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扶新花 菊坛传佳话 再把话拉回来,扶风社演毕《诸葛亮安居平五路》之后,马连良于这年朔风逼 人的寒冬时节去了上海演出。北京去的主要演员还有梅兰芳的第一位女弟子,嗓子、 扮相都相当出色的青年女演员新艳秋、花脸刘砚亭、二武生迟月亭、丑角贾多才等。 而最让马连良兴奋的是同行者中还有誉为一代武生宗师的杨小楼,而且上海是约他 与杨老板同台合作献艺,这对他这个年仅三十一岁的后生晚学,的确是个殊荣。上 海方面参加演出的主演有老三麻子王洪寿的得意高足林树森、声震屋瓦的十全大面 金少山,阵容是太强了。 人头强可是天气不强。南下的一行人到了上海以后,正逢三九严冬。按说,上 海的冬天虽冷,可比北方还差一大块。偏偏又碰上了一个多少年未遇的奇冷,天上 竟纷纷扬扬卷起一天大雪来。这在北方司空见惯,可是在上海下雪那可是新鲜事。 还有更稀罕的,是这雪竟下起来没完没了,一连下了好几天,都快把上海人腻歪死 了,一时路上车少人稀。您说,这样的天,出去买菜都得考虑考虑,还能上戏馆子 看戏吗?可是人们是白担忧了,上海的观众是太热情了:因为这次组台参加演出的 演员都是南北方最驰名的一等红角儿,贴出的剧目又都是各红角儿的拿手杰作。戏 迷们不顾天寒地滑,上边顶着雪,下边踩着泥,豁出感冒了,也要来看看这次南北 名角大荟萃的好戏,因此开了一个连日大雪天,场场座客满的记录。 读者一定要问了,说的这么热闹,杨小楼、马连良两位艺术家都合作什么戏了? 请稍安勿躁,容在下慢慢道来。 谁都知道杨老板的绝活儿是一出《长坂坡》,当他在作内廷供奉时,连清宫里 的慈禧太后老佛爷都爱看这一出。到了这地方不唱这一出对得起大上海的观众吗… …放心,报上登出来了:《汉阳院·长坂坡·汉津口》。宗师杨小楼的赵云、新艳 秋的糜夫人、金少山的曹操、刘砚亭的张飞。《汉津口》请林树森扮个关老爷。那 咱们的马连良呢?来刘备呀,而且在《长坂坡》前面唱一出《汉阳院·哭刘表》。 这可是马老板的轻易不露的好戏,当年在富社的时候就唱过。这是谭鑫培高足贾洪 林的好戏:哭刘表的唱,一唱三叹,凄惋哀怨,真能把观众唱哭了。马先生这出戏 就是学的贾老师,而且从唱上说马连良的这段“反西皮”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真 是如泣如诉,特有感情。 上海观众听得如醉如痴,连连鼓掌喝彩。后面的戏,当然是绝唱了。杨小楼的 赵云,威风凛凛,大将风度,俨然赵四爷复生。“大战”时,杨小楼扮的赵云,一 杆大枪把曹八将打了个七零八落、人仰马翻!上海的观众都看傻了,那掌声就像爆 豆一般响个不停。 笔者“吾生亦晚”,无幸看到杨、马合作的这出堪称绝唱的好戏。但我五十年 代中期在中和戏院看过他们两位的传人李万春和李盛藻合作演出的这出戏。虽然和 杨、马相比,有小巫见大巫之势,但水平也相当可观。 马连良先生也得向上海观众演出他的拿手杰作《群英会·借东风》呀。 继《长坂坡》之后,报上果然登出了《借东风》,而且注明杨小楼扮演赵云。 于是又掀起了一个高潮:不但能听马连良的唱,还能一睹杨小楼赵四将军的风 采。于是观众的情绪像盆“火”。 原来杨马合作的剧目里,没有杨老板这个赵云。因为这个四将军不比长坂坡那 个杀曹营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借东风》后面的赵云,只有接军师上船的任务,行 动也只是一箭射断篷索那么一下,所以是个配角。可是一向爱提携后进的杨老板, 却主动和马连良提出:借完东风,他来那个赵云。这是真心拉拔晚辈呀……马连良 心里热乎的像揣了二百度的暖水袋。那天这出戏演得那份儿精彩就别提了。马连良 那段“习天书玄妙法犹如反掌——”的成套唱腔:“倒板”、“回龙”、“原板”、 “散板”,都唱得满宫满调,韵味十足。那一年马连良的嗓子达到了最佳状态,能 唱相当G 调的“正宫调”。 又搭上年轻,再足这么一“铆”上,台底下能不“炸窝子”吗……这还不算, 平常唱《借东风》,孔明下坛台以后,高潮就过去了。可是这回孔明下去以后,大 伙等着杨小楼的赵云再上,又弊足了劲儿。台上的演员受台下情绪的影响,也像过 了“电”似的,浑身是劲。等杨老板赵云上来了,虽然举手投足,就那么两三下, 可大伙看着就是帅,还有力重千钧之感。几句念白,如仙鹤唳天,直上云霄,台下 再一次“炸窝”,情绪高涨达到了极至。马连良和杨小楼还合作演出了《八大锤· 断臂说书》。马连良演王佐,杨小楼扮陆文龙。演《摘缨会》,马连良演楚庄王, 杨小楼演唐蛟。这两个活儿也带有捧马连良的意思。可是这两出戏有这样一位艺术 大师级的老伶工参加,一下就把这两出戏抬得高高的。马连良在台上觉得怎么演怎 么舒服,带劲,这就是互相感应的原因吧。可是还有一件事,更出乎马连良的预料。 合作戏的后期,马连良贴出头年排的新戏《要离刺庆忌》。这里当然没有杨老板的 活儿。 可没想到杨小楼把马连良找了去,对他说:“连良呀,你把庆忌的单头本子抄 一份给我瞧瞧,我想来这个角。”马连良一听又激动又高兴,愣了一会儿才说: “您这是诚心地真捧我呀。”抄了单头给杨老板,过后,马连良亲自到杨小楼在上 海住的饭店去对词。杨小楼边抽烟边问要离和庆忌两个人在台上的调度,划了划各 自的位置就算记住了。当时是旧社会,戏班没有专职导演排戏的制度,全靠在上场 前,在后台所谓“说说”就算对了戏了。这还算好的,大多数根本不说戏,就等着 “台上见”了。谁要是死气白赖要求仔仔细细对对戏,好像就是没本事似的。 马连良心里不踏实可也不敢说什么,只好等着台上见了。谁成想到那天该杨小 楼扮的庆忌出场了,只见他勾了一个象征凶猛阴鸷的“黄三块瓦”脸谱,透着那么 威猛。可又穿着一身雪白的白蟒,里面还扎着白硬靠。用马连良的话说:“光看那 扮相、气派就绝了。”更让人叫绝的是杨老板庆忌的台词和抄给他的单头一个字不 错;舞台上的位置和马连良那天说的一点儿不错。马连良开始还有点儿担心,一会 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后来反而感到特别默契,好像合作多年似的。杨小楼在台上 那可是一丝不苟:庆忌的念白,运用的是杨派花脸的技巧:立音、炸音的交替使用, 把庆忌的骄横不可一世的性格,展现得淋漓尽致。 马连良过后,多次谈起这次和杨小楼的合作,视为一生最幸福事之一。 既敬佩杨老板技艺的精湛,更感激他对后辈的提携达到“不遗余力”的程度, 同时还遗憾这出《要离刺庆忌》只合作了一次。 北返的火车,深夜踏着黝黑的土地,喘着均匀的粗气奔跑着。马连良躺在软卧 车厢中,眼望着车顶昏暗的孤灯,他陷入了沉思…… 由与杨小楼的这次合作,他想到了另一场与余叔岩的合作戏。那是在这之前, 也是在一九三○年,有一场名角云集的大义务戏,说是为赈济江西灾民。票价昂贵, 但言明所得票款,大部用于赈灾救民。至于真的假的,也不详知,反正这类赈灾义 演,屡赈屡演,屡演屡赈,而且都在能装三千四百多人的新式剧场第一舞台演出。 这次的大义务戏,好角红角都到,好戏一个接着一个,大轴呢,那可得压得住 台,得请最大的蔓才能服众。主持这场戏的负责人商量过后,拟请老生、武生两行 中的泰斗余叔岩、杨小楼携手合作演出精彩的三国戏:《定军山》接演《阳平关》。 余叔岩演全部黄忠,杨小楼演赵云。 这人头这戏码行。当年谭鑫培就是和杨小楼合作唱这两出戏,在那年月也是最 叫座儿的戏。后来,就成为余叔岩、杨小楼合作的佳品。 和杨小楼谈,杨欣然允诺。因为他演的赵云,《定军山》里没他,只是《阳平 关》一出有事。可余叔岩就不行了,他要连演两出靠把戏,得跟人家好好商量。一 提,余先生说:“赈灾筹款,是功德事,我应该参加。可要我连演两出靠把戏,恐 怕太累了,最好只演后面的《阳平关》。”余先生说的是真话,因他患泌尿系统疾 病:尿血,已经很久不演业务戏了。只是碍于朋友面子,才演一些堂会戏,或是大 义务戏。让他连演这么两出大靠把戏,扎靠耍大刀,真能把他累坏了。就唱一出《 阳平关》吧,可是没《定军山》光这一出戏,时间又短点,最好前边仍演《定军山 》。主办人这时就想到头二年经常演出《定军山》的马派老生马连良。 一提,马连良有顾虑不敢马上答应。《阳平关》、《定军山》都是人家余叔岩 的看家戏。要我唱《定军山》,和余叔岩分饰前后部黄忠,演同一角色,在人家眼 皮子底下唱人家的看家戏,这不是“关老爷面前耍大刀”吗? 抖什么激灵,万一台底下观众不买账,哗啦啦起堂(退场)了,我以后的戏还 怎么唱呀……又转念一想,自己还不至于这样,自己的这出《定军山》,学得瓷实, 钻研得深,演出得多,不论是在北京,还是去外码头,“打泡”戏常常就是这出又 叫“一战成功”的《定军山》,观众没有不叫好的,也不能忒把自己看“扁”了不 是,唱!再把自己个儿放在戥子上过过份量。 那天的戏码真多,大务义戏吗,就是时间长,从晚上六点开戏,能唱到下一两 点去。老戏迷们、顾曲家或是捧新出道的小坤伶们的大亨们,差不多晚上九点钟以 后才往戏园子溜达哪,那唱大轴的角儿自然也得且渗着哪。马连良人家可有心,也 和往日一样,不到六点就从家里出来了,直接奔前门外西柳树井,可没进第一舞台, 而是拐湾奔北进了石头胡同。干吗,找在这儿住的给梅兰芳先生管事的李春林李八 爷,借屋子睡觉。这地方离剧场一箭之地,既能养精蓄锐,又不耽误事,两全其美。 到马连良这出《定军山》开演了,不但台底下的三千多观众,兴奋异常,后台 侧幕两边也站满了人。当时北京唱老生的差不多的都到了。连谭老板的姑爷王又宸, 唱孙派的老伶工时慧宝、还有连唱带教靠把戏的王荣山都来观摩了。马连良演出果 然不负众望,相当漂亮,论唱、论念,特别是身段、功架都极为精当。“开打”时, 手里头,脚底下都非常“冲”,几个耍大刀的“刀下场”,干净利落,溜(读六) 而不油。观众眼了,前后台唱老生的行家们也服了……想到这儿,困意猛然兜上了 头,马连良很快睡着了,等他再醒来时,火车就要到北京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