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没完没了的“华盖运” 实际的情形正是如此,爱情并不能使鲁迅摆脱困境。就拿他到广州这件事说吧,他 所以愿意去,除了与许广平会面,也还有另外的意图,他自己说:“其实我也还有一点 野心,也想致广州后,对于‘绅士’们仍然加以打击……第二是与创造社联合起来,造 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我再勉力写些文字。”1可他人还未到广州,郁达夫和郭 沫若已经离开中山大学,不能建造联合战线了。他却仍不泄气,将眼光转向中山大学: “只要中大的文科办得还像样,我的目的就达了。”2这所谓“还像样”,就是指像北 京大学的样。他毕竟是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他对蔡元培创立的那一种崇尚自由的大学 风气,对这风气的发源地北京大学,始终有一份特殊的感情。的确,在现代中国,只要 存在这样的大学,那就无论遇上怎样的专制和高压,思想的火炬都不会熄灭。手无寸铁 的知识分子要想对社会施加影响,恐怕也只能从发扬北大凤气这样的事情人手。所以, 鲁迅一到中山大学,除了做国文系的主任,还担任教务长,一头扎进教务堆中,忙得不 可开交。他公开以“五四”时候的风气作为标准,在一次教务会议上,他主张让学生有 研究、活动。和组织的自由,就特地举出北京大学作为榜样。直到四月十五。日国民党 大举“清党”,从中山大学抓走几十个学生,他还以“五四”为例,在他召集的紧急会 议上据理力争:“五四运动时,学生被抓走,我们营救学生,甚至不借发动全国工商界 都罢工罢市。……我们都是五四运动时候的人,为什么现在这么多学生被抓走,我们又 不营救了呢?”3在广州的最初几个月,无沦说话做事,他的态度都那样积极,和在厦 门时候是大不同了。 但是,迎面就有一连串壁在等着他碰。首先是广州的激进青年对他不满了。他初到 广州时,这些青年曾经热烈地欢迎他,蜂拥去听他演讲,有的还直接去找他。可是,鲁 迅毕竟看多了黑暗,即使极力振作,在演讲会高呼口号,话一说长了,还是会流露出阴 郁的意思。他说广州是一个红皮白心的萝卜,说广州的青年把革命游戏化,甚至说广州 有大叫,却无思索,无悲哀,因此也就没有真正的革命和文学,4你想想,整日沉浸在 狂热情绪中的激进青年怎么听得进这些话?他到广州才一个月,就有人以“鲁迅先生往 哪里躲”的标题,在报纸上批评他。“鲁迅先生!你莫尽自在大学教授室里编你的讲义。…… 如此社会,如此环境,你不负担起你的使命来,你将往哪里去躲!”5接着,更有人用 近于无理的态度责问他:“你不愿意从事文学革命;你又不去做武装者的革命;那么你 处在今日的中国,更拿着一种什么革命的东西在领导着一般青年?”6与此阿时,广州 的文学界也开始有人批评他“落伍”,认为在北伐的形势下,《阿Q正传》那样的作品 已经没有资格再自称是革命的文学,7面对这样的不满,鲁迅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当 然不愿意青年人误解他,读了那篇《鲁迅先生往哪里躲》,他立即清许广平以她的名义, 写了《鲁迅先生往那些地方躲》的解释文章,在同一张报纸上发表。但是,他又很知道, 他其实无法向这些青年解释清楚,以他们的天真和幼稚,怎么可能理解他那“无话可说” 的深刻的迷惘?他只有暗自苦笑了。 接着是中山大学内部的人事纠纷。鲁迅虽是教务长,学校的实权却操在教务委员会 手中。这委员会的几个主要人物,像戴季陶,朱家哗等人,都是国民党的要人,官场上 的老字,他们绝不愿意将中山大学办成北大那样的学校,鲁迅和他们自然不会有多好的 交情。文科主任傅斯年,本是鲁迅在北京时的旧识,却那样热衷权力,也使鲁迅很失望。 二九二七年三月,傅斯年更将顾颔刚请到中山大学来当教授,鲁迅坚决反对,甚至说:。 他来,我就走!”可傅斯年还是将顾请来了,鲁迅立刻就辞了职占他写信对朋友忿忿他 说:“我到此只三月,竟做了一个大傀儡。……当红鼻[指顾颉刚]到此时,我便走了; 而傅[斯年]大写其信,给我,说他已有补救办法,即使鼻赴京买书,不在校;……现在 他们还在挽留我,当然无效,我是不走口头路的。”8他原是一介书生,不习惯做行政 事务,性情又梗直,不会拐弯抹角,就很容易与刁钻的同事发生矛盾。全是为了自己的 那一点“野心”,才勉力挑起教务长这副担子,现在竟弄得连势不两立的对头也跑到身 边来当教授,这岂不是又落入厦门大学的覆辙了吗?依他向来的脾气,自然是一走了之。 当然,他更震惊的还是“四·一五”大搜捕。自到广州以后,他对国民党一直抱有 好感,也为北伐的节节胜利感到高兴,他那样无保留地赞扬孙中山,除了受风气传染, 也因为他大体上赞同孙中山的理想。可是,一直举着孙中山的旗帜的国民党,竟会这样 大规模地搜捕前一天还是同盟者的共产党员,抓去那么多无辜的人,还要那样残酷地杀 戮被捕者,还要得意地形诸笔墨,什么“用斧劈死”,什么“乱枪刺死”……这实在出 乎他的意料。在北京,是段棋瑞的卫队屠杀请愿学生,到广州,却又看见国民党更大规 模地杀戮昔日的盟友,偌大一个中国,难道就逃不脱这样的惨剧?他尤其震惊的,是那 屠杀者中间,竟也有许多青年人,不但是年轻的目不识丁的赳赳武夫,更是年轻的戴着 眼镜的大学生,投书告密,助官捕人,这些青年似乎还格外起劲。在北京时,青年学生 的冷漠和健忘,已经使他深受刺激,现在这更可怕的情形,会给他怎样沉重的打击?他 说:“我至今为止,时时有一种乐观,以为压迫、杀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现在 我知道不然了,杀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 春,更无顾惜。”9在南方的温暖、生机和光亮当中,竟看见了更为严重的寒冷、死地 和黑暗,他简直目瞪口呆了。 国民党的“清党”不但在精神上给他严重的打击,而且在人身安全上,也似乎要对 他造成威胁。他和广州的共产党人本没有多深的交往,但他曾列名于成仿吾等人的一个 颇具赤色意味的《中国文学家对于英国智识阶级及一般民众宣言》,又恰在“清党”后 的第六天辞去中山大学的教职,有些人就难免要推测,他这是在表示抗议。知情者如傅 斯年,又故意含糊其辞,更助长了这种推测,以至香港的一家报纸公开登出消息,说他 因为“亲共”而躲避起来了。鲁迅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不会太担心。但是,在当 时那种满街军车急驶,人人风声鹤腴的情况下,有了那样的传闻,实在也难保不会出什 么意外,所以,他又不敢放松警惕。他在广州已经无事,却宁愿忍受酷热继续逗留,这 除了一时决不定何去何从,是不是也为了不愿授人以柄呢?10“清党”给了他刃晰大 的震惊,先前那不惮以恶意去揣测世事的习惯自然会膨胀起来,倘若他不自觉地夸大种 种可能的危险,一时神经过敏,也是十分自然的吧。直到五月底,他的担心才开始消减, 有朋友听到传闻,写信来问,他国复潞:“事太凑巧,当红鼻到粤之时,正清党发生之 际,所以也许有人疑我之滚,和政治有关。实则我之‘鼻来我走’(与鼻不两立,大似 梅毒菌,真是倒霉之至)之宣言,远在四月初上也。……兄所闻之流言,或亦此类也欤。 然而‘管他妈的’可也”,11口气已经轻松了许多。到了七月,他更公开露面,到一 所中学和广州市教育局作了两场演讲。人既露了面,那些流言自然就消散了。 流言消散了,他也就可以走了。九月二十七日,他和许广平一同登船,离开了广州 这块险恶的是非之地。可是,还没容他们喘口气,新的麻烦又来了。当时广州往上海的 船,都要经过香港,香港的海关人员,也就要上船检查。鲁迅这一回自不例外,遇上两 位身穿绿制服,如狼似虎的检查员,把他的书籍和皮箱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撕碎装鱼肝 油的纸匣,捅穿饼于坛子的封口,最后是收了他二十块钱的贿赂,才放过了他。鲁迅很 诧异,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凶狠地检查他,船上的茶房说:“你生得太瘦了,他疑心你 是贩鸦片的”,这真使他愕然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中国,连生得太瘦,也会给自己 招来麻烦,在这一刹那间,从归国时家乡人对他的胡子的指摘,到北京时有关他的门牙 的流言,种种不愉快的记忆,都一齐涌上心头。那天晚上,他便在船舱里铺开稿纸,愤 激地写道:“香港虽只一岛,却活画着中国许多地方现在和将来的小照:中央儿位洋主 子,手下是若干颂德的‘高等华人’和一伙作怅的奴气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 ‘土人’,能耐的死在洋场上,耐不住的逃入深山中,苗瑶是我们的前辈。”12我不 禁想,倘是二个向来就活得自在的人,遇上这样的事情,也许会哈哈一笑,自认倒霉罢, 但鲁迅却生发出那样强烈的悲愤,他显然是想到了自己不断碰壁的一生。他正要到上海 去,到那同样有着洋主子,而同胞的奴气恐怕比香港更为炽盛的洋场去,轮船上的这一 场屈辱遭遇,会给他心头蒙上一层怎样的暗影呢? 果然,到上海才一个多月,他就在给朋友的信中发牢骚了:“应酬,陪客,被逼作 文之事仍甚多,不能静,殊苦。”13三个月之后又说:”我在上海……心也静不下来, 上海的情形,比北京复杂得多,攻击法也不同,须一一对付,真是糟极了。”14他去 上海的本意,是想静静地休养一阵,既是缓减身体的疲惫,也是澄清思想的混乱,用他 自己的话说,就是躲进草丛中,舔净自己的伤口。可哪里想到,他一踏上上海的码头, 就又成为许多人包围的目标,纷纷上门拜访,还要约他写文章,拉他去作演讲。他到上 海的第一个月内,几乎天天都有人来敲门,有时一天要来好几班;他搬进景云里的寓所 才半个月,就已经有人笑嘻嘻地找来了,一定要请他去演讲。他当然要发牢骚了。 不过,应酬虽然麻烦,毕竟也还热闹,朋友和慕名者的笑脸的簇拥,多少也可以拂 去一些类似在船上遭人检查的不快。何况又有许广平陪伴在旁,楼上楼下都充盈着新的 家庭温暖,单是应酬多一些,鲁迅大概也不过就是发几句牢骚,并不会真觉得大苦。但 是,事情却远没有这样轻省。上海不比广州,与北京更不相同,这是一座混杂着精明和 浅薄的现代城市,一个不断滋生出机敏、势利、浅薄和赤裸裸的利害之心的大温床。形 形色色的人都能在上海插一脚,上海的文坛和学界,也就格外显出五花八门的斑驳的色 彩来。既有徐志摩、胡适那样的绅士派,也有蒋光慈、成仿吾那样的激进党,既有依附 官方的御用文人,更有数量多得多的只知道迎合小市民的通俗“作家”:你想想,鲁迅 这样一个人,骤然跨进这样一个世界。他将遭遇到的,哪里会只是那些应酬? 比方说,他到上海才二十夭,地处江湾的一所劳动大学的校长易培基;就上门来请 他去授课。他是鲁迅在北京时的熟人,态度又非常殷切,说是每次用汽车来接他,鲁迅 就答应了。可是,才上第二次课、那汽车就奶奶来退,害得他焦急地等了老半天,第三 次干脆就不来了,”此后也没有下文,像这样不明不白的事情,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再比如,也是他刚到上海不久,郭沫若托郑伯奇和蒋光慈来找他,说是要联合起来:还 在厦门的时候,他就有过这个打算,听了自然高兴,于是联名在报纸上登出启示,宣布 要诙复《创造周报》。可这事又没有下文了,他等到一九二八年初,《创造周报》没有 复刊,却出来一个新杂志叫《文化批判》,成仿吾和创造社的一批年轻成员在上面接二 连三地批评他。到后来,蒋光慈和他的“太阳社”也一齐来指责他。阿英断言阿Q的时 代已经过去,《呐喊》、《仿徨》都过时了;郭沫若更化名“杜荃”,在创造社的刊物 上骂他是“封建余孽”,“二重的反革命”,是法西斯主义者!15刚刚说好要联合, 现在突然来围攻他,这叫他怎么受得了?甚至他在广州见过的青年残杀青年的“血的游 戏”,在上海也又见到了。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就在江湾的那所劳动大学里,警察和一 部分手持棍棒的学生,闯入宿舍抓走据说是共产党的另一些学生,当有人把这事告诉鲁 迅时,他喃喃他说:“学生也参加了搜捕……”16显然是记起了半年前的广州。甚至 连一向与他友善的北新书局,从北京迁来上海,书商的习气也愈益严重,欠了他将近万 元的版税,迟迟不付,他只好请律师打官司,才一点一点地讨回来。 还有更卑琐的搅扰在等看他呢。他初到景云里,是住在二十三号,周围非常嘈杂, 尤其到晚上,唱京戏的吊嗓子声,搓麻将牌的哗啦声,赢了钱时的重敲台面和哈哈大笑 声,经常是彻夜不停,使惯于夜间作文的鲁迅每每掷笔长叹。他家后门相对的,是一位 名律师的家,这人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儿子,仗着父亲的威风,屡次向鲁迅家的厨房扔石 头;鲁迅向那律师告状,不料小无赖的气焰更高,公然在鲁迅家的门上撒尿,画乌龟。 鲁迅没有办法,就搬到景云里十八号,避开那户邻居。那小无赖却不罢休,竟在夜里偷 愉将浸透煤油的引人纸扔进鲁迅家,想引起火灾!堂堂鲁迅,竟会碰上这样的事!也就 在这时期,他在广州时的学生廖立峨,一直很恭敬地与他通信的,突然带着情人跑到上 海,要做他的“义子”,在他家里连吃带住,几个月后都不走,还提出种种要求,最后 是不欢而去,弄得他哭笑不得。又过了一年,他雇用的一位来自浙江上虞农村的女佣, 刚刚做熟了,她的丈夫却带着人上门来,说要抓她回去。遭到拒绝以后,那人又通过上 海的所谓“上虞同乡会”,向鲁迅索人。一直纠缠了好久,最后是鲁迅拿出一百五十元 钱,才枢那批人打发走。当时是讲定,这钱由那女佣逐月偿还,可两个月以后,那女佣 不辞而别,钱也没还……我真不知道,鲁迅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在 上海,连这类事情都会给他的生活造成那么多麻烦,使他吃那么多昔头,他怎么会喜欢 上海呢? 难怪他到上海才半年,便大病一场,拖了好久才恢复。也难怪一九二九年他回北京 看望母亲,竟会很喜欢北京。他写信对许广平说:“这里的空气真是沉静,和上海的动 荡烦扰,大不相同……。”17见了几个熟朋友,无拘束地谈一阵天,他更非常愉快, 写情给许广平时,还特地强调,说这些聊天“都是近来快事。”18离开北京三年多了, 沿中国南方的海岸转了一个大圈子,最后却发现还是北京好,还要怎样,才算是交“华 盖运”呢。 注释 1鲁迅:二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一百六十一页。 2鲁迅:一九二七年一月五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二百二十六页。 3何思源:《回忆鲁迅在中山大学情况》,《鲁迅生乎史料汇编(第四辑)》,三 百六十六页。 4山上日义:《谈鲁迅》,《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四辑)》”二百九十五页。 5宋三彬:《鲁迅先生往哪里躲》,《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四辑)》,二百二十 三页。 6和雅典:《请教鲁迅先生》,《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四辑)》,四百四十三页。 7欧阳山:《光明的探索》,《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四辑)》,三百四十八页。 8鲁迅: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五日致章廷谦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三十六 页。 9鲁迅:《答有恒先生》,《而已集》,四十页。 10当时鲁迅的一个熟人回忆说,鲁迅听到有关他“亲共”的流言后,曾写信给广 州市公安局长,表示随时听侯逮捕;那公安局长回信安慰他,但他仍显得烦躁,愤懑。 见尸一:《可记的旧事》,《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四辑)》二百八十五页。 11鲁迅:一九二七年五月三十日致章廷谦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三十 九页。 12鲁迅:《可谈香港》,《而已集》,一百零四页。 13鲁迅: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七日致章廷谦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七十 一页。 14鲁迅:一九二八年二月二十四日致台静农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八 十一页。 15杜荃:《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创造月刊》,上海,二卷二期。 16杜力夫:《永不磨灭的印象》,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五辑)》, 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七百十六页。 17鲁迅: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二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二百五十三页;并 《研究》,二百零三页。 18鲁迅:一九二九年五月三十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二百七十一页。 宇慧文学视界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