是也自有我不行的道理。 人有理智,但未必是理性的动物。细想小时念书,数学并不觉得难,但是办事 精明一道,实在不无遗憾。有些地方,买卖还价应该比开价少五六成,我总是比九 折还价;要是还一半的价,我总开不出口。以前在国外与一家书局签定合同,也是 非常“潇洒”,带几分书生本色,书局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大家是朋友,毫不计较, 慨当以慷合同就签了。过了一二十年才明白朋友开书局也是为赚钱的,这损失的版 税也就可观,但是已后悔无及了。年事渐长,阅历渐深,以后订合同,就没有“不 治生产”那一套书生本色了。此是话外不题,单说我做小交易买所不当买的道理。 徜徉街头,看看店窗中陈列的货物,视而不买,自是一种乐趣,是居城市中人 一种不花钱消遣的方法(英语叫做Window Shopping) ,因为不花钱,一看就可看 几十家。但是因为看,有时就不免停足,饱享眼福。妇女闺秀过鞋店,没有不停足 凝视的。有时感情冲动,由停足而跨进店门,就难保不买所不当买的东西了。我过 文具店,五金杂货店也必停足。有一回我跨进五金店的门,买了一把锤子,一圈铜 丝,和不少可用而不必要用的钢铁器物。原因很简单,起初倒无意要买什么。可是 店主是一口真正的龙溪话。普通的闽南话,都有多少县分的腔调不同。生为龙溪人, 听到真正的故乡的音调,难免觉得特别的温情。我们一谈谈到漳州的东门,又谈到 江东大石桥,又谈到漳州的碱水桃、鲜牛奶,不觉一片儿时的欢欣喜乐,一齐涌上 心头。谁无故乡情,怎么可以不买点东西空手走出去?于是我们和和气气做一段小 交易,拿了一大捆东西回家。 “Y·T·你又买一把锤子。我们已经有一把。” “一把找不到,还有一把。不是两把好吗?” “铜丝铅条我们一大堆。又那些钳子、钉子、螺旋扛重器有什么用处?” “一点没有用处。” “那你买他做甚?” “我不知道。” 人不能无常情,为故乡情而买不必用之物,是不可以理喻的。大概人家做生意, 又不是向你乞贷,你心里高兴,又得到物件实惠,不能算花冤枉钱。花冤枉钱的, 是走入洋行,有钱要买东西,偏偏遭人白眼不理。香港某家洋行,货色十分高贵, 女店员是有名的十足洋奴,喜欢伺候洋大人,看见自己同胞,总是要理不理,令人 生气。后来我要买一件需要的东西,装个神气,穿洋服,一进去就是打起洋大人吩 咐家僮的架子,向女店员说一口漂亮的英语,果然得该店员帖帖服服的招呼。大概 这种地方,少走为是。 买东西也是与小孩子接近的好机会。你在街上踱步,无故总不好意思和小孩子 攀谈。人家在玩,一问一答就完了。大概十几岁小孩,能代父母管店的,都还不错。 小孩子怎样调皮,也没有大人的阴诈虚伪。有一回在中山北路某文具店,有一个十 二三岁小孩子看店,一说了错话,脸就红起来。我想非买他的东西不可,因为我知 道脸红不能假的。于是我们成交二百多元。论理这一大堆的大信封、卷宗套子、尺、 原子笔,都是家里已有的东西,不必买,无须买。然而买时小孩子一对黑漆的眼珠 那么大,他也高兴,我也高兴。这是买东西的艺术,而我是买东西的艺术家。 人生在世,年事越长,心思计虑越繁,反乎自然的行为越多,而脸皮越厚。比 起小孩子, 总如少了一个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少了一个X。就说求其放心吧,亡 羊亡马可以求之,所亡的放心怎样求法,恐怕未必求得来。这是人生的神秘,也是 人生的悲剧。我想还是留点温情吧,不然此心一放,收不回来,就成牛山濯濯的老 滑巨奸了。 宋儒喜欢讲明心见性,以庄以诚求之,要除去物欲之蔽。无奈此心此性,总是 空的,到了无蔽无欲的境地,便愈空无所有,而以庄以敬,反而日趋虚伪。就使你 做到明心见性便如何,此颜习斋之所以不满于程朱之学而起了抗议。我想心不必明, 性不必见,只看看小孩子好了。 九、记身体总检查 进医院,在女人是一种兴会,在男人,没有必要还是不进为是。我所见过的女 人,进医院没有不是兴高采烈。在医院里她们可以逢旧友,结新欢,也可以交换新 闻,互通消息,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么?再有谁来送花,谁来探访,日子就很好过 了。记得有某夫人分娩,住院两星期,住的是两床一室的房间,两位夫人同一房。 这两星期的时间,她们所增进的学问,真正胜读十年书了。 “Y·T·我们这样年纪的人,一年一次作身体总检查是应该的。荣民医院都是 第一流的名医,设备又好。” “这个我知道。比国际水准,都有过之无不及。” “我们做一个总检查。要住院三天半。” “总检查,”这三字声势浩大,有点像三军总检阅的神气。 我心中气馁。检查就是检查,何必来个“总”字。 “你住院,我不住院。”我说。 太太说我这个人怪,她深信无事时应作有事打算,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做 法,还说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话。因此我们各走极端,结果和和平平, 各走其是。她住院,我受检查而不住院。 于是三军总检阅开始了。这不是验验血压,验血验尿,摸摸肚子而已。是把你 整个身体的生理功能彻底检阅一下。就像一人进你屋子翻箱倒柜检查一下,清算一 下。太太是对的,总清算一下总是无妨的,但是我以为多事。我屋里并没有隐藏耗 子。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等你病倒了,已经悔不当初检验一下。”太太的 聪慧的看法也可以说言之成理。“治病一斤不如防病一两,”我引用英语格言,附 和她说。 但是心里还是抱着“以最少限度检查我的生理功能”为原则。比方说,我的肺 功能很好,我自己知道,应不被检查之列。我对大夫说:“我的肝肾尽管检查,但 是我的‘S形’ (即大肠)无恙,豁免罢了。”大夫有点迟疑。我进一步说:“粪 便检查也豁免罢。那样肮脏的东西,引不起我的美感。” “这是你自己的事。”大夫说。 “不是这样讲。我是厦门人。粪便之为物,总使我想到陈六使。依厦门方音讲, 这名字不大雅致。”大夫乃把“S形肠检查”一行划掉。 不知怎样,“肺功能”未曾划掉。一天早晨,我去验我的“肺功能”。这是一 种侮辱。我华山都爬过了。在大学里,一英里赛跑也打破过纪录。谁怀疑我的肺功 能?这大概是一种类似吹气球的试验,看谁气球吹的大。由是女士把我鼻子钳住, 叫我嘴里含一块金属的东西,略如衔木受正刑的姿势,向大橡皮管拼命吹“吐,吐, 吐——吸,吸,吸——吐,吸,吐,吸,吐吐吐吐吐,吸吸吸吸吸——先吐后吸— —先吸后吐。” 我觉得有点傻,但是仍然服从到底。 “我的肺功能如何?” “不怎样。你年纪也大了。”女助手轻描淡写的回答。大概比以前实在差了。 但是不一定是年龄关系,是我在国外久,失了中国人吐痰二吸一吐雄壮的练习所致。 我知道痰于肺功能效用,大有补助。 “心电图”有点特别。起初照常躺在床上,左右手左右脚都有电线盘住,躺着 欣赏电流侦查机所画出来的曲线,倒也整齐可观。但是荣民医院特别仔细,还要让 受检人作一次运动,然后再作一图。室中有两阶级的木梯,叫你一上一下,再翻身 一上一下,回环登降,三分内需作四十次的登降。我就用起爬华山本领登降回环, 倒也及格。这位女助手是有说有笑的。 “我比姚丽丽如何?” “姚丽丽没来运动过。” “你们这样检查。再检查三天,我包管生病了。” 我的消化功能无问题。除了橡皮鞋以外,我咽得下去,包管能消化下去。女医 师让我喝一大杯白色流质,然后用X光透视我的胃作用,翻来覆去,都没问题。 “你的胃非常美。”女医师说。 “是么?”我说,心里有点怀才不遇之感,女医师可算是我的知己。 肝常可以出毛病, 肝石可以隐伏胸中十几年不发觉,所以应用X光摄影,以防 万一。这是在我“最低限度检查生理功能”原则之下所应有的一举。向来我不信中 国医师开刀取肝石,取肾石。因为中国人,烹调术太长进,五味感太灵,看见胃, 想到炒肚尖,看见肾,想到炒腰花,回头把我肝上锅尝尝,香脆可口,而忘记我的 胆石。梁任公割去一个腰,受了无妄之灾。但是那天女助手很忙,所以我没敢问她, “请问女士,我的肝美不美?”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