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恩师坐仙逝 一 秋风又吹时节,令狐公从兴元派人带来一匹快马,到洛阳来接李商隐。原来他想路 过长安停住几日,找畏之年兄问问王家七小姐近况,请他转告自己没能去泾源的原因。 另外还想询问吏部释褐试的情况。及第进士后,还需要经过吏部释褐试一关,合格后才 能得官。 但是,恩师病危,是不能耽搁的,否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他快马加鞭,行走在西去荒凉的道路上,有时还要攀缘绝崖峭壁,有时还要翻越山 梁。道路崎岖,路途遥远。 十一月的汉中平原,西北风吹卷着积雪,摇晃着干枯的树木。莽莽的秦岭横亘在北 面,苍苍的米仓山在南面蜿蜒起伏,中间是滔滔的汉水,尚未冰封,给兴元府带来了生 机,炊烟袅袅,鸡鸣狗叫,军营里吹起哀婉的羌笛。 因为连夜赶路,快马已经精疲力竭,走到兴元府衙门前,便躺倒地上,再也爬不起 来了。 湘叔早早起来,早就站在门前台阶上张望,看见李商隐,惊喜地叫道: “商隐!啊,可把你盼来啦!老爷一直在念叨要见你,说有话要对你讲。如果你再 不来,就要再派人去接。” “恩师病得……” “自然病得很重,药已煎好,又不吃。” “为什么?” “他说‘生死有命,不可强求,吾之年极矣,吾之荣足矣!何需药石?’怎么劝说, 就是这么几句话。所以希望你快点来,好好劝劝他。你是他最器重的门生,可要多多劝 他把药吃下去。” 李商隐听罢,心里一阵寒颤。他知道恩师的脾气,恩师认定的事情,是谁也更改不 了,劝是没有用的。但是,他还是点头答应了。 “我曾为恩师写了《寻医表》,八郎呈送给皇上,听说皇上答应恩师可以‘离本道 东上’回京医病,为什么没有回去呢?” “快别提此事了。提这事儿,老爷又会发脾气的。《寻医表》谁叫你写的?是八郎 吧?” “是呀。八郎对我说,恩师想回京医病,命我写份《寻医表》,皇上答应了才能离 开兴元回京。” “是八郎背着老爷让你写的。事后八郎也没讲明白是他干的,所以老爷还对你生气 哩。你千万别提此事了。” 李商隐这才明白,是八郎的主意。 “老爷才不会让你写这种东西。他是条硬汉,忠于职守,宁死不折,宁死也不会离 开山南西道的。” 八郎心是好的,但事发后,应当承认是自己干的才对。唉!这个八郎……自己为他 背黑锅吧。恩师死前是不能提这事儿,也不能向他解释。这个黑锅自己要背一辈子了。 他们边往里走边说着话。 兴元府的幕僚们都来跟李商隐打招呼。忽然看见刘蕡上前施礼,李商隐惊讶地问道: “啊!刘公蕡,您也被辟聘入幕,小弟实在不知,请恕罪。” “何罪之有?彭阳公在等你,快快进去吧。” 刘蕡默默地向里面指了指,脸色悲戚,白发已经满头,声音却依然苍劲宏亮,不减 当年。 李商隐点点头,跟他暂别,继续往前走。 这时七郎和九郎从里面走出来,相互施礼寒暄后,商隐问道: “恩师怎么样?” “家父的肠胃不调,是老病,年轻时就这样。这些年外任居多,尤其行军打仗,宿 无定所,食不分寒热,饥餐露宿,肠胃不调,理之固然。唉!甘露之变后,家父耿直持 正,又得罪了仇士良,晚年被谪贬到这寒苦之地,又有什么办法?” 七郎抱怨着。他的身体也不好,自幼患有风痹症,腿膝疼痛,痼疾沉疴,久治无效, 人消瘦多了,更显得又细又高,眼圆乌黑,颧骨凸出,两颊凹陷,一副柔弱不禁风吹的 模样。 李商隐心疼地关切道:“七兄,你也要保重啊!看你瘦的……” 七郎点点头,神色黯然。 “我看父亲强了点,今晨喝了几口米粥,很有精神,说义山今天准能赶来。还说你 接到信,会马不停蹄,日夜赶路,到兴元府那快马准要累趴下的。你看,都被父亲言中 了。” 商隐甚觉奇怪。恩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心思呢?连那快马累倒爬不起来,都知道。 “商隐,先到客房喝杯热水,歇一会儿再去看老爷吧。” 湘叔站在院中,指着西边客房。客房里已经备好炭火,打扫干净。 “不,先去看恩师。” 商隐心想,恩师肯定有话要嘱托,或者有马上要办的事,不可耽误。 一行人,匆匆奔内室而去。 二 进得内室,来到彭阳公卧室前,老管家湘叔刚要进去通禀,只听从里面传出彭阳公 那刚毅、略有些嘶哑的声音道: “是商隐吗?快进来。” 李商隐听见恩师的呼唤,立即答应一声,推门进去,只见恩师已经坐起,在床上向 自己招手。他连忙上前跪倒地上,行叩拜大礼。 令狐楚微微颔首,又摇摇头,张口想制止,又像要说些什么,最后终于没有放声, 只在眼眶中,滚动着泪花,但转瞬即逝,脸上又现出威严不可犯的样子。 行完大礼,不见恩师说话,李商隐没敢站起身子,跪在地上又问了安,询问了起居 和病情,单单没劝吃药。 湘叔有些不满,斜睨他数次,想给他一个暗示。 令狐楚终于问道:“商隐,老母亲在东都可好?你的身体……有什么毛病吗?请医 生诊诊脉,吃几副药就可见好的。” “恩师,家母托您老之福尚好,也是上了点年纪,常常肠胃不调,肢体酸痛,请医 生开了几个方子,学生在家亲自煎药尝汤,家母之病现在已痊愈。至于学生之病,不值 一提。学生命薄,寿之短长,早已命定,何必请医诊脉,何须药石。” “哦!……”令狐楚似乎已经听出商隐宛转规劝之意,又似乎全然无觉,沉默半晌, 又重提旧话,道:“看你身体,不比七郎强多少。七郎自幼得风痹症,每次诊脉吃药, 没让人操心。七郎是个乖孩子。商隐,一定要保重身体,诊脉吃药很必要。要听话。湘 叔,那些人参,不要留了,给商隐七郎补一补。” 说话多了点,令狐楚显得很疲劳,眼皮抬不起来了,但在学生面前,他还是坚持着 说完最后一句话,向商隐摆摆手,让他站起来,到外面去休息。 八郎在令狐楚身边,轻轻扶着让他躺下,然后把被盖好。 他一直陪在父亲身旁,几乎寸步不离,见父亲已经闭上眼睛,也悄悄地跟着众人退 出卧室。 “商隐!你怎么搞的,才来?”八郎质问道。 “我接到信,当天就上路了,没耽误一点时间。一路上,只在喂马饮马时,才打个 盹。” “那匹快马都累死了!还躺在院子里哩。商隐,你也该睡一会儿了。老爷喘口气, 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叫你的。” 湘叔不喜欢八郎,尤其讨厌他的专横无礼,在旁边帮着商隐说公道话。 八郎从左拾遗转为左补阙,官升一级,已是从七品朝官,派头更大了。来到兴元府, 他几乎成了府尹,里里外外什么都管,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他不理会老管家话里的批评, 继续吩咐道: “商隐,去吃点饭,吃完就到这里等着父亲传唤。” “商隐几天都没睡觉了。八哥,让商隐睡一会儿吧。父亲叫他,我跑着去传唤不会 误事。” 九郎替商隐求情。 “不行!父亲肯定有重要的事儿要对你说。这几天见你还没来,都把父亲急坏了。 商隐,你就辛苦点,吃完饭马上就来,我在这儿等你。” 李商隐觉得八郎说得有理,点头答应了。 “九郎!你别跟去啦!在这儿守着,有事你好跑跑腿。” 九郎瞪了八郎一眼,无可奈何地留下了。 八郎重又走进父亲的卧室。 果然不出八郎所料,不大功夫,八郎从卧室探出头来,吩咐道: “快去,九郎!把商隐快叫来。” 李商隐才吃半碗饭,就匆匆赶到卧室。 令狐楚没有坐起身,只欠着身子,把商隐叫到床边,握着他的手,艰难地道: “商隐,为师气魄已经没有了,情思也都丧尽。但心里所考虑的事情,还没有忘怀, 非常想自己动笔写出来,告诉皇上,只是担心使用词语会出现错误,惹皇上生气。请你 帮助我完成它。” 李商隐使劲儿点点头道:“恩师不用着急,恩师之事,学生理当尽心尽意按照恩师 的意思办理,请勿担心。” 令狐楚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纸,递给商隐,道: “这是我这几天写就的。你看看再加一些。你就代我写篇遗表,呈给皇上。我就安 心了。” 李商隐听了恩师要自己代写遗表,心中一阵沉痛,握住恩师的手,泪似泉涌。 令狐楚眼皮又抬不起来了,脸色铁青,实在支持不住,松开手,昏睡过去。 三 李商隐擦干泪水,走出卧室,展开手中的纸片,只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迹,根本不 像一个病危的病人所写,曰: 臣永惟际会,受国深恩。以祖以父,皆蒙褒赠;有弟有子,并列班行。全腰领以从 先人,委体魄而事先帝,此不自达,诚为甚愚。但以永去泉屃,长辞云陛,更陈尸谏, 犹进瞽言。虽号叫而不能,岂诚明之敢忘?今陛下春秋鼎盛,震海镜清,是修教化之初, 当复理平之始。 然自前年夏秋已来,贬谴者至多,诛戮者不少,望普加鸿造,稍霁皇威。殁者昭洗 以雪雷,存者沾濡以两露,使五谷嘉熟,兆人安康。纳臣将尽之苦言,慰臣永蛰之幽魄。 看罢,李商隐又泪流满面。恩师真乃旷古之忠臣!临去泉路,还要陈尸上谏,还在 惦记着甘露之变被杀害的冤魂和被贬窜荒远的大臣,希望皇上为他们昭雪和平反。 九郎见商隐手持一纸,展开看时,流着泪,也围了过去,看着看着,生起气来,扼 腕愤愤然吼道: “为什么还要管这些闲事儿?在京好好的做官,不就是因为多管闲事儿,才被仇士 良排挤到这个鬼地方吗?皇上难道他心里不明白,朝廷大臣为什么被杀的杀,贬的贬, 排挤的排挤?不都是因为宠信宦官造成的吗?他能听进去劝谏吗?” 八郎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里出来的,大声吆喝九郎,道: “住嘴!你懂什么?皇朝中事,妄加评论,你不要脑袋,我还要保住脑袋吃饭哩! 一人犯事,诛灭全族!王涯家、舒元舆家几百口人,全被斩杀,你不知道吗?还要胡 说!” 九郎不敢再吭声。 八郎接过那张纸片,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总是那么耿直,那样倔犟,全坏在这上了。仇士良没杀咱们,用得着咱们出面得 罪他们吗?皇上都惧他三分,你比皇上还皇上?”说着来气了,转脸大声对李商隐道: “义山,你说说,这是不是犯傻?我就不赞成家父这种犯傻脾气。为官之路万千条,为 什么抱着一条道走到黑呢?” 李商隐听了两位大公子的话,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之情。如果让恩师听到自己儿子说 这等话,会有怎样的感想呢?他擦掉泪水,不看他俩一眼,转身去找七郎。 七郎的风痹在这高寒的西北之地,又犯了病,两条腿疼痛,走路艰难。他在自己的 房间里,正用炭火熏烤着自己的膝盖,以减轻一点痛苦。 李商隐走进屋,他想站起,迎上前,却没能站起来,苦笑笑道: “看我都快成残废了。真没办法。” 李商隐没吱声,坐到他身边,把恩师写的纸递给七郎,道: “这是恩师写的,叫我代为遗表。” 看着七郎接过纸,想知道他对父亲陈尸上谏是什么态度。 七郎看着看着,眼睛忽然一亮,随后用手使劲拍一下膝盖,自豪地道: “家父看事情看得真准,甘露之变后,冤枉的人不平反昭雪怎么行!别说被冤枉的 人心中积满怨恨,就是咱们旁观者,也觉得太不公平。家父把它提出来,一定会使仇士 良之流吓破胆!好,家父有眼光,提得尖锐,一定会得到百姓拥护。” “七兄,恩师旧事重提,有用吗?皇上都惧怕宦官,他能接受恩师的上谏,去得罪 仇士良吗?” “不!重提旧事和皇上敢不敢接受上谏,这是两回事。能旧事重提,这就表明旧事 尚有许多人记在心中,是抹不掉的,不昭雪平反是不行的。另外,能重提旧事之人,是 有胆有识之人,他是关心百姓生死,关心朝政清浊,关心李氏江山社稷是否能万古长存, 所以说,家父是位了不起的人。我敬佩父亲。” 李商隐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满泪花,点点头,道: “恩师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师了不起。” 两颗滚烫的心,碰撞一起,为即将失去的亲人而恸哭起来。 四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没有星星闪烁,没有皓月飘洒银辉,米仓山耸立南天, 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暗影,仿佛即将倾倒,要压在人们的头顶。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卧室。三个儿子跪在他的床边,李商隐跪在家 人的后边,都屏住呼吸,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后,一会儿张罗这个, 一会儿又吩咐丫环干那个。 忽然,令狐公动了动,想抬起身子,但没能抬起来。湘叔马上过去扶了一把,他才 慢慢地坐起来。 湘叔怕他累着坐不稳,从后边用被垫着,让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扫,突然凝住不动,对湘叔道: “叫商隐到前面来。” 商隐跪在后面,正在低头垂泪,没有发现恩师在找自己。他随着湘叔到前面床边, 刚要跪在九郎身后,只见令狐公指着八郎身旁,向商隐点头。李商隐马上意会到,是让 他到八郎九郎之间。 李商隐跪到他俩中间后,令狐公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 “商隐十六岁就在我身边,已经十年了。我视他如子。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 勿负吾意。” “是!” 三个儿子加上李商隐,一齐回道。声音虽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却出 于对即将离去的父辈一种相同的虔敬,没有杂音异调。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着,话语间已经没有刚才响亮,带着沙哑道: “我一生没有伤害过别人,也没有做出很多有益于别人的事情,死后,不要向朝廷 请求谥号。埋葬之日,不要击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车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讲究,一律 不要。墓志铭只写宗门,执笔者不要选择地位高的人。” 话刚说完,突然一个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内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与亲人诀别。 那火球燃烧数秒钟,接着发出一声巨响。天,又恢复漆黑一片。室内,一片沉寂。 原来,有一颗陨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纸。 李商隐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草写《奠相国令狐公文》,又写《代彭阳公遗表》。两 文写毕,他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时,只有七郎陪坐身边。 七郎惊叹他还能醒过来。他的脉搏时断时续,呼吸几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说了许多胡话,真把人吓死了。” “是吗?都说了些什么?” “一篇祭文一篇遗表,从头至尾,你背诵着,一字不差。但说得最多的是甘露之变, 好像和谁辩论,慷慨激昂,声色俱厉。你还高声吟咏《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 诗,抑扬顿挫,很是动人。大唐王朝……你对朝廷忧虑忡忡,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愤激之 词,可以理解。应试前前后后,你遇到不少事情,对及第对干谒对主考官高锴对状头李 肱等等,你都说到了。这十年中,你确实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隐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讲出来,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 是对八郎……跟他的关系断绝,商隐并不在乎;与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断绝……他吓得 脸色苍白,虚汗淋漓,不敢再追问,希望七郎不要再说下去。 然而,七郎又继续说了下去。 “家父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的及第之事,很着急。你要理解,家父是不愿意替自己 儿子和门生去干谒主考官。八郎及第、我的及第,家父都没有做什么推荐,都是我们自 己像一个普通的学子那样干谒行卷。不仅你误会,还有许多人都误会了,说我和八郎的 及第,是家父推荐的结果,还说家父用重金贿赂了主考官。这都是无中生有,没有的事 儿。对于你的及第,家父确实也没做什么推荐。唉!他就是这么个人。” “七兄,我……说实话,有时我想不开,但多数时候,还是理解恩师的。我……七 兄,你是个好人,昏睡中的梦话胡话,你可不能当真啊!” 李商隐近于哀求,请他不要信以为真。 七郎笑了,问道:“女冠之欢,相思柳枝,单恋七小姐,也能是假吗?义山弟原来 是个风流才子!” 李商隐红着脸,想辩驳想解释,八郎进来冲断了他们的谈话。李商隐在心里暗暗地 庆幸,七兄没有提及锦瑟姑娘……“商隐醒了?好,这回你可睡足了,今夜你去守灵。 七哥,该你去陪客人了。什么事都让我干!你们想把我一个人累死吗?” “商隐刚醒,身体怕……” “我正是考虑他刚醒,才叫他今夜守灵的。好了,你别净为别人担心。” “七哥,我身体行。” 八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五 府主病逝,兴元幕府也随之解体。幕僚们在府主灵前叩过头,纷纷离去了。 刘蕡跟李商隐、七郎、八郎、九郎告别,挥泪而去。他将投奔牛僧孺,继续飘泊江 湖,浪迹天涯,沉沦幕府。 十二月初,李商隐随着令狐家护丧大队人马返京。原本给他一乘小轿,湘叔已安排 好,还派一个使女侍候左右,可八郎不同意。他下一道命令,男人一律骑马,车辆小轿 都给女眷。谁来替商隐说情也不行。 商隐只好骑一匹矮小,行走稳健的毛驴。他也愿意骑驴,驴听话,不颠屁股,轻松 愉快地迈着碎步,那节律真如霓裳羽衣曲中贵妃的舞步。他沐浴着冉冉东升的阳光,暖 洋洋的,真想再睡一觉。 “义山弟,看你悠哉悠哉的样子,很惬意呀!我到前面也买头驴,跟你同步如何?” “骑驴有骑驴的好处,骑马有骑马的优点,不必强求一致。如果世界都是一个颜色, 都是一个模样,一刀切,驴是马,马也是驴,那将是个怎样单调讨厌的世界?” 七郎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盯着他那一上一下,晃晃摇摇的脸,难道义 山还在为八郎不让他乘轿而鼓气? 九郎骑一匹白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人称白龙驹,跑起来如风卷残云。他见七哥 与义山兄在一起嘀嘀咕咕,两腿一夹,白马绕过人群,飞快来到他俩身边,把小毛驴吓 得直往旁边躲闪。 “义山兄,看你的驴胆小如鼠。来,骑我的白龙驹吧。” “别看不起毛驴,它要发起驴脾气,白龙驹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说着,商隐轻轻把驴往白马身边一提,似乎驴蹄踢了白马的前腿,那白马长嘶一声, 前蹄竖起,再落下时,忽地一声向前奔去。 九郎在马上呼叫着,竭尽全力勒马缰绳,但是那马仍然向前驰骋。 七郎瞧瞧商隐,仰头大笑起来。 “已经是兴平地界。”李商隐指着前面一座小城,道,“这是马嵬,相传晋人马嵬 在此筑城防盗,后人便以他的名字命城名。城后边那个土坡,就是马嵬坡。” 七郎把马勒住,看那土坡杂乱地长着灌木丛和荒草,有的地方露出黄土,给人一种 枯败苍凉之感。 “真让人难以想像,杨贵妃会死在这里。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七八十年,人们都把它 忘记了。当时是藩镇割据叛乱,现在是宦官揽权霸政!” “你说人们都忘记安史惨祸?不对。白公乐天不是写过《长恨歌》吗?写得很不错, 责备了‘汉皇重色思倾国’,‘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 七郎不近女色,最恨女色,至今尚未婚娶,抢断道:“不对!白公诗中对妖女贵妃 讽刺最多,你听着‘杨家有女初长成’,‘回眸一笑百媚生’,‘云鬓花颜金步摇,芙 蓉帐暖度春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 罢醉和春’……皇上身边有这么个妖女,还能好吗?安史之乱就是杨氏兄妹一手造成 的。” 李商隐不以为然地笑了。贵妃自有贵妃的罪责,但主要罪责在唐明皇身上。商隐不 愿意挑明白,只轻声吟道: 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七兄,你说唐明皇是怎么啦?开始他对贵妃爱得死去活来,连早朝都不去了。安 史之乱,他往四川逃亡,‘六军不发’要求斩杀贵妃兄妹时,他就答应赐死贵妃。等到 贵妃死后,他又掩面而泣,懊悔不迭,真是个无能无用的君王!当年就是因为唐明皇无 能,控制不了藩镇节度使,才酿成了安史之乱;而今天又是因为皇上无能,控制不了宦 官,才造成甘露之变,有那么多的大臣和百姓被杀。李氏皇朝江山社稷呀,真令人焦 虑!” 义山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常常是含而不露,欲露还藏。他的诗文赋,也都 是这样,令人难以揣摸。 七郎听后,十分惊讶!义山心里对朝中之事这等清楚,如果他要能当了宰辅,定会 使朝政清明,宦官不敢折辱朝臣。七郎不同意把安史之乱与甘露之变相比,把责任都推 到皇上身上。但他不想跟商隐争个面红耳赤,折箭断交。七郎是个宽宏大度的兄长,于 是激义山道: “驴背上吟诗,颇有情味,何不以《马嵬》为题,吟咏一首呢?” 李商隐笑笑,望着马嵬坡,张口吟道: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吟罢,看见七郎沉吟不语,以为对此诗不满意,接着又吟一首,道: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吟毕,七郎点头笑道:“我喜欢你用典故多的诗,令人寻味不尽。‘海外……九州’ 是用方士到海外仙山寻找贵妃的故事,用‘徒闻’加以否定,说‘他生’能够成为夫妻 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妻关系已经完结了。这是何等痛苦之事呀!你写得一波三折, 让人不由得发问:为什么?中间两联四句扣题,写马嵬兵变,贵妃赐死。‘当时七夕笑 牵牛’,是讥讽唐明皇七夕在长生殿上,跟杨贵妃海誓山盟。最后一联两句,仍然是讥 讽唐明皇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还不如一个普通百姓卢家,既能保住善于‘织绮’,又 善于‘采桑’的妻子莫愁。 写得不错,但指责明皇太过,是我所不敢苟同的。” 李商隐抿嘴笑道:“七兄,你尚不知小弟的心思啊!如果按照七兄的意思,女人是 祸水,贵妃是罪魁,她害了先帝明皇。但是,如果反过来说,先帝唐明皇宠爱杨贵妃, 又受了她的害,坏了朝纲乱了朝政。那么,今天的皇帝不也是宠信宦官,又受宦官之害, 被宦官挟制,使朝政黑暗吗?小弟此诗的目的,就是借古喻今,借古讽今。” 七郎点点头,又摇摇头,默默地催马前行。 李商隐没有得到七兄的赞同,心里很不好受,默默地催驴赶上他,还想继续再解释。 六 护丧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京都西郊。 七郎和李商隐两人仍然并肩而行,相互却不说一句话,似乎都在想心事。 李商隐渐渐抬起头,看见冬日的阳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没有冰天雪地,也没有 严寒。野草和树木好像开始发芽,可是由于干旱又都焦枯卷缩着。农田一片荒芜,农具 丢弃在道旁。饥饿的牛,死在土堆旁。村落里,断壁残垣,破残的房屋,孤零零地伫立 在一片瓦砾中。 “七兄!走,过去看看,他们这是怎么啦?好像经过盗匪洗劫。” 他们向一座破茅屋走去,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屋里探头看看,马上又缩了回 去。接着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穿一件露着棉花的长袍,腰间扎一条带子,羞涩地盯着 来人。 “你们这是怎么啦?” 那汉子畏惧地背过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好像在哭泣,七郎和李商隐愈加莫明其妙。 那汉子走回门口,又站住,转过身子,开始陈述这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这里经过两次大洗劫。 第一次是安史之乱战祸,唐明皇逃往蜀地,安史叛军到处抢劫杀掠,放火烧房子, 十分凄惨。 第二次是甘露之变,宦官带领神策军追杀李训和郑注,一路抢劫骚扰,如同强盗一 般。 那汉子边诉说边哭泣。全村人跑的跑、亡的亡。 李商隐心中像燃起大火,又愤怒又悲伤。他最痛恨官兵盗匪如同一家,残害百姓; 最不忍听百姓无以为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给了那汉子,打 驴离开。 七郎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送给了他。 一路上,李商隐绷着脸,一声不吱,直到进了开化坊令狐府,才气哼哼地对七郎道: “我要写一首长诗,像杜甫的《北征》、《兵车行》和《咏怀五百字》,对!题目 就叫《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一会儿,你来我屋,我给你吟咏。” 七郎也是个急性人,护丧的事全推给八郎和九郎,在自己房里洗把脸,没换衣服没 喝茶,就跑到西客院,来到商隐的房里,问道: “写好啦?杜甫的《北征》和《咏怀五百字》,那可是‘诗史’。《北征》一百四 十句,诗人怀着‘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的心怀,写了安史之乱中百姓痛苦、山河 破碎的世道。好像一份陈情表,把他自己探亲路上和到家后所见所闻所感,全写了下来, 向唐肃宗皇上禀报。他当时是左拾遗,自然有责任这么做了。” “我虽然不是官,但也有责任把百姓的痛苦,和李家皇朝的治乱兴衰,禀奏给皇上。 好啦,你就听我吟咏吧。”李商隐连脸都没有洗,一直在构思这篇“诗史”。他吟道: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 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 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律。 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这是咱俩刚刚亲眼所见,长安西郊农村荒凉破败景象。”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写得真实,是咱们看见的情形。” 李商隐呷了口茶水,道:“下面是用那汉子的口吻,陈述李唐皇朝的治乱兴亡。”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 伊者称乐土,所赖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 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 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 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 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 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 “商隐,你这不是颂扬皇朝大治天下,一派升平吗?” “对!这是安史之乱前的隆兴繁盛景象。因为朝廷任用贤明宰辅和大臣,才会有这 种升平气象。” 降及开无中,奸邪挠经纶。 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 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 …… 奚寇东北来,挥霍如天翻。 …… 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 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辏。 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 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 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 为赋扫上阳,捉人送潼关。 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 …… “这就是安史之乱空前浩劫!乱后朝廷腐败无能,不敢拔除锅根,于是造成宦官乱 政。”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攀缘。 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 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 …… “商隐,你对李训、郑注被杀,还很同情可怜吗?” “不,他们被残杀如同猪牛,把首级悬挂城墙上,够悲惨的了。并非可怜他们。” 李商隐反对宦官当权残酷镇压李训和郑注的政变,但对李、郑轻举妄动的政变也不 赞成。最使他愤怒的是无辜百姓被屠杀被抢掠。他接着又吟道: 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 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 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 ……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 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 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李商隐吟咏完,两手捂着脸,为朝政日非,国事艰难而忧愤不止。 七郎同意义山的选用贤才以挽救危亡的主张,觉得义山确实有头脑,有才干,满腹 经纶,应当得到朝廷重用。 “义山,明年吏部的释褐试,要好好准备,朝廷需要像你这样的大治天下的人才。” 李商隐没有回答,心想,这吏部一关要想顺利过去,也非易事!韩文公愈当年及第 后,三试吏部而无成,则十年犹布衣。还有的及第二十年,过不了吏部这一关而得不到 官,拿不到奉禄。他叹了口气,抬头对七郎苦笑笑。 七 《代彭阳公遗表》奉呈朝廷,文宗深表哀痛,下诏曰: 生为名臣,殁有理命。终始之分,可谓两全。卤簿哀荣之末节,难违往意;诔谥国 家之大典,须守彝章。卤簿宜停,易名须准旧例。 …… 册赠司空,谥曰文。 赐吊赙赠,必别有谢表,李商隐又草写《为令狐博士绪补阙綯谢宣祭表》。 总算把丧事办完,李商隐才抽身去萧洞找同年韩瞻。到得萧洞,他真有“三日不见, 当刮目相看”之感。 在洞前,矗立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门是用黑漆漆成,钉满了金光闪闪的铜钉。 台阶上还有两尊石头狮子,气魄之大,不亚于卿相大宅。 李商隐跟随家丁走进院内,见一条白石砌路直通正堂。正堂是迎客之所,楠木桌椅, 井然排列。墙上山水画、题赠字画,整齐悬挂,飘散着淡淡的墨香。 韩瞻从内室迎出,见是商隐,大呼小叫寒暄着,急切地道: “你跑哪去了?可把人都急死了!最急的还是七妹。她三天两头地派人来询问你的 消息。” “她在哪?” “在哪?你真是的,在泾源他老父亲任所里。她说如果再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她就 自己来京找你。还说要回东都洛阳去找你。这个七妹可比不得她六姐,厉害着哩。” “我刚刚从兴元回来,令狐恩师仙逝,我真是……难过欲绝。” 商隐哽咽了。 “令狐公是当今朝廷名臣贤相,不过人活百岁,终要黄泉觅路,没有办法。商隐呀, 你要节哀顺便。” 韩瞻看看商隐,见他消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担心他身体支持不住,诚恳相劝。 “在朝中,原想有表叔崔戎和恩师令狐公可以依靠,而今两位恩公,先后都离我而 去!吏部的释褐试,更需要卿相名臣的推荐。唉!明年的释褐试,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没有卿相名臣推荐,是难过这一关的。如果有一个大臣鼎力推荐,还可以免试得 官。你还不知道,我就是老泰山的大力推荐,已经得官获俸禄了。” “是吗?” 李商隐尚不知道,惊讶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着艳羡。 “你看我,有好些事都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座宅院,也是老泰山出资为我们建的。 因为在京做官,没有自己的宅院很不方便。房子已经建好,过几天就去泾源接你嫂子去。 你来得真是时候,再晚来几天,我就动身走了。在泾源过年,年后才能回来。” 李商隐由艳羡,渐渐变得悲伤起来。自己中第的名次在畏之前面,可是他却先得了 官。自己光棍一条,寄居人家的屋檐之下,可是他却娶了妻子,又建了新居,万事顺畅, 事事如意! 是自己的命不好吗?是自己冒犯了上苍,得罪了太上玄元大帝?他眼圈微红,眼泪 盈眶,低垂下头,不敢正视年兄畏之。 韩畏之豪爽粗心,没有注意年弟的情绪变化,只顾自己地又道: “义山年弟!以我之见,你就跟我一同去泾源。在七妹家过个喜年,也好谈谈婚事。 我还要当你俩的媒人哩。另外,你就在泾源入幕,做掌书记。这样一来、老泰山也好再 使把劲,给你也推荐一番。只要通过吏部这一关,以后就好办了。怎么样?” 李商隐虽然艳羡年兄命好,不费吹灰之力,什么都有了,但是,又觉得把婚事与推 荐过关得官搅乎在一起,不甚光彩,有损自己的感情。爱情、婚事,是圣洁不可猥亵, 不可玷污的,更不能交换。 他摇摇头,又叹口气。 畏之是好心,不能让他难堪,所以商隐没有向他剖白自己的心。含而不露,欲露还 藏,这是他的性格。 “年兄,你什么时候走?我来为你饯行。” “我要赶到泾源过小年,所以想腊月二十走。还有几个朋友也要来饯行。你二十日 来吧,给你介绍介绍。” 八 腊月二十日,京都阳光灿烂,温暖如春,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而忙碌。大街小巷人 潮如涌,热闹异常。 李商隐如约而至。正堂已经座无虚席。桌上酒菜摆齐,但尚未开宴,像在等待主人 发话。 管家在门口招呼一声:“李商隐到!” 满屋人目光都焦聚在他身上。 韩瞻上前拉住他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年弟,怀州李商隐。” “哈哈哈!义山弟,别来无恙?” 温庭筠依旧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李商隐抱拳施礼,对温庭筠点点头,笑道:“庭筠兄,近日又在何处高就?我还有 事正想找老兄。” “四海为家,风云飘泊,依然是白衣卿相。贤弟有事说好啦。不是又有哪位公子要 请‘枪手’吧?想中进士的,就叫他来找我好啦,我是有求必应。” 众人听他说请“枪手”,都哈哈大笑起来。所谓“枪手”,就是代人进考场应试而 已。这是为士林所耻的事情,温钟馗却大声讲在广众面前,毫不回避,依然嘻嘻哈哈。 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 李商隐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一阵话,只见温庭筠脸色骤变,连连点头,道: “好吧,一会儿再详细说说。这个混帐东西!非给他点颜色不可!” 韩畏之把商隐让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客位上,道:“是给你专门留的位置,坐下,喝 吧。” 把自己安排在主人身边就坐,李商隐很高兴,心里明白年兄把自己当作最知心最尊 贵的客人,悄声道: “年兄,我要赠诗一首,报答厚意!” 韩畏之却大声笑道:“义山弟,我们不仅是同年,还要成为连襟。报答则请免提, 诗要好诗,酒要先痛饮三杯!” 客人中,也有不少是他俩的同年,状头李肱和张裳、王牧也来凑热闹,听说他俩是 未来的连襟,一齐起哄,举杯祝贺。 酒过三巡,温庭筠大声问道:“请歌妓来侑酒,畏之老弟!” 韩瞻一脸窘相。 “我知道你没有家妓,那就派管家去平康坊去请,提我名字,她们都会抢着争着来。 我知道你还没拿过俸禄,提我的名字,她们不要钱,只是要好诗,可以歌唱的好诗。今 天来了状头,要看看状头的诗,怎么样?” 温庭筠浪迹江湖,大小场面什么都见识过,没有歌妓歌舞,提不起精神,酒也喝不 下去,才三杯下肚,就晕晕糊糊,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 李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哪个皇亲国戚他没见过?提到自己的诗,更觉得天下第一 无敌手,不屑地接住温庭筠的话,道: “人们都说温钟馗走到哪里,歌舞妓就跟到哪里。今天为什么要吩咐管家去请呢? 有损钟馗大人的芳名了。我的诗,主考官大人说是天下第一,请唱敝人试中之作《霓裳 羽衣曲》诗,没有歌妓,温大人要代劳了。” “这有何难?把诗吟来,我就献丑一唱!” 众人都叫起好来。 李肱自恃是当今的状头,站起来,抑扬顿挫地高声吟道: 开元太平日,万国贺丰岁。 梨园厌旧曲,玉座流新制。 凤管递参差,霞衣竞摇曳。 宴罢水殿空,辇余香草细。 蓬壶事已久,仙乐功无替。 谁肯听遗音,圣明知善继。 温庭筠听后哈哈大笑道:“‘圣明知善继’?你是要皇上好好继承什么?是贵妃的 《霓裳羽衣曲》?让当今皇上像当年唐明皇一样去听歌赏舞,纸醉金迷,尽情淫乐,忘 掉朝政,再来一次安史之乱吗?到那时,你们这些宗子,就好乘机夺权篡政,是不是?” “住口!好个大胆狂徒!给我打出去!” 李肱也气糊涂了,以为自己是在家中,呼喊仆役打走这狂徒。 温庭筠依然狂笑不止,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样。 李肱到底是皇族宗子,暴跳起来也真让这些刚刚及第进士恐慌,众人顿时沉默,堂 内鸦雀无声。 李商隐想为温兄解围。温兄言语太过,涉及圣上,有亵渎之嫌,担心以言招祸,站 起来,笑道: “李年兄勿怒。温兄吹弹尚可一闻,如高歌舞蹈,却令人捧腹。不如先听小弟吟诗 一首,敬请诸位仁兄赐教。题目就叫《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 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 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 温庭筠听罢,复又哈哈大笑,重新吟咏一番,细细琢磨,道: “此诗好就好在一个‘戏’字。‘万户侯’出资为‘贵婿起高楼’,点出‘新居’ 二字。‘居先甲’‘翻在上头’,押在‘同年’二字。颈联点明‘西迎家室’。至于尾 联,用了两个典故,隐晦而不得详解,还是请状头李大人详之。” 显然温钟馗又想挑起争端,要考考李肱。 李肱的情绪,此时冷静多了,觉察自己的失态,跟这种人生气太不值得,冷冷地不 屑一顾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 “脔,是指切成片的肉。《晋书·谢混传》讲,元帝在建业时,各种物资食物非常 困乏,每次得到一只小猪,认为是最好的膳食,尤其认为小猪脖子上的一脔最香,所以 就把这一脔送给元帝吃。当时群臣不曾尝过,于是就把它叫做‘禁脔’。现在人们把在 中第进士里所选的婿,称为‘脔婿’。畏之贤弟是不是也应称为‘脔婿’?” 温庭筠又狂笑不已,道:“所答非所问,让你说的是‘南朝禁脔’这个典故。只讲 ‘脔’怎么可以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果不知,温某不才,愿代状头之劳。” 李肱并不生气,亦不理睬他,又道:“《晋书·谢混传》中讲,孝武帝想为女儿晋 陵公主求婿,大臣王珣螨向孝武帝推荐谢混,介绍说:‘谢混虽然赶不上刘惔有才华, 但是,不比王献之差。’孝武帝满意地道:‘有这等才干就满足了。’过了不久,孝武 帝驾崩,袁山崧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谢混。王珣劝道:‘袁大人请不要接近禁脔。’王珣 用‘禁脔’戏称谢混。后来谢混终于娶了公主。在诗中,义山弟就是用禁脔戏称畏之 弟。” 温庭筠不再插科打诨,静静地听着。 李肱见温钟馗老实了,颇为得意,又道:“诗的最后一句中,‘琼枝’出自屈原 《离骚》:‘折琼枝以继佩’,在诗中指畏之弟。‘四愁’指张衡的《四愁诗》,诗中 每章都以‘我所思念’领起。尾联,义山弟写得极风趣,说畏之是禁脔,即万户侯的贵 婿,所以没有一个女子敢接近,他在新居感到寂寞无聊,人都消瘦了,整天吟咏《四愁 诗》,思念妻子。” “解得好,解得好!不愧为状头。”温庭筠拱手施礼道歉,“休要生气,温某在此 向状头陪罪,大人休见小人怪。温某钦佩之人,温某都要敬重七分。” 李肱见他诚恳,也抱拳还礼,只是一言不发,脸上依然愠怒。 李商隐很敬佩状头同年,解诗细而不漏,典故记得极为清楚,学问广博,是赏诗里 手。但对他以沉默待温兄的态度,颇不以为然。担心温庭筠受冷淡而再惹是非,忙把他 拉到一边,把锦瑟的话转告给他。 温庭筠顿然火起,大骂令狐綯不是人,非报此仇不可! 李商隐怕他到令狐府上去闹事,忙劝道:“怎么报仇?弄不好,八郎会变本加厉地 折磨锦瑟的。她的日子更不好过。” “我不会那么傻。先把她救出来。然后报仇不迟。” “如此尚可。千万不能伤害着锦瑟姑娘,懂吗?” “那是自然。” 李商隐仍然不放心,又追问数次如何救锦瑟出来。他都说得模糊不清,商隐以为他 只是说说而已,不信会出什么事儿。 九 腊月二十一日清晨,李商隐被湘叔喊醒,昨天喝酒太多,直喝到深夜,他模模糊糊 记得是畏之派人把自己送回来的。畏之年兄已经上路了吧? “商隐,韩瞻在门外等你回话。他带来一封信,你快看看。” “他还没有走吗?” 李商隐一边自语,一边展开信。原来是七小姐父亲王茂元的亲笔信!惊讶道: “这怎么可能?” “什么事儿?” “七小姐病了,让我速去。” “七小姐是谁?怎么回事?” 李商隐简单地把七小姐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通。 湘叔沉思片刻,问道:“你们认识很久了?提过亲事吗?” “是在洛阳家认识的,很久了。曾让年兄韩瞻提过。” “……” “她父亲王茂元还提出辟聘我入泾源幕,做掌书记。” 湘叔知道一些王茂元的为人:一介武夫,幼年有勇略,跟随其父王栖曜南征北战有 功,元和年间晋升为将军。甘露之变前,因曾受到王涯郑注等人重用,宦官威胁要杀他。 他用家财贿赂左右神策军,得以保住性命,不久又进封为濮阳郡侯。他不是彭阳公这边 的人,商隐如果投靠他,并娶他的女儿,将来会不会被八郎怨恨呢? 湘叔考虑得远,想得深,但是,商隐与他女儿七小姐的关系,看来已经不能拆散了。 去不去,娶不娶,将决定商隐的未来! “商隐,你可要慎重考虑,这门婚事会影响你未来的生活和事业。自己拿主意,韩 瞻还在外面车上等你哩。” 湘叔没有具体明白地讲出为什么要慎重考虑此事,觉得商隐应当明白个中缘故、个 中利害的。 其实李商隐确实没考虑其中“缘故”和“利害”,爱情已经冲昏了头脑!此时此刻 在他心目中,只有七小姐,别的什么也没想!他来到大门外面,韩瞻急切地迎了上来, 问道:“岳父大人的信看过啦?七妹因你而病,她父亲请你入幕,都希望你赶快去泾源! 别犹豫了,现在马上就跟我一齐走。我们结伴而行,该有多好!” “太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 “是突然点,这信是刚刚送来的。不过,没有准备更好,他家不会怪罪你的,走吧, 快上车!” “还没跟令狐家告别。” “唉!七妹肯定病得很重,否则濮阳公不会亲自出面给你写信。他最疼爱七妹。说 实话吧,他也给我写了封信,命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到泾源。他怕事情太突然,眼看 又到过年,担心你要回洛阳,所以他已经让洛阳家人,去看望你老母亲,照顾好你老母 亲过年,让你放心。” 李商隐确实想要回洛阳跟母亲一起过年,不能去泾源。 湘叔站在门前台阶上,正注视着他,他们俩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商隐优柔寡 断,一时间难以下决心。王茂元当真看中了商隐,要把女儿嫁给他,在朝中有这么个靠 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八郎,这小子是靠不住的,况且他才是个七品的小补阙, 嫩得很,应当帮他下决心。 在令狐家,恩师去世后,除了七郎九郎之外,李商隐最亲近的人就是湘叔。他的话, 他的决定,李商隐肯定会听的。 “商隐,洛阳你母亲哪儿,我也会派人照顾的,放心吧。” 听了湘叔的话,他感激地点点头,道:“又让你费心啦。 可是,没跟八郎告别,突然离去,他会不会……” “你走吧,一会儿早朝回来,我跟他说。” “……” 李商隐依然不放心。他知道八郎的为人,不告而辞,他要生气的,会认为目中无他, 不尊重他。 “义山贤弟,如果你不去泾源,我怎么向七妹交代呀?让我回去怎么向她父亲交代? 年兄在这儿给你施礼,求你啦。” 李商隐马上还礼,埋怨道:“年兄,你这是干啥?我这不是在跟湘叔商量嘛。好啦, 我去,我去!好了吧?” 韩瞻笑了。 湘叔脸色冷峻。他明白商隐迈出的这一步,将会影响他的一生一世,是福是祸,实 在让人看不透。如果令狐公活着,商隐大概不会走这一步的吧?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