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艺下江南 一曲惊春申 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拜客”。官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清的遗老遗少们 ;商海中的巨贾大亨们,再有就是以京剧为消遣的“票房”,这些都是要去拜的。 官、绅、商是不敢得罪,还得指望着他们买票呢。那么拜票友干吗?因为能够票戏 的票友,哪个也都是又有钱又有功夫的富贵闲人。你只要腿不犯懒、嘴不犯犟,专 程去拜望他们,这些人也绝对讲义气:笃定在你演出时,全体都来给你捧场。还要 送你个花篮呀、彩缎横幅呀等礼品,给你呐喊助威。 马连良去各大票旁都转了转,拜了拜,人家自然也得要回拜,礼尚往来嘛。几 个票房的票友联合起来举行联谊会,大伙清唱清遣。都唱完了,自然就轮到了马连 良了。“马老板,请您赐一段吧……”面子掬那了,能好意思说不唱吗。唱吧,不 行,“我没带胡琴来呀……”“没关系,咱们票房里有好几把不错的胡琴呢,让× ××先生给您托吧,笃定错不了。怎么样?”“好吧,就请您费心吧!”一听马连 良答应清唱,而且答应用票房的胡琴,众位票友都禁不住大声喝起彩来。“唱什么 呢,《黄金台》吧。”好!老谭当年常演的好戏,大伙都凝神静气地倾听。 马连良在丝弦的伴奏下,唱了一段“二黄原板”。虽然那时他嗓子还没完全恢 复,调门只有“扒”字调,够矮的了,可是字眼清楚、韵味浓郁,咬字切音喷吐有 力,全是当年谭鑫培的劲头,一听就是标准的谭派。这下可让票友们服了,掌声雷 动,立刻又是道辛苦,又是嘘寒问暖。 早有人把这一成绩,秘密地向上海亦舞台的老板(经理)汇报过去。 原来从车站把马连良接过来后,亦舞台老板一见马连良这个他重金约来的角儿, 却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心里就有点冒凉气,甚至暗暗叫苦。这么点儿 的岁数,能叫得上座儿来吗?万一“黑”了,上不了半堂人,票款收不上来,包银 还得照付,他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所以,他就利用马连良到票房拜客这 个机会,安插下自己人,故意撺掇马连良唱两口,心里好事先有个底。如今他听 “报子”喜报过后,心里踏实了一半。可他还不放心;清唱是清唱,彩唱是彩唱, 还得瞅瞅他场上的本领。于是,由亦舞堂老板约马连良唱一出堂会戏,戏码还是《 黄金台》吧,这出戏吉利:“黄金满台”嘛。实际上这出戏虽然不大,可是唱做并 重,也是谭鑫培老板常演的拿手戏,就拿它测这个年轻老板吧…… 马连良爷儿几个当然也不傻,什么意思全明白。唱这出《黄金台》时,全神贯 注,一点不敢懈怠。台下看戏的,差不多都是行家,不住地点头咂嘴,晃脑摇头。 “好!”喝彩声一声连着一声。亦舞台老板一看,心说:行了! 甭用再看了,赶紧研究角儿的打泡戏吧! 定好了,打泡戏是有文有武的《南阳关》,标准的谭派戏。报子一贴出去,因 为有堂会戏那个碴,经观众口报子(口头宣传)一传十、十传百,没怎么费劲,票 就抢完了。《南阳关》上了。马连良扮演的伍云召出场亮相: 精神、俊逸,浑身带着一股帅劲,上海观众情不自禁地就给这个漂亮老生喊了 一个碰头好。中间唱的“西皮原板”转“二六”,俏皮流畅,有味有韵,几乎一句 一个好。还有个特漂亮的身段,是在辞别夫人,准备大战前来捉他的宇文成都,唱 完了“眼见得冤仇不能报,爹娘呀,老天爷助我成功劳”后,把手里的令旗扔起来, 旗子竟飘向下场门,伍云召一个急转身,奔下场门,把令旗稳稳接到手。尺寸丝毫 不差,然后迈着刚健的台步下场。就这一手,疾如脱兔,稳若泰山,又脆又帅。台 底下可受不了啦,立刻就“炸了窝”,那叫好声就像开了锅。不但观众没想到,就 连亦舞台经理也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二十刚出头的小老生竟有如此精绝的好身手。 这回算抄上了,净等着挣钱吧!差点没把这个钱串子脑袋的经理乐晕了。 戏散了,上海的观众无不挑大拇指赞扬,说:“真是地地道道的谭派!”其实 善于搞改革的马连良,就在那时,也不是一模一样全照着谭鑫培的路子演的。他的 这种改革精神还是学自于谭老板呢。就拿这出《南阳关》说吧,原本是出开场戏, 不受人重视,可经谭鑫培一唱,前边是文的,后边是武的,唱虽不多,可唱得苍凉 悱恻,非常有感情,很能激动人心;“打”虽然也不多,可是经老谭一加工,几手 绝活特边式讨俏,所以一下子就成了谭派名剧了。马连良所以唱这出戏打泡,因为 他唱、做、念、打全都好,平均分高。 再说,谭鑫培于一九一○年(宣统二年)第四次来上海演唱过此剧后,至今已 十来年不见于申沪舞台上,尽管马连良只是学谭老板的大路子、劲头,由于年深日 久,人们也觉得他唱得很像谭鑫培了。 继《南阳关》之后,又连贴了许多谭派名剧:《失、空、斩》、《群英会·借 东风》、《盗宗卷》、《天雷报》、《定军山》、《珠帘寨》、《问樵闹府·打棍 出箱》、《打渔杀家》等等。唱功戏,念做兼重的做功戏,舞刀放箭的靠把戏,他 是贴一出,满一出;唱一出,红一出。唱满了一期,再续一期,一连续了好几期, 唱了几个月上座不衰。真是红遍上海,饮誉申江。 马连良的包银是噌噌噌地往上涨,可是亦舞台老板的收入更是撑破了腰包,乐 得他合不上了嘴在上海与马连良合作的旦角是小杨月楼、白牡丹(荀慧生)和绿牡 丹(黄玉麟)等名家。小杨月楼比马连良大一岁,那年也是二十刚出头。扮相好, 嗓音亮,当时他以一出新编故事剧《石头人招亲》轰动上海。这是一出神话剧,说 一个叫崔金凤的采桑姑娘,把篮子扔在了一个石头人的脑袋瓜子上。 同伴和她开玩笑,说她就是石头人的妻室。后来崔金凤生下一个儿子,说就是 石头人的。再后来,这个石头人的孩子力大无穷,被沙陀国王李克用收为十三太保, 易名李存孝……情节大致就是这样。其实这戏也是新旧两羼,那传统老戏《珠帘寨 》和《飞虎山》都包括在这出本戏里。马连良演当中间的《珠帘寨》。他还与小杨 月楼合作演出另一个本戏《对金瓶》。这是个情节戏:故事曲折跌宕,悬念丛生, 环环紧扣。小杨月楼演侠女蔡文琴,马连良演书生韩文瑞。 马连良与白牡丹的合作也是很有戏剧性的。自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二年这四年 中,白牡丹都滞留在上海。那时他还没有恢复荀慧生之名(一九二五年中秋节,白 牡丹在报上申明改名荀慧生),更不是什么四大名旦,此时他正在亦舞台唱戏。于 是这两位艺术大师得有机会在他们弱冠时便联袂演出于春申之上了。 他俩合作演出的剧目是《打渔杀家》。 演出之前,有一段故事。那时上海的剧评家就很活跃,新闻界对京剧也颇为关 注,多给篇幅报导。当时上海有两个大剧评家,一个冯小隐,笔名佞谭(指谭鑫培), 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尤对谭鑫培和杨小楼有深入的研究,这方面的著述颇丰。再 一个是苏少卿。这位曾从著名谭派票友陈彦衡那儿学过谭腔,对谭派戏了若指掌。 应该说这两位对谭鑫培的研究都是权威人士,可是却由于对一个细微末节的不同认 识,而在报上拉帮结派大打笔仗。那么这个引起双方交火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原来是一双脚下穿的“鞋”。 两位专家谈论起谭鑫培在《打渔杀家》中,萧恩究竟穿什么鞋。一说“鱼鳞洒 鞋”,一说“黑薄底靴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论激烈,各执一词,于 是双方都要求来自北京谭派正宗须生马连良和另一来自北京坐科的花旦白牡丹合演 一次《打渔杀家》,以他们的穿着打扮,讨一个正确答案。 有人给马连良出主意:先答应唱,可别马上演。赶快写信给在北京的王瑶卿王 大爷,他当年经常陪谭老板唱这出戏,他的话一准没错。 回信来了。王大爷的答复出人意料:“谭老板穿洒鞋时居多,可也穿过薄底, 两派的说法都有根据。”原来谭老板脚底下穿啥,没准谱,他是一会儿鞋,一会儿 靴子,所以弄得专门家们找不准脉了。 其实,《打渔杀家》这出戏,虽然是一出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都很有水平的好 戏,但是却也是一出爱引起争论的惹事戏。比如说,该戏的唱词中,有“海水滔滔 白浪发,父女们打渔在江下。”话白中有“河下生意不作也罢”等等句子,又是海, 又是江,又是河,倒底是在什么环境里打渔。对了,“渔”和“鱼”这两个字也不 好分,一会儿是这个打“鱼”,一会儿又是那个打“渔”,唱戏的哪儿分得清。谭 鑫培就问过剧评大家齐如山先生,说:“《打渔杀家》这出戏,为什么又是海又是 江又是河,到底应说什么才对呢?”齐先生怎么回答的,没记载,谁也说不清楚。 那到底该怎么办好呢?按王瑶卿的意思是:不演为佳,两边都不好惹,都别得 罪,免得引火烧了自己个儿。 可马连良还是决定演,他自有他的高招。 报子一贴出来,园子便早早挂了客满牌。 您想,争论的双方,加上上海那些最爱看热闹的观众,能不满座吗,他们坐在 座位上,穿鞋或是穿靴子,双方还唇枪舌剑争个不停呢…… 一声“开船呀——”马连良扮的萧恩,在几千对眼睛的注视下,滞洒地摇着桨 出场了。“快看脚底下,穿的是什么?”“是鞋,洒鞋!”一方满意了,鼓掌,畅 笑,好开心;另一方垂头丧气,心里不服,想退场抗议。不料,还没来得及动弹, 第二场,萧恩又上了,戴着毡帽,穿着老斗衣。“嗳,怎么脚底下又换了靴子了… …”两派人开始心里都觉着不得劲,好像被谁愚弄了,可再一想,人家有道理呀: 在江上小船里打渔穿洒鞋,回到岸上在自己家中易鞋换靴子,这合情合理呀……大 伙心服了,都觉着没伤了面子,得感谢人家马连良:这个角儿岁数不大,心路挺高, 简直有点大将风度了…… 除了演出场场告捷,名利双收。还有两件事,使他十分开心。一是他在这期间, 上海百代公司邀他灌了六张钻针唱片,计有《定军山》与《南天门》合一张,《天 雷报》与《借东风》合一张,《开山府》、《珠帘寨》、《清官册》、《对金瓶》 各一张。当时马连良因变声嗓音未完全恢复,调门很低,只够“扒”字调,而且有 时不亮,发闷。但是马连良确实有坚实的基本功,嗓子得到过很好的锤炼。他能够 对付,而且对付得让听众听不出来他还在“仓门”时期,反而觉得他唱得虽低而味 浓,虽闷而力度强,苍劲沉郁,同样悦耳动听。 然而在戏曲唱片史上,嗓音不佳,调门只吃“扒”字调的演员而能灌这么多唱 片的,马连良是空前第一人。结果唱片销路很好,尤其是《定军山》和大段念白的 《清官册》,发行量最大。而《对金瓶》销售得也不错。它是上海新编的本戏,也 叫海派戏,马连良演韩文瑞,这是他到上海临时“钻锅”学会的。回到北方便挂了 起来再也没动过,所以这张唱片更弥足珍贵,颇有点纪念意义。 另一件开心事,便是他在上海收了一个高徒:李万春。李万春的父亲李永利, 和马连良在一起演戏,是翻扑勇猛的名武净。他的儿子李万春年方十岁,已有一身 文武艺。受其父李永利之托,二十一岁的马连良为万春教授他的拿手戏《南阳关》。 在上海半年多,几乎天天去李家为李万春仔仔细细说这出。虽然后来李万春一生也 称马连良为三叔而没有正式拜师,但他实是马连良教授的第一个徒弟。 带着初到上海滩首战告捷的喜悦,带着黄浦江水吹拂过来的阵阵温馨,远离了 海关大楼丁当作响的钟声,暂别了“大世界”哪些生意人嘈杂叫卖的喧嚣,在火车 鸣叫的笛声中终于又望见了古都北京前门箭楼的身影,回到了阔别半载的故乡怀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