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父亲里根到日落 [美]帕蒂·戴维斯 去年圣诞节即将来临的时候,哥哥迈克尔·罗恩和我相遇在父亲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在洛杉矶世纪城一幢摩天大楼的32层上。我们给父亲买了礼物。我们先把一 个精巧的雪球递给他——罩在玻璃球里的古老而迷人的冬日景色——并让它们旋转 起来,这样父亲就可以看到洁白的雪花是如何飘落到用塑料制成的冬天的景致上的。 然后,我们又递给他一本含有西雅图和华盛顿照片的书和一盒巧克力。这盒巧克力 对他的吸引力超过了其他礼物。他的双眼闪着亮光,尤其是当他打开巧克力,闻到 甜滋滋味道的时候。 “您不用跟任何人分享,它们全都是您的。”迈克尔说。 “噢,太好了。”父亲回答道,然后迅速塞了一块到嘴里,而另一只手则紧紧 地握着巧克力盒。 那时,我们跟他的谈话非常独特,而且经常不连贯。老年性痴呆症使父亲的语 言变得支离破碎。我曾经把它比喻成一串念珠的散落:念珠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掉, 在地板上滚动…… 我不知道今年的圣诞节会是什么样。父亲的双眼现在愈加无神,沉默已经取代 了他支离破碎的话语。他不再去办公室。即使在一年前,他每天也只去那儿呆上两 三个小时,通常是为了吃午饭。但这只是一种例行公事,然而在老年性痴呆症的王 国里,惯例是很重要的。它使每个小时都很充实。 如今,当我坐在父母家中的书房里凝望着父亲的时候,我会不断提醒自己说他 已经89岁了。89年的生命——他也许会说“已经不错了”。即使没得这种病,父亲 的身体也会越来越虚弱。但是,当我的双手触摸到父亲那瘦骨嶙峋的双肩时,我震 惊了——在孩提时代,正是这双强有力的肩膀将我举到马背上,背着我到海里游泳, 还带着我劈木头,搭建障碍物和树篱。 对我来说,老年性痴呆症只是故事的一部分。思念父亲,渴望与他更亲近,更 好地理解他,这些描绘出了我们共处时所有故事的基本特征。父亲四周总有一个地 带,这是他的儿女们所无法进入的。没有人有这种能力。尽管母亲比其他任何人都 了解父亲,但她最终向给父亲作传记的埃德蒙·莫里斯承认说,他有时也让她觉得 琢磨不透。 1994年,当父亲在一封亲笔信中向全世界宣布自己被诊断为老年性痴呆时,他 已经83岁了。他在信中写道:“现在我已经开始了指引我走向生命中的日落的旅程。” 在此前的数月,我与父亲进行了这辈子最后一次在神志完全清醒状态下的谈话, 但当时的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当时只有我们俩坐在书房里。父亲就坐在他现在所坐的椅子上,但那时他所占 据的椅子的空间要比现在大得多。我们经历了无数的分离和疏远。政治上的分歧, 以及无法以其他方式来吸引父亲的注意力时一个女儿的反叛。然而,我们最终达到 了这一点——温和的休战,一次平静的关于上帝和信仰的谈话。 父亲疑惑地审视着我,说道:“我一直不敢确信你到底相信什么,谢谢你今天 告诉了我。”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吗我感到怀疑。但这已无关紧要。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 当父亲送我到门口的时候,他对我说:“上帝一直都在默默地倾听和注视着。我知 道他现在就在听我们说话。他正俯视着我们,而且他还在微笑。” 我已经接受了父亲的生命已接近尾声这一事实。老年性痴呆是一种很痛苦的死 亡过程: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残酷,它消灭所有的记忆、认知、语言和可能性。我 该如何应对这类死亡我应尽可能陪伴父亲,因为这是我对父亲的报答。我打定主 意,接受命运的安排,就像小时候父亲教我的那样。 在其后的两三年时间,我发现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我会不知不觉地进入一种 奇怪的中间状态。随着病情的发展和时间日益集中于瞬间,集中于此时此刻,我强 迫自己把过去抛在脑后,放弃对未来的想法,而仅仅关注“现在”。我曾经把图画 书带到父亲的办公室——通常是一些有关陆地和动物的自然类书籍。有一天,我带 来一本关于狼的书。对每一幅图片,我都编了一个小故事——这些幼狼正等待着它 们的妈妈带回食物,这只幼狼刚睡醒…… 当我们看完这本书后,父亲又翻到书的开头,希望重新开始新的冒险历程。 我仿佛被拉回了自己的孩提时代。那时,父亲用神奇、美妙的故事深深地吸引 着我,让我如痴如醉…… 在许多方面,我的父母是幸运的。我们有足够的钱来支付给看护人。不用担心 父亲悄悄地离开家,然后忘记了回家的路——这是众多老年性痴呆症患者的命运。 人遗留下来的全部东西可能就是记忆与印象。即使与父亲有距离——他那友善、温 和的距离,即使想与父亲更亲近的热望总是萦绕在心头,我仍然拥有回忆。我牢牢 地抓住它们,像擦拭珠宝那样把它们整理得熠熠生辉。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有一次下起了雷雨。我问父亲是不是上帝生气了。 父亲说:“不,上帝只不过是在翻身。”“翻身”“是的,”他回答说, “上帝的身体太庞大了。在他翻身的时候,也会发出巨响。” 这些日子,当闻到橡树或桉树的味道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我们在阿古拉的丘 陵地带所拥有的第一个农场,回到了马背上的长途跋涉。我想起了无垠的天空,马 儿的汗水和皮革交织在一起的气味。回忆将继续陪伴着我,虽然它们在很久以前就 从父亲的记忆中消退了。 这一天终于降临了——我确信父亲再也想不起我是谁。此前我就怀疑,但始终 还存在着一丝父亲还能认出我的征兆,似乎他对女儿的记忆总是处于挣扎着冒出水 面,漂浮在水中,然后又被吞没掉的循环之中。然而就在那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 已经被父亲消退的记忆回流所淹没。我站起来,让父亲独自在办公室里呆一会儿。 他坐在办公桌后,除了已经搁在那里数月的黄色的空白法律便条外,桌上空无一物。 我吻了吻父亲的面颊,说道:“再见,我爱您。” 父亲在其他任何时候都回答“我也爱你”,然而这次他却没有。他满脸困惑, 然后说道:“谢谢你,非常感谢你。” 这本该是令人悲哀的时刻——在你意识到老年性痴呆症已经把你从你所爱的人 的记忆中偷偷挖走的那一刻。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我强烈地感受到父亲的善良。 我从父亲的角度来揣度这一时刻。有个也许看上去挺面熟的人说了声“我爱您”, 自然地,父亲的回答应当是表示谢意。如果我很自私地看待这件事,我将失去发现 父亲的心地有多么慷慨与善良的机会。因为自己是父亲的女儿而内心充满了感激之 情。 悲伤之中也可能出现无与伦比的美。父亲正好奇地盯着秋日天空中的云团。那 是些巨大的白云,镶着太阳光的金边,一阵阵的强风使它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我们站在这些云团底下,因此也一会儿陷入阴影里,一会儿又沐浴在阳光中。父亲 带着孩子般的狂喜观察着这一切,说道:“你看它,刚开始还很亮,一会儿又连在 一块啦”我将铭记这位用故事来使孩子着迷的父亲,他唤醒了孩子的想象力,始 终保持着适度的距离感,闪耀着内在的光芒。父亲将成为这样的人,他教我安静地 站立着观察云层,仿佛世界上已别无他物,唯有那一瞬间。 摘自《中外期刊文萃》2000年第13期何艳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