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伦勃朗显露出渐趋衰老的迹象 一六五七年的大部分时间,我是随同舰队在北海和波罗的海各地度过的。我的 儿子竟是一个间断无常但诚实可靠的通讯员。他的书信并不全是缀字的范本,文章 风格颇象建筑师为砌砖匠写的说明书,但他照例能把他认为我所关心的事情告诉我, 所以我始终能够得到有关我自己一家人和我们的朋友的眷属的一切情形的详细报告。 亨德丽吉仍然住在霍特渠畔。最初我曾担心,她和我忠实的女仆苒蒂之间可能 会发生纠纷。因为仆人们照例不会和睦对待她们体阶级中被认为混得较好的一些人, 而且对这后一种人的任何“骄傲”都很过敏。但首先,亨德丽吉是最淳朴的一个人, 她所遭到的不幸,也已使大多数人愿意忘掉,她仅仅是靠了一般的好感所驱使,而 不是凭着结婚登记员交给她的盖了官印装进封套的证书当上凡·莱茵夫人的。 其次,苒蒂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十分喜欢那个有如衣裳和笑脸结合而成的小姑 娘柯奈丽雅,两个女人和睦地住在同一座房子里,从未造成丝毫的摩擦或妒忌。至 于那两个男孩,因为他们的爱好截然不同,所以也很容易保持友好。泰塔斯总是抱 住他的颜料盒。我自己的孩子老在摆弄他的风车和进行计算,他们只在吃饭时才会 相遇,有时也到迪埃麦米尔或奥德凯克(斯宾诺莎仍然和他的朋友丢尔普一家人住 在那里,两个孩子总认为到那里白吃一顿绝无问题)去散步,但在其余时间,他们 根本互不相干,很少惹长辈生气。 伦勃朗的处境稍较困难。他在基塞斯克隆旅馆租得一个很好的房间,但他很孤 寂,并抱怨无法工作。我提议把我的工作室收拾一下,作为他的画室,但他说光线 不好,他不能用,后来他又一次去见那位在把他的房屋移交给泰塔斯一事中曾给他 做顾问的小小的滑头律师(正是那次事件,险些儿使他进监狱),那人显然颇费口 舌地对他说,他本来无须那样慌张——他有充分的合法权利继续住在他的房子里, 直到确实要开始拍卖的时候再迁出。他在焦急沮丧之时,竟相信了那人的话,并去 拜访德·德克尔和弗兰新,责问他们当时为什么要他做出他根本不必做的事情,他 很不同意那样做。 他们十分真诚地回答他说,他们要他及早迁出,只因为他们深怕如果继续住在 那座房子里,会使他遭受许多不必要的痛苦,何况他的东西几乎随时可能开始拍卖, 那时他将被迫在更为悲惨的情势下离开。 但他不相信他们;反而含糊地谈起原有的一个计划(究竟什么计划,他并没有 讲明),后来他锁起房门,往往一连几天不出去——大量喝酒,以致危害健康,有 时连续几整天蒙头睡觉,有时则又日夜不停地全力做铜版画,致使他开始感到目力 不济。这后一条消息丝毫没有使我感到奇怪,因为借助于一支闪烁的烛光在耀眼欲 花的铜版上刻划极细的线条,比任何工作都更伤眼睛。 幸而后来的一封信带来了较好的消息。 伦勃朗离开了他的旅馆,并且在他的家具和艺术珍品开始拍卖之前,不再到那 里去住。他终于接受我的建议,搬到我的书房来住,而且又在画画了。 他的手又一次握住了画笔,于是他的大部分烦恼立即消失净尽,就象鸭背上的 水珠那样一滚而下。他已不再借酒浇愁。他头脑十分清醒,一如往昔,但他依然抱 怨说,他觉得不很舒畅,老在惦记拍卖他的财产的事情。每星期他至少要派泰塔斯 或我的儿子上破产管理法院去一趟,打听几时开始拍卖,但他每次都听到这样的答 复:“还没有开始。要再等几个星期。时候不对。我们一定要等战争影响进一步减 弱,我们才能卖得较高的价钱。”这段时期他只得在捉摸不定的苦境中等待,因为 他能指望的摆脱束缚的唯一办法,就只有赖于那次拍卖。如能卖得足够的钱,他就 可以偿还债务,不再受法院追究。如果卖不到足够的钱,他将仍是一个破产者,而 他所画的每一幅肖像和他所做的每一幅蚀刻,都将为债主们所有。 终于,在一六五七年秋天,监督官派托马斯·雅各松·哈林夫尽快地趁有利时 机开始拍卖。伦勃朗又迁回基塞斯隆旅馆等待。但最初几次零星交易表明,公众尚 未从最近一次战争灾难中恢复元气,一星期后,哈林夫去见监督官,建议大多数物 品留待翌年出售,那时将有机会卖到目前价格的两倍或三倍。 监督官同意这个要求,于是伦勃朗小心慎重、严加鉴别而且付出巨款收集来的 绘画、素描和蚀刻,才回到贮藏室。 这时债主们继续举行非正式会议,想出无数小小的诡计,使他们自己被列入优 先选购的名单。但是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仅在同朋友们谈话时偶尔听到三言两语。 这时就伦勃朗而言,他那一阶段的生活已成既往——已经一去不返——已被置于脑 后,仿佛并无此事。他知道,他的收藏都很珍贵,而且断定,既然交由他个人的一 个朋友哈林夫作有效的处理,卖得之数必将远远超过他的负债。只要债主们从此不 再纠缠他,让他能够安静地工作,为亨德丽吉和两个孩子争点零钱以资糊口,一切 都将好转,但是债主们必须等待——他们必须等待,别来打扰他,别再不分早晨、 中午和夜晚,来和他纠缠不情。 折磨他的人们继续不断地打扰他,最后他愤恨已极,叫苒蒂别再开门,除非她 事先断定,来访者是个私人朋友,而不是那一帮讨债的人。一六五八年春天就是这 样度过的,同时北欧战事正在迅速趋向最后结局,这时因为我已完成我所能希望故 到的一切,所以返回阿姆斯特丹。我发现我那里住的是一个快乐的小家庭,伦勃朗 画画,亨德丽吉照应柯亲丽雅,并且尽可能做些杂务(因为她仍然常常生病),我 的儿子在设计一种载客帆船,它和斯特文所发明的截然不同,因为它还能逆风行驶, 泰塔斯在用颜料画些小幅绘画,可惜它们没有表现出显著的独到之处。 我们让两个男孩搬到顶楼上睡(这个变动倒使他们很高兴),我住他们的房间, 第二天午饭后,我和伦勃朗畅叙别后,听他诉苦。因为被这闲着等待了漫长的一年, 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当他第一次向我倾吐积愫时,看来他似乎己生了格林和希波 革拉第所知道的各种疾病。他头痛。两臂上觉得有百万只小蚂蚁上下爬动。他的手 指发抖,就仿佛给冻坏了。只要静坐十分钟,他的两脚便失去知觉。他的脊背和前 胸都发痛,他相信自己也要死于把萨丝佳送进坟墓的那种疾病。然而最使他痛苦的, 则是他认为自己的骨头有毛病的这种奇怪想法,据他自己说,他的骨头在“溶比”, 不久总有一天,他就完全没有了骨头,他就会软瘫在街上,死在那里给抬回来。 他究竟在哪里、从谁口中和怎样得到了这种念头,认为有这种疾病,我不得而 知,除非他是从集市上某个江湖庸医那里听来的,那种庸医可能用“四分五裂的人” 的老故事,企图吓唬他的听众,向他们兜售他的“长生不老药”。 不久我便看出,这个可怜的病人之所以有这些症状,其原因不外乎长年坐着不 动,过于孤寂,以及饮食无常而不讲营养的坏习惯,结果产生一种过分专一而深刻 地思虑他的病痛和债务的倾向。但是我从实际经验中知道,即使我对他说,“快活 起来,我的朋友,这一切完全是因为想得太多。在新鲜空气和阳光之下游玩几天, 你就会恢复健康”,这话也不起作用。我希望能够医好他的病,但需开始做这件事, 就有待于他的财产拍卖变成事实,使他确切摆脱今后一切责任,其次还有待于他取 得一种新的伟大成就,有待于全体公众表示承认他,从而使他觉得,他在邻居们的 心目中毕竟有些威望,而并非象他这一时期所认为的那样,完全被他们遗忘了。 这个时期我只能踌躇,但愿他那深为忧伤的心情不致使他自尽。我十分小心地 看守着他。每逢他出外散步,我必亲自陪同,或派我的儿子跟他去。 起初我还曾建议,等让一路易斯下次再作著名的海上探险之时,让伦勃朗和他 同去,但不久,我不得不放弃这个意见,因为伦勃朗仍和往常一样厌恶船上生活, 而已他抱怨说,他宁愿坐在监狱里(但仅指陆地上的牢房),受尽世上最残酷的折 磨,也不愿去听那位当代最出色的法国人妙语如珠的谈话,而一旦他去航海,就不 得不听这种谈话了。 另一方面,让路易斯却说,在那个以前的划船奴隶把航海秘密传授给他之后, 他才完全懂得了他的生活意义。至于我个人,每逢星期日不是到瓦特格拉夫斯米尔 和阿姆斯特尔河沿岸散步,便是在须德海上旅行。这个时期我在等待,伦勃朗在等 待,亨德丽吉也在等待,我们一直等到一六五八年秋天,亦即他第一次被宣布为破 产者之后整整两年之时,最后一个箱子,最后一幅绘画,最后一部蚀刻印刷机和最 后六把椅子才终于拍卖出手,并由它们的新的主人从基塞斯克隆旅馆搬了出去。 荷兰、法国、意大利和德国蚀刻家的铜版画,都是伦勃朗严加鉴别,至少花了 二十年心血收集来的(因为他购买第一批蚀刻画时,还仅是一个小孩子),这批著 名的收藏品,在那年九月二十四日拿出拍卖。破产管理法院的会计员们顿时忙得不 可开交,几星期后,我们就可以比较数字了。 据伦勃朗自己说(但在有关财务的各种事情上,他是一个最不可靠的指导人), 他购买这些艺术珍品,总共花了三万至三万五千吉尔德。据法院职员们估计(这些 人在估计时一贯很保守),卖得之数当在一万三千吉尔德左右,至少可以满足那些 催逼最紧的债主们,使伦勃朗摆脱任何债务之累,有机会重新开始工作。但按照所 有东西廉价售出之后开来的清单,伦劫朗实得之数不足五千吉尔德,或者说是他原 来花费的七分之一左右。 房子卖得比较讨巧。购买房子的鞋商里文·西蒙斯出了一万一千吉尔德。 泰塔斯的亲戚们(经过一场激烈的诉讼)为他们年轻的外甥从中争去七千吉尔 德。泰塔斯这时有了个正式监护人(名叫约翰·维尔乌特,一个老好人,就职业和 爱好而言,是个公务员),但他此后始终孝顺父亲,令人感动,虽然在他母亲的亲 属们看来,父亲只是一个败家子和无用的画匠,但在他看来,则是任何孩子从未有 过的最好的和最仁慈的父亲。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