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痴崇让坊 一 几天来,李商隐一直在思索甘露之变的是是非非,想着恩师含泪而讲的话。 一个老忠臣,为李氏王朝效忠一辈子,临到晚年,看到朝政日非,阉竖揽权霸政, 那比挖他的心还要痛苦百倍! 李商隐想起那么多朝臣被杀,那么多无辜百姓被杀被抢,受到迫害,心里就有一股 火窜跳出来,难以抑制,使他坐卧不宁,如同中了邪,染了病,于是提笔写了《有感二 首》诗。 他拿起第一首诗,高声咏唱一遍,为李训等人之死,抒发深深哀惋之情。原本要诛 灭宦竖,结果却为宦竖所害!“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大批朝臣都上了登记死人 的名册,残酷被杀,京都充满恐怖。 第二首诗,李商隐对阉宦给以强烈遣责。“御仗收前殿,凶徒剧背城”,仇士良等 人把皇上劫回后宫,然后凶相毕露,拼命反扑,屠戮大臣和百姓,其状惨不忍睹。“古 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诗痛切地指出,皇上起用李训而 不用“老成”持重的大臣,是实现不了“清君侧”的重任,这是用人不当。指出甘露之 变失败的原因。 两首诗吟咏完,李商隐觉得身心一阵轻松,来到前轩,见八郎和七郎正在阅读奏折, 问道: “朝中又出新鲜事了?” “不是新鲜事,而是出了大事。”八郎解释道,“今天早朝,刘从谏又呈上一道奏 折,暴扬仇士良等人的罪恶,坚决不接受检校司徒的进封。你来看看他的奏折” 商隐展开一看,心胸顿然畅朗,不由得大声诵道: …… 臣所陈系国之大体,可听,则宜洗宥涯等罪;不可 听,则赏不宜妄出。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禄? …… 臣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 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七郎插嘴道:“刘从谏固辞封赏,真是难得。‘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禄?’说 得好!死者沉冤没有昭雪,活着的人就去争抢封赏升官,这种人连卑鄙小人都不如!” 李商隐又反复看了刘从谏的疏章,沉吟道:“刘从谏的几次奏章,虽然有些重复, 但写得有力量,‘清君侧’的决心非常大,足使阉竖闻风丧胆。” “一点不假,仇士良一听这奏章,脸色煞白,一声不吱,两眼垂下,看着地。” 李商隐看看七郎和八郎,迟疑半晌,道:“我刚才吟了两首诗《有感二首》,现在 看了刘从谏的疏章,又即兴想好一首。 我念出来,请两位兄长赐教,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快吟吧,我洗耳恭听。” 八郎觉得李商隐好卖弄小聪明,人家正在议论刘从谏的疏章,他却来吟诗,哗众取 宠!不耐烦地接着七郎的话,问道: “是排律吗?如果太长,就算了,以后再听。” “不是排律。是首七言律诗,只有八句,我快点吟,你们听着啊。” 李商隐有些急不可待。写诗,到了非泻而不快的时候,就像十月怀胎,到时候不把 孩子生下来,那种滋味是难以描述的。他开口道: 玉帐牙旂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这首即兴诗,我看比《有感二首》好!一气呵成,愤慨之情溢于言表。首联是说 刘从谏占据着有利的形势。昭义节度使辖潞、泽、邢、洺、磁五州,兵强马壮,为一方 雄藩,况且又邻近京城长安,军事上占有极便利的形势。这表明刘从谏的实力雄厚,条 件优越,完全有平定阉宦之乱的条件。对不对?义山贤弟。” 李商隐点点头,笑着。七郎确实是自己的知心知己。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他讲得多 么清楚。但是,为什么不继续讲第二句呢?作为一方雄藩,理应与君主共忧患,尤其在 危难时刻,应该分担君王的忧虑。用这个“须”字,正是要强调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七郎低沉地吟咏着第二句:“安危须共主君忧。”他表情严肃,声音哀伤。“满朝 文武百官,谁人能做到呢?刘从谏虽然上了章疏,能够付之行动吗?” 李商隐渐渐明白了七郎的意思。 八郎不愿意探讨商隐的诗,但是不谈意见,又怕七郎和商隐看不起自己,于是应付 道: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东汉大将窦融,主动上表请求出兵伐西北军阀隗嚣; 一个是东晋大将陶侃,率众讨伐苏峻叛乱。一联竟用两个相同的典故,似有堆垛重复之 嫌,用得欠妥贴。义山作诗好堆砌典故,好用生冷典故,别人很难读通读懂,不像白公 乐天之作。他那些新乐府诗,明白如话,连老太太都能读懂,都愿意给白公提意见。白 公也愿意听那些老人家的意见。” “八弟,你这话就欠公允啦。白公的诗是好是坏,咱们不能妄加评论,他是前辈大 诗人,我们只有学习的义务,无批评的权利。就商隐诗的第二联,两句用了两个典故, 我说用得好。前一句是用窦融来指刘从谏。‘表已来关右’,‘关右’是指函谷关以西 地区,是窦融的驻地。这是说刘从谏声讨宦竖的表章已经从昭义镇发来了。后一句,是 表达义山弟的期望。因为刘从谏尚未出兵伐宦竖,所以希望他能向陶侃学习,率兵直抵 京师,斩杀宦竖!这一联里的‘已’和‘宜’两个虚词,是衔连呼应的。意思是说,刘 从谏已经上表,声言要‘清君侧’,但还没有行动,那就应该尽快地付诸行动。这个 ‘宜’字里,充满了义山弟的希望、鼓励和敦促,也隐含着一定的批评和责备。义山弟 用词下字极有分寸,极为恰当。我说第二联写得好。” 八郎脸色变得难看,生气了。 商隐深怕兄弟俩因自己而吵嘴,歉疚地道:“七哥,八哥说得也对。我写诗喜欢用 典故,有时是故意多用典故,故意多用生僻典故。每当这时,我心里很乱,对一件事拿 不定主意,深怕因此而得罪,招来祸患,是故意不让别人看明白,故意让别人去猜,愿 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心想,总会有知己知音能够理解我的真意,明白我的真意。 这样做,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好,但是……” “看看吧,义山就是这么个人。他是个难以读懂的人!不像白公乐天,读其诗便知 其人,一读就懂,那有多好。”八郎听了商隐的自责,马上高兴了,继续解诗道,“颈 联,是用比兴手法。对不对?用蛟龙失水比喻皇上受宦官挟持,失去权力;用鹰隼比喻 忠于朝廷的那些猛将,一定能奋起搏击宦官,打击这些恶势力。尾联,‘幽’指阴间, ‘显’指阳世,这两句是说,眼下京城仍然昼夜人哭鬼号,什么时候才能收复被阉宦盘 踞的宫阙,抹去眼泪欢庆呢?” 七郎听罢,笑道:“八弟,不是为兄说你。你干什么事总是浅尝辄止。尾联说得尚 可,颈联讲错了,你忘记两个关键的虚词,把意思解错了。‘岂有’和‘更无’是一开 一合,开合相应。上句用‘岂有’,说明‘蛟龙愁失水’的现象根本不会存在;皇上受 制于宦官,失去自由和权力,根本不可能,然而却成了事实!‘岂有’二字充分表达了 强烈的义愤,和对这种现象的不能容忍。下句是说,在‘蛟龙愁失水’情况下,理应出 现‘鹰隼与高秋’的局面,然而竟没有出现!‘更无’二字,则表达了深切的忧愤和强 烈的失望。八弟,你对下句的解释,正好和诗的原意相反。” “七哥,如果按你这么一解释,商隐这不是把你、我都包括进去了。就是说皇上受 阉宦控制,失去自由和权力,而文武百官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像鹰隼搏击长空那样, 打击阉宦,和阉竖斗争。” “是这样。难道你勇敢地站出来,跟阉竖斗争过?当然包括你与我。不过,义山弟 的用意不是批评像你我这样的人。他的目的是用反激的语气,来激励像刘从谏这样一类 大臣站出来,采取行动。这首诗的力量就在这里,它能激发人们的斗志。是一首好诗。” 八郎仍然不服气,威胁地对李商隐道:“商隐,你胆子真肥了!你这样猛烈抨击宦 官,就不怕仇士良派人杀了你?你一个无官无禄的白衣庶民,他杀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不费吹灰之力!你明白吗?” 李商隐当然明白,去年十月发生甘露之变时,他就曾想写首诗,但是,没有写。这 不光是惧怕迫害,畏惧死亡,更主要的是,在这纷乱的事态中,有许多问题没能弄明白, 搞清楚,他下不得笔。几天来,听令狐家几位公子的议论,尤其恩师讲的那席话,使他 顿开茅塞,明白了许多道理。 “八郎,不要吓唬义山弟。这三首诗,我们不传出去,谁也不知道,也别让九郎和 父亲知道。不会出事的。” 七郎出于好心想把诗藏匿起来。 李商隐看看八郎,有些不踏实。既然自己写了诗,就应当承受诗的压力,惧怕是没 有用的。他在自我鼓励自我安慰,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宁,眼前浮现出那么多悬吊的 人头,滴着鲜血。不一会儿,又有无头的尸体相互枕籍,倒在街头血泊中…… 二 刘从谏三月的疏章确实使仇士良恐惧一阵子,到了四月,并未看见刘从谏有兴兵讨 伐的意思,仇士良的腰板又硬朗起来。看着文宗皇上整天闷闷不乐,渐渐消瘦,便从民 间选了五个美女,一刻不离身边地陪伴皇上饮酒玩乐。而对于文武百官,仇士良则进行 层层清洗,首当其冲的是令狐楚。 四月末,诏命终于下达,贬令狐楚为兴元尹,充山南西道节度使。 诏命一下,立刻起程。 令狐楚本来身体不适,胃病正在发作,多日来一直未上早朝。现在要带病起程,家 里人都慌作一团。 他本人心里有数,被贬放是早晚的事,所以很坦然。去年,李训郑注在贬李宗闵时, 他已做好了准备。出乎他意料的是,现今李、郑两人已死,自己却被阉宦贬出京城,使 他异常难堪。 过去,他跟宦官的关系,始终保持不即不离,不卑不亢的状态,所以王守澄等大阉 竖都认为他不可收买,但也不致于坏事,关系不尖锐,尚能和平共处。现在,自己年过 七十,不久于人世,却还要离家奔波,心里很难受。 临别时,他问商隐有什么打算?言外之意希望他随自己到兴元。 商隐回答道:“恩师,学生愿意终生侍奉恩师。只是现在……我的几首诗已经在京 城流传开,仇士良不会视而不见。我去兴元,恐怕对恩师不利。恩师!我知道恩师不怕, 不在乎这些。但是,假如学生回避一段时间,等事态平静平静,学生一定去兴元侍奉恩 师。请恩师理解才好。” 八郎在旁,神色很不自然,马上插嘴道:“义山弟说得有理。几首短诗,大家传几 天就会忘掉的,时间不会很长。仇士良一个大字都不识,他才不在乎几首短诗。事情很 快就会过去的。” 令狐楚不喜欢八郎,为人尖刻,好耍小聪明,知道他对商隐不好,骂他几次,也未 见强,就把事情放下了。唉!自己亲生的儿子,还不如自己的弟子门生,令他烦恼。 他向李商隐点点头,嘱咐几句,便分手了。 恩师离开京城,令狐家只剩下三个儿子。七郎不愿意多事,国子监的事,够自己忙 的了,所以他把家长的权位让给了八郎。 八郎掌持家政,与父亲大不一样,每天晚上都有酒宴,每宴必有歌妓歌舞侑酒。有 时高兴,还要把自己的美妾如锦瑟等人,叫出唱一小曲,夸示给众酒客。 七郎和九郎很少加入,李商隐也不愿意参加。但是八郎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令狐家 儒雅、重才学,每宴必叫商隐,每宴必命他吟诗,以助酒兴。 那日,在后园花下摆开宴席,八郎多喝了几杯,点名让商隐吟诗侑酒。 商隐看看席间,不是八郎的同年,就是弘文馆的同仁,全是中进士不久,新得官的 学子,只有自己还是个白衣庶士,心里很悲伤,于是举杯痛饮后,吟道: 柳带谁能结,花房未肯开。 空余双蝶舞,竟绝一人来。 半展龙须席,轻斟玛瑙杯。 年年春不定,虚信岁前梅。 吟毕,一阵喝采声后,八郎醉眼矇眬地解诗道: “义山贤弟,即兴诗写得又快又好。这首诗,我给它起个题目,就叫《小园独酌》。 因为诗中有‘竟绝一人来’,所以叫它“独酌”。第一句写园中垂柳飘飘,第二句写花 儿含苞待放。这是园中景。中间四句,写在龙须席子上摆放酒宴,看着双蝶翻飞起舞, 轻轻斟满琼浆玉液,独自一人慢慢饮来,乐趣无穷!最后两句,是说去年腊月梅花开放 后,春天却迟迟不来。今年的春天没等腊梅开放,就来了,确实是‘春不定’。说‘年 年春不定’是不对的。诸位觉得怎么样?” 李商隐听八郎这么一解释,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一点也没理解自己在诗中所表达 的意思,只从字面上解诗,比隔靴搔痒还要可悲。 有一位校书郎没有随声附和,端坐举杯对商隐道: “义山弟之苦恼,兄弟理解。兄弟是过来人,明白未中进士时的心情。”他转头对 八郎道,“义山弟追随令尊大人多年,才华超凡,章奏诗赋写得很有名气,子直兄应当 鼎力推荐才是。《小园独酌》一诗,就是屡试不第,希望有人荐引。春天放榜,但是年 年不能中第,当然是‘年年春不定’了。” “义山贤弟,诗中真有这个意思吗?”八郎惊问道。 李商隐苦笑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不用愁,包在八兄身上。你的事就是你八兄的事,没问题。明年准叫春天定时到 来!哈哈哈!” “子直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乱放炮啊!大家都听见啦?明年如果商隐不中第, 我们不会饶你的!” 虽然是笑谈,但它却成了谶语。八郎确实尽了力量推荐商隐。 五月,京城又陷入恐怖之中。仇士良用各种办法迫害异己。李商隐在京城呆不下去 了。在离京前,他想见宋姐一面。 永崇坊华阳观距开化坊令狐府不远,商隐去找宋姐,已经好几次,但始终未能见到。 离京回东都前的最后一天,他又一次来到华阳观,竟巧遇刘先生。 在玉阳山清都观时,曾得到刘先生诸多照顾,李商隐一直很感激他,把自己来意说 明后,刘先生缓缓地劝道: “义山居士,请不要干扰道门静地。宋真人修道多年,与公主又相交多年,她不会 弃道还俗的。你就死了这份心思吧。去年在玉阳山上发生的事情,公主没有追究就万幸 了,请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沉默。 李商隐忽然想起永道士,问道:“张永贤弟还在玉阳山吗?” “是的。原本想让他下山,他坚决不走。你下山后,他不再赌博,规矩多了。” 李商隐灰心丧气,回到令狐府,见湘叔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他真想扑到湘叔怀里痛 哭一场。但是,哭又有什么用呢? 不可求的,非要得到,那是痴心妄想! 入夜,一轮圆月挂在东天,关照着京都千家万户。初夏的熏风,习习吹来,树影斑 驳。 李商隐独坐小园树下,想着宋姐和小妹、“小青鸟”,她们也一定坐在树下赏月。 恋爱与修道学仙是矛盾的,不可能统一,不可能有好结果。她被束缚在宫观中,不得自 由…… 李商隐痛苦地低声吟道: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他长叹一声,“偷桃”与“帘药”两事不能兼得;城锁帘隔,两情也不会相通! 罢了!罢了! 三 李商隐回到洛阳家的第二天,堂兄让山就找上门来。一见面便一声接一声地埋怨, 怎么一走好几个月,也不捎个信来! 商隐去年秋末冬初赴京,至今归家,说好几个月,是真的,但说没捎信回来,这不 是事实,不过捎的信都是给老母亲,没有给他写信,倒也是真的。 “你这一走,柳枝姑娘天天来我家,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让我怎么回答?可把我难坏啦!” “柳姑娘可好?” “你呀!现在才想起关心她呀?已经晚了!她被山东的一个镇帅(即节度使)娶去 了,做小妾。走时,让我把《燕台诗》还给你。她说,她跟你没有缘份,虽然心中属意, 但最终不会结为佳配,希望你不要为此牵情惹恨。” 李商隐接过《燕台诗》,看见那簿纸片已经发黄揉皱。一个好姑娘,又失之交臂。 但是,自己跟这个小歌妓,终究不是同类之人,早分手比晚分手好,于是对堂兄道: “她什么时候能回娘家?” “不知道。” “我写几首诗,请堂兄想办法送到她手,了去这段情谊。” 李商隐写了《柳枝五首》,赠她。 在写第一首诗时,他还很清醒、冷静,也很理智,写道,你我是“同时不同类,那 复更相思。”第二首诗,他劝柳枝不要郁郁不乐,你我没有缘份,只好分手。在第三首 诗中,商隐开始称赞柳枝“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她慧心丽质,自己“不忍”心 对她轻薄。到了第四首诗,他的感情开始变了,竟生起无名之火,愤怒地斥责那个镇帅 荒淫骄纵,转眼间就把她弃置空房,使她红颜衰老。第五首,悲伤地写道:“画屏绣步 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满世界都是成双成对,只有自己和柳枝 姑娘孑然无偶! 李商隐在仕途上一筹莫展,屡试屡落第;在婚恋上,先有锦瑟、宋姐,后有柳枝, 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使他一次次陷入难以解脱的痛苦中。五首赠诗,就像绝别词,他双 手捧着,递给堂兄让山,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唉!我说义山兄弟,当初你与柳枝认识的时候,你很冷淡;现在人家走了,你却 来感情了!当初你干什么啦?唉呀!别哭好不好。咱们跟柳枝没有缘份,那就算了!别 去想她啦! 看哥哥再给你找一个,好不好?” 让山安慰他。 商隐当听到“那就算了!”四个字时,心里一阵冰冷。正像白公乐天在《琵琶行》 里所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一点也不假呀! 忽然让山一拍大腿,叫道:“你看我这臭记性,眼前就有一位小姐,是千金小姐, 和咱李家门当户对呀!你忘没忘?去年去柳枝家,在崇让坊那个池塘边遇见的那个小姐, 忘没忘?” 李商隐读书过目不忘,看见漂亮小姐也有“不忘”的本事。堂兄一提崇让坊,他就 想起那个身着华丽服饰的高个姑娘。她是王茂元的七小姐。王茂元是广州节度使,现为 泾源节度使。在甘露之变中,他曾带兵在京城戒备,以防郑注率兵攻打京城。 “你走后,七小姐跟小翠曾到我家三次,来看你嫂子,七小姐对你的印象不错。唉! 在池塘边,她往这边看你,看得很清楚。她说还读过你不少诗。你有一首什么诗来着? 对了,是《安平公诗》。安平公崔戎仙逝后,你写的,对不对?她都知道,还能背诵下 来。当时她张口就背,什么‘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 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她问‘南山阿’是不是华山?我 也不知道。” “你就说是,不就完了嘛。” 让山兄笑了笑,又道:“她说她最喜欢最后几句:‘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 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沥胆祝愿天有眼,君子之泽方滂沱。’她说 这几句诗,写得最有感情,句句情真意切,每次吟诵,总要流一阵眼泪。多么多情的姑 娘哟!一点没说谎,她吟诵这几句诗时,确实淌了眼泪,连我都被七小姐感动了。她说, 如果义山兄回洛阳,希望当面聆教。你看看,这姑娘大大方方,要见你一面。她人好有 学问,长得漂亮,又对你十分敬佩,这样的好姑娘,你上哪去找啊!” 李商隐叫他给说动了心。不过又觉得自己刚刚跟宋姐和柳枝姑娘断了来往,马上又 去找七小姐,在感情上总有一种内疚之感,于是推拖道: “堂兄,我刚到家,还未跟母亲好好说阵话,哪能就谈这种事情,以后再说吧。” “和婶子说话的时间,不有的是嘛。我跟婶子先说说七小姐的事,看看她老人家是 什么主意,是要马上见面,还是以后再说。别拦着我,我去说——。” 堂兄拿出商人做生意的架势,赚钱的“买卖”,他是不会放过的。堂兄诚心诚意想 帮自己,就随他去吧。 让山进内室见母亲去了。 李商隐觉得王家小姐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顾族规家规家法,要跟自己 会面,何其大胆!是个有胆有识的不同流俗的女子。商隐肃然起敬了。 不一会儿,让山扶着母亲,从内室走出,指着儿子教训道: “商隐儿呀!堂兄说的王家七小姐……堂兄是热心肠。这姑娘……好像不太守妇道 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千古不变的金玉良言。怎好这等放肆?” “老婶子,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见着儿子竟说出这等话来!这王家……” “让山!你商隐弟弟尚未及第做官,不可言婚。不先立业,就想成家?不成!做官 之后,娶妻生子不迟。此事以后免提。” “唉!老婶子,刚才答应得好好的,这么会儿功夫就变卦了?” “拿酒来!商隐陪你堂兄好好喝几杯,老身不陪了。” 让山知道老婶娘十分严厉,说一不二,那就算了! 李商隐也惧怕母亲,过去一贯言听计从,从不违抗,不过今日觉得委屈。人家姑娘 喜欢自己,主动点有什么不好?妇道!妇道!娶妻嫁女,只讲论财产就好啦?嫁女待价 而沽就好啦?结婚前,连见一面说句话都不准,就是守妇道?他心里不服,喝了几杯酒, 胆子大起来,对堂兄道: “我写首诗,求你送给她,好不好?” “行!别说一首,十首百首,哥哥保证送到。” 李商隐借着酒兴,不再顾忌母命,提笔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常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 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 “宓妃是哪个皇上的小老婆呀?” “什么呀!是妃就是妾吗?宓妃是位女神,是传说中的女神。我是说七小姐像凌波 仙子,步履轻盈,摇曳多姿。她懂。” “我知道她懂。她识文断字有学问,能不懂吗?” “那天在她家池塘旁边,看见她的身影,婉转曼倩的姿态,真像‘凌波微步,罗袜 生尘’的女神宓妃,美妙极了。” “嘿嘿嘿!我跟你嫂子说,你一定会喜欢王家七小姐的,一点不假。”让山很高兴 很得意,又连喝三杯,抓起诗,道:“怎么能没个题目?填上题目……我给你想个好题 目,叫作《奉赠女神王家七小姐》,或者叫……” “得啦!你会有好题目?别费事,就叫它《无题》。因为写上题目,就等于把诗的 内容告诉她了,多没意思。所以还是不写的好。连《无题》也不要。你不同意?好好好, 我就随便想一个吧,就叫《袜》吧。让她一看就惊讶不止,就瞪起大眼睛,随便猜去, 怎么猜都行。” “真是个怪人!你以为她猜不出你的心思呀?我叫她也写首诗,让你猜猜看。” 李商隐笑了。 这种写诗不写题目的心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怎样形成的习惯。让山堂 兄以商人的心理揣度义山兄弟,不过是耍弄耍弄小把戏,多多招揽顾客而已,所以他也 会心地笑了。 四 由于母亲的干预,李商隐不敢跟王家七小姐会面,但是诗赋往来却越来越频繁。让 山来商隐家也越来越多。 忽然一天,让山匆匆来到商隐家,报告一个坏消息:七小姐不告而别,去了京都长 安!已经走了十多天。 这对痴情的李商隐来说,简直是声霹雳!他昏昏然不知让山堂兄又说了些什么,好 像讲了七小姐到京,是住在她姐夫李十将军家。 堂兄走后,李商隐便病卧床上了。 在京城,李十将军曾参加过八郎的酒宴,李商隐认识。他是千牛卫将军,从三品武 将,住在昭国坊。当时他却不知道李十将军是王茂元家的女婿。 七小姐为什么会突然离家赴京呢?难道自己写给她的情诗,被她母亲发现?她是被 逼不得已才离家的?因为自己才离家的!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牵累,她离家背井,寄人篱 下,心就一阵疼痛,头一阵昏迷。 李商隐病弱的身体是经不起折腾、打击的。过去因为屡试不第,每试之后都要闹一 场大病,而今又因情恋、相思而病,身体更加虚弱了。 东都夏日比京都夏日凉爽多了。崇让坊王家后园池塘,开了一池芙蓉花,娇美艳丽, 成为东都一大景观,招来许多游人观赏。 让山想让堂弟散散心,赶着自家的小毛驴,把商隐接到池塘边来欣赏芙蓉花。他触 景生情,多么希望七小姐能从玉楼探出头来,或许能从粉艳艳的花丛走出来,或者亭亭 玉立在岸边翠绿修竹中,向自己招手。 芙蓉池塘上,忽然轻雷隐隐传来,飒飒东风带着凄迷细雨,催赶着游人纷纷走开。 李商隐怀着无奈,骑着小毛驴回到家,躺在床上,王家七小姐的姣好身影,仍然浮 现在眼前,似嗔似怨似悲似喜。 忽然,他想起七小姐在离家前,曾隐隐约约在写来的信中发过誓,她是不会离开自 己的,一旦出远门,也会很快回来的。 这不是在暗示自己吗? 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他总是梦想在芙蓉塘畔能突然看见她。 怀抱的希望太大,失望的痛苦越重。 记得有一次,已是三更的夜里,堂兄匆匆跑来,说七小姐在等他的诗,已经五天了, 问他为什么还没给她写出和诗? 唉!都怪自己忙别的事,把它给忘了。 堂兄让山说,七小姐在芙蓉塘畔,正等着自己的诗。七小姐说,不拿到诗,就不回 闺房睡觉。 李商隐匆匆忙忙把诗写就,在灯下仔细一瞧,墨迹怎么这等淡!由于太匆忙,连墨 也没磨浓……当时他想重新磨浓墨,重抄一遍。让山坚决不同意,担心七小姐一个人在 池塘边害怕,或者出意外。 想起这事儿,李商隐心里十分愧疚,为什么自己这么粗心大意,让她深夜不眠,站 在池塘边等待!商隐在床上翻了个身,谴责自己,用拳头捶打着脑袋。 直到五更梆声敲响,李商隐才蒙蒙眬眬进入梦乡。他看见烛光照着金色屏风,上面 的翡翠鸟儿翩翩欲飞。仿佛闻到麝香熏过的幽香,微微透过绣着芙蓉的帷帐。七小姐睡 在里面,脸上含着微笑,嘴角紧抿,现出一对深深的酒涡……商隐痴痴地凝视着、凝视 着,不忍离去。 门外谁在走动,把李商隐惊醒! 他恼恨地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就像汉代的刘晨到天台山采药,遇到一位仙女,一 见钟情,却被无情地拆散,眼睁睁地看着仙女消失在遥远的蓬山……为什么要用刘郎自 比呢?自己比刘郎更惨!自己和王家七小姐分离远得好像中间隔着万重蓬山啊! 李商隐起床穿衣,想把梦中和七小姐相遇情景记录下来,如果能再相见,让她吟咏 自己用心血写下的这首诗,看看自己赤诚真挚的心!诗曰: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写毕,他吟咏数遍,觉得刚才睡梦中的情景都写了出来,但是昨天到崇让坊池塘观 赏芙蓉时的情景和心绪,没有能写出来,想了想,于是又写道: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这是当时的景致,归来路上,被细雨淋着,东风飒飒,别有一番情趣。 七小姐在京城会不会也淋着细雨,沐浴着东风呢?否则一定是在她姐夫家里,无聊 地打开香炉的鼻纽,添上香料,把它点燃,香烟袅袅,弥满了闺房。 她一定孤寂地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丫环小翠笨拙地用长长的丝绳,从井里汲水。 那汲水的辘轳是用玉石雕饰成老虎形状,就像香炉铸成金蟾模样。香炉锁闭虽严密,可 是还有鼻纽能够打开关闭;井儿再深,还是能够汲上水来。她一定在苦苦地相思,一定 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摆脱这被隔绝的处境,跟他欢聚呢? 晋代大官僚贾充的女儿,曾从门帘后面,窥看年轻潇洒的学子韩寿,一见钟情,爱 上了他,就大胆地同他幽会、私通。后来被父亲发现,把她许配给了韩寿。七小姐啊! 你知道这则故事吗? 宓妃因掉进洛水而死,转世成甄氏。本来她跟曹植要好,曹植也要娶她为妻。可是 父亲曹操自做主张,把她给了曹丕做后。她郁郁成病,又因郭皇后的谗害,不久就死去 了。曹丕故意把甄后的遗物玉镂金带等物,赐给曹植,让他睹物思人而悲痛。后来曹植 回自己封地,路过洛水边,夜晚梦见甄后向自己走来,向曹植倾吐了爱慕之情。七小姐 啊!你知道这则故事吗?你应当像贾氏和甄后那样,为了爱情而不顾世俗礼法,勇敢地 冲破束缚,摆脱孤独和痛苦! 李商隐希望自己心爱的人,能够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于是提笔继续前面那两句诗: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写道: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写罢,他又重吟最后两句,总感到和心爱的姑娘远隔蓬山,难以相聚,切莫和春花 争荣竞发,寸寸相思都变成了寸寸灰烬!他被一种极度的悲伤所笼罩,陷入无边无际的 痛苦中。 五 秋高气爽,李商隐身体略有好转。 令狐綯从京城派来一辆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并转来一封亲笔书信。 信中,八郎首先得意地通报说,朝廷已升调他为左拾遗,邀请义山贤弟速到京都, 参加庆贺宴席。接着说,彭阳公公务繁忙,身体一直不好,要辟聘他入幕,希望他尽快 去兴元。第三件事,使商隐兴奋了一阵。说来年春试的主考官,朝廷已确定为高锴。八 郎与他关系很密切,表示要鼎力推荐义山贤弟。 李商隐拿信在手,又复读一遍,觉得八郎之言不能全信,或者不能太认真。当年恩 师也曾说过“推荐”之类的话,结果如何呢?信得太认真,信得太投入,将来一旦不成 功,会更痛苦,何况八郎的话,言过其实、夸夸其谈者居多。当然,其中很可能有恩师 的意思,他不过巧取顺水人情罢了。 不管怎么说,盛情难却,自己是不能拒绝的,于是提笔,致书一封,书云: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自昔非有故旧援拔,卒然于稠人中相望,见其表,得所以 类君子者,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 离。足下观人与物,共此天地耳,错行杂居,蛰蛰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与物 慨然量其欲,牙齿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齿,此意人与物略同耳!有所趋,故 不能无争,有所争,故不能不于同中而有各异耳。足下观此世,其同异如何哉? …… 这封信,李商隐原想诚恳地抒写一下感激之情,但越写越气,感愤越深,怀才不遇、 愤世嫉俗,一泄不可收拾,仿佛一吐为快。写完,心情顿然轻松,连相思之苦也变淡了。 把信折好,请人先送京城令狐府。五日后,他坐进那辆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很快 便来到京城。 秋日京都,依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繁华。 鬼使神差,李商隐此次入京,绕了一个弯,从延兴门入城,经新昌坊和升道坊,再 往前行,则是永崇坊。 他停车在路口,略略歇息。向南望去,那是他多日来夜思梦想的昭国坊,王家七小 姐就住在那里!期望能侥幸遇见她,哪怕只看她一眼。 李商隐欠欠身子,想让赶车人往南走走,可又停住,坐回原来座位上。八郎家在开 化坊,要往前走,向北拐,怎么能向南呢?车夫询问,又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突然驶过来一辆八匹白马的马车。那马个个高头大蹄,踏在路上,雷一 般鸣响。这是哪位皇族贵戚高官大姓家的马车呢?相比之下,八郎派给自己坐的马车, 简直寒酸得可以了。 李商隐有些不自在,想看看车里坐着怎样高贵之人,自己是否见过。如果是熟人, 应该下车施礼打个招呼才是。 正在这样想着,马车隆隆地驶过来。车里坐着的,是位小姐! 那小姐正是王家七小姐! 那小姐仿佛也认出李商隐,满脸羞红,正要说话,被身边的另一位穿着华丽的女人 拽了一把,没能开口,用一把圆月形状的扇子,把自己的脸遮住一半,秀美的双目露在 外面,定定地盯着李商隐。 李商隐被这突然出现的场面惊呆了,像在做梦,想大声呼唤七小姐停下车,自己有 许多许多话要说,但是,就是开不得口,喊不出声,手抬不起来,身子动弹不得,眼睁 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雷鸣般的车马声中。 眨眼功夫,一切又恢复常态。 李商隐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于是向车夫问道: “刚才过去的那辆马车,真够气派的。那是哪家王爷的车呀?” 车夫斜了他一眼,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回答道:“那算什么好车?你还没看 见过华贵的马车哩!王爷才不稀罕坐那种车!” “那是谁家的马车?” “千牛卫李十将军家的马车。白马拉的马车,是专供女人坐的。” 果真是她! 回到令狐府,跟七郎三兄弟寒喧见礼之后,李商隐回到客房,诗兴又发,提笔写道: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差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这次街头转瞬即逝的照面,使李商隐苦苦相思中,露出一丝光亮。他决定去昭国坊 拜访李十将军,兴许侥幸能再次遇见王家七小姐。那可以说是真正有缘分。 六 到令狐綯家,每天都要陪伴迎来送往,吟诗宴饮应酬。李商隐身体虚弱,也只好咬 牙忍耐。 他想早早离京去兴元到恩师身边,可是八郎死死不放,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 年考试眼看就要到了,应当在京好好备考、干谒、温卷。商隐有理由不同意八郎 的好 意。当然,李商隐还有个不能讲出的缘故,要他留在京城。 八郎的姐夫裴十四和姐姐来京回娘家多日,要返回华州老家,自然要设宴欢送。他 那些朋友、同事以及令狐家的亲戚等等,都要请来。 宴会是从早朝结束,八郎从紫宸殿归来开始。 八郎的交际手段还真有两下子。他从朝中把礼部侍郎兼知贡举的高锴大人也请来了。 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左拾遗,在朝中是什么地位?竟能把正四品的侍郎大员请到家中,确 实给八郎面子上增光,为小小的送别姐夫姐姐的宴会添了彩。 问题还远远不在这里,高锴是今年秋天刚刚封任的主持明年大选考试的知贡举,即 主考官!他能决定数千学子的命运,能决定他们的前途!有多少学子为了应试及第,几 天几夜守在主考官府上门口,想行卷想干谒想见主考官大人一面,都不能如愿。而今天, 八郎竟把他请到家来,一同饮酒,这是何等荣光! 八郎笑嘻嘻地在前引路,脸上充满洋洋自得。 高锴笑容可掬,一步一点头跟所有的与会人打招呼,现出一副居高临下,俯视一切 的姿态。这动作其实不过份,在今天的宴会上,他的官位和声望最高,最为众人巴结, 如果不摆出这种姿态,那就奇怪了。 宾主落座后,主人开始介绍宾客,其实是一番吹捧。接着是主人致词,点明宴会的 主旨,为欢送姐夫姐姐回华州家,为欢庆主考官高大人光临,使寒舍蓬荜增辉,八郎提 议连干三杯! 主人讲完,姐夫裴十四致谢辞,话很短。大概参加宴会的人员太多,他变得有点口 吃,引得众人笑声不断。这更使他窘迫而说不出活来,显得很猥琐。 八郎机灵,看看姐夫要给自己丢丑,连忙打住,请贡举大人讲话赐教。 高大人也不是个善于辞令之人,没有起身站立,扫视众人一眼。面前的众人全是年 轻人,有功名官位者,多是校书郎之类,其余都是白衣学子,心中有些不悦。 忽然,看见坐在角落里,有位身着粗布袍子的学子,正独酌狂饮,旁若无人,似很 久滴酒未进了。他连忙站起,问道: “这位可是皇族宗枝李肱吗?快请到上座来!”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李肱抬起头,看见乃主考官高大人,抱拳拱手,并未站起, 亦未说话,只轻轻一笑,又继续饮酒。 八郎怎能让主考官大人陷入尴尬,赶快打圆场,笑道: “高大人认得这位小友?实在不知,实在不知。”转头对两个侍从道,“还不快请 公子坐上位!” 李肱也不推辞,端着酒杯来到高大人身边,笑笑点点头。 高大人亲热地拉他坐在自己左边。他也不谦让。 酒过数巡,令狐府上的家妓开始献艺侑酒。不知是谁提议要锦瑟唱一曲弹一曲。 难道这人不知道她已被八郎纳妾了吗?只有在极为亲近友好的宴饮上,八郎才把她 叫来弹唱,但为数也有限。因为她已不是乐伎,而是主人家的小妾了。身份变了,就不 能重操旧业。 大家好一阵欢呼。八郎红着脸,不吱声,但没有现出怒容。这给众人很大鼓励。 “令狐贤侄,我还没见过没听过,就让她弹一曲吧。” “大人雅兴,小侄不敢冷落。只弹一曲。” 八郎一挥手,有两个使女把古瑟置于中央,锦瑟从帘幕后面走出,低着头,迈着碎 步,走到瑟前,向众人施礼后,盘腿席地而坐,开始拨弹起来。 自从被八郎纳妾后,李商隐很久没有看见她了,虽然同住一个院落,同吃一锅饭, 同喝一口井水。 锦瑟依然那么娇美艳丽,只是有些消瘦,眉角下垂时,眼角便出现几道细纹。这是 年轮还是生活的雕刻?李商隐一阵心疼。他想像着那个轻浮的八郎,是不会疼爱她的。 精神上的折磨,比起虐待、打骂还要百倍痛苦! 一阵掌声,把李商隐拉回现实。 原来锦瑟已经弹完一曲,站起身,缓缓地向众人施礼。在转身回去的一刹那,她向 李商隐一瞥,目光流露着凄苦、哀伤和求助。 李商隐又是一阵心疼。看着她那消瘦的身影,李商隐终于流出了眼泪。他怕被八郎 看见,赶忙擦去,但心里还在哭泣! 开始吟诗咏赋。 当然长者优先。高锴似乎有准备,张口便吟,流畅古朴,有渊明风度,只是颔联颈 联对仗尚欠工稳。总算没有给主考官丢面子。接着七郎八郎和一些亲近的朋友同僚吟咏, 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李商隐默默地坐在一旁,静静聆听众人吟咏,锦瑟回首一瞥的模样不时在眼前旋转 着。 “义山弟!”裴十四坐在上位,远远地招呼着,道,“义山弟是当代著名诗人,请 义山贤弟吟诗。” “噢!对对!义山是家父的得意门生,诗赋作得很有名气,时下京都传诵的《有感 二首》和《重有感》,就出自他的手笔,震惊朝野。” 众人立刻静了下来。这三首诗大家都读过,有的还能背诵,前一段宦官仇士良曾扬 言要抓诗的作者。谁也没想到它的作者,竟是眼前这位文弱书生,名字叫李商隐。众人 吃惊地看着他,有的人还为他的安全担忧,脸色变白。 八郎大概看出大家的不安情绪,笑道:“是我把义山弟从东都请回来的。现在风声 已经过去,仇士良早把这事抛到脑后了,不会出事的。” 李商隐并无惧怕,站起来,抱拳施礼,扫了一眼主考官大人。主考官大人吟完诗, 就抓起一根骨头,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着。他身边的李肱却抬起身子,正襟危坐,洗耳恭 听着,那玩世之态完全消逝。李商隐叹了口气,该听的人却在贪婪地吃,不该听的人却 专注地倾听!这世道是怎么啦? 李商隐略略沉思,看着裴十四和令狐小姐,吟道: 二十中郎未足稀,骊驹先自有光辉。 兰亭宴罢方回去,雪夜诗成道韫归。 汉苑风烟吹客梦,云台洞穴接郊扉。 嗟予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 吟毕,又道:“诗的题目,就叫《令狐八拾遗綯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 在一阵喝彩喧哗中,李商隐头有些昏昏然,不知什么时候,李肱坐到他的右边,严 肃地道: “义山兄所吟‘嗟予久抱临邛渴’,小弟实有同感。我辈同是天涯沦落客。小弟有 一幅《松树图》,是小弟亲笔所画,如兄台不嫌弃,想送义山兄。明日送来,请笑纳。” 说得诚恳真挚,李商隐不好拒绝。 第二天,李肱果然亲自送来。展开一赏,令商隐赞叹不已。 一棵巨大古松,生长在高高的岩石上,端庄挺拔,直撑鸿濛!而题画诗,更写得粗 犷豪迈雄浑。 李商隐看着古松,引发了身世之感,写了一首长诗,题为《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 得四十一韵》,赠送李肱作为答谢。 相互赠画赠诗后,两人心心相印,成为至友。商隐身经坎坷,觉得能结识李肱,十 分荣幸,想再办宴饮以示庆贺,李肱摆摆手,止住。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