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岛国行 一九一九年春天,梅兰芳有了一次出访东瀛的机会。 一天,梅兰芳正和好友齐如山在家里聊天,日本头号财阀之一、帝国剧场董事 长大仓喜八郎和日本著名汉学家龙居濑三来访。闲谈之间,大仓喜八郎流露出他们 来此的目的之一,是想请梅兰芳到日本去演出一次,但没有提出正式邀请。 他们走后,梅兰芳陷入了沉思。他当然想去。而且,他也具备了出去表演的条 件。 青衣、花旦、贴旦、闺门旦、刀马旦等行当类型,已经从他开始,有机而自然 地结为一个整体了。无论是唱,是念,是做,是打,梅兰芳都已形成了自己独特的 风格和特点。他的唱工力求切合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而不过分追求腔调的新奇,所 以显得符情合理,明快大方;他的做工以细腻熨贴、恰合身分见长;他的道白感情 饱满,柔和而响亮;他的武工,不但步法严整,节奏准确,姿态优美,而且透示出 一种内在的含蓄…… 他的艺术,已如初升的朝日那样,开始放射光芒。这光芒所至,已经遍及了整 个中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他的名字,也如他的艺术一样,传遍了这片土地上 的每一个村镇城乡…… 这,就是他出国演出的信心和把握所在。 但是,梅兰芳生性谨慎。在八字还没有一撇之前,他不愿意把事情想得太好。 因而对这次日本人的来访,他采取了漠然置之的态度,宁肯相信他们不过是随口说 说而已。 可齐如山却上了心。他自恃是龙居濑三多年的老朋友,便特意跑到旅馆里又去 找他,向他打听大仓喜八郎的真意。齐如山没有白跑。原来,这件事还真和龙居濑 三先生有关。 龙居濑三先生是日本当时最著名的汉学家之一,对中国文化、中国艺术都颇有 研究。他特别爱看梅兰芳的戏。每次到北京来,必得看梅兰芳的表演,并且无一日 间断。他和大仓喜八郎是好朋友,便把对梅兰芳的喜爱告诉了他。 大仓喜八郎在龙居濑三的影响下,也逐渐对梅兰芳的演出产生了兴趣。 一次,龙居濑三先生从北京回国后,写了一篇介绍梅兰芳的文章,盛赞梅兰芳 的戏剧表演。他说,即使不谈梅兰芳演剧技术的高妙,仅就他那面貌之美,如果到 日本来演出一次的话,也会将日本的美人都比成粪土了。这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以 后,激起了许多日本人的反对。当即就有几家报纸起而争辩,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 但梅兰芳的名字却随着这场文字纠纷,在日本先声夺人了。 基于这件事情,龙居濑三先生便产生了一桩心愿,一定要请梅兰芳到日本去做 一次演出。大仓喜八郎和他对梅兰芳的造访,正是他的主意。齐如山知道了事情的 前因后果之后,便加强了和他们的联系。又经过了两次接洽,梅兰芳访日演出的事 情终于定了下来。带什么剧目赴日呢?梅兰芳的《天女散花》一类歌舞剧当时在舞 台上正受欢迎,大仓喜八郎和龙居濑三先生对这些歌舞剧也十分喜爱。可是,秉性 倔强的齐如山却不同意只带歌舞剧去日本。 他认为,这次出访,不是梅兰芳到外国演戏,而是中国戏去外国演出。歌舞戏 无法代表中国戏曲的全部。好脾气的梅兰芳从来都十分注重倾听别人的意见,更何 况他对齐如山先生一直是敬佩有加呢。于是,赴日演出的剧目按照齐如山的意见进 行了排列:以《御碑亭》、《女起解》、《武家坡》、《游龙戏凤》等旧戏为主, 还带上了《游园惊梦》、《思凡》等一、两出昆曲戏。 当然,经日本人要求,也没有忘记《天女散花》、《嫦娥奔月》、《黛玉葬花 》等歌舞剧。剧目定下来后,他们又对同去的演员进行了挑选。老生贯大元、高庆 奎(兼演花脸),旦角姚玉芙、芙蓉草,小生姜妙香,武旦陶玉芝,武生王毓楼, 乐队茹莱卿、高连奎、何庆斌等。领队自然是高参齐如山了。 四月下旬,梅兰芳一行三十余人,离开了北京。 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六日的日本《都新闻报》报道了梅兰芳到达东京车站时的 情况:“昨晚八点半,支那名伶梅兰芳一行三十五位到达东京站。很多人到站台去 欢迎,都想看看这位名伶。各社摄影记者为了拍摄这个场面拥挤得像打架一样。梅 本人不用说了,就连同来的所有的人也没有一位能走动一步。”几天之后,当时中 国驻日本代办公使柯先生,举行了一个规模巨大的酒会。出席者,不但有各国的大 使,还有日本整个的内阁,甚至总理也来了。 酒后演了一出小戏,大家欢迎的情绪极其热烈。赞美赏识之言辞,不绝于耳。 柯代办和使馆工作人员,都高兴极了。 柯代办专门找到齐如山说:“一个代办公使请客,所能请到的最高官员,也就 是外交次长了。总长很难到的。而这次请客,内阁总理都惠然前来,真可以说是史 无前例的。这都是梅兰芳的面子。”“也可以说是中国戏的力量。”齐如山补充了 一句。 演出在帝国剧场进行。帝国剧场是当时东京唯一一座规模最大、设备最全、舞 台也最现代化的剧场。 日本方面的组织者龙居濑三先生等人,接受了上次文章的教训,对这次演出进 行了周密的策划。他们安排的演出次序是京剧与日本歌舞伎穿插出场,借以扶植本 国的民族艺术。这一招还真灵,本来歌舞伎的特等票价仅四元,插演京剧后,票价 增至十元。就是这样,售票处还是人山人海,戏票在开演的前三天就被抢购一空。 第一天的打泡戏是《天女散花》。 《天女散花》是梅兰芳继《媳娥奔月》后,新编的另一出古装歌舞戏。 其中最拿手、也最叫座的是一段绸带舞。那是梅兰芳根据古画里一些舞蹈造型, 和老戏中“耍龙筋”、“舞彩绸”等身段动作重新创造出来的。在北京的舞台上已 演出了好久,并且已经得到了观众们的认可和喜爱。大仓喜八郎就是看了梅兰芳的 《天女散花》之后,才动了念头,请梅兰芳赴日演出的。 如预期的一样,《天女散花》得到了日本观众的热烈欢迎。 演出的第二天,五月二日的东京《都新闻报》上,就发表了伊原青青园的评论 文章《梅兰芳的天女》。文章说:“天女在袖口用两条长长的丝绸,通过变化表现 出各种各样的姿态。那个道行(指情境)是在云路上的,所以更感到宏伟而庄严的 气氛。同时梅兰芳的舞姿让我入神了……使我感到支那剧确有古典艺术的雅趣。梅 兰芳选择这样卓越的戏曲剧本,我想日本演员应该把他这种办法当作自己的榜样。” 五月三日,《东京朝日新闻》也发表了久保天随的评论文章:“梅兰芳真像传说的 那样,是个美男子。他扮演天女真合适,看上去只能感觉到他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他的眼睛价值千金,他的媚态都是从这里产生的,使观众赏心悦目。舞蹈、服 装,轻妙、精致极了。”仲木贞一的评论文章《梅兰芳的歌舞剧》发表在五月三日 的《读卖新闻》上:“值得看的是梅扮演的天女在拜访维摩的道中(这里的“道中” 和“道行”意义相近)所表演的优雅的舞蹈和把花散在维摩头上的舞姿。 “其舞蹈动作是两手不断地进行对称的活动,与肩膀、上半身、腰部连成一条 频频流动的线随着舒缓而单纯的音乐在表演着。这个舞姿可以说是大陆型的,就是 很大方的、全部用优美文稚的曲线来组成的。就其某一方面应该说这是天平式的舞 蹈(天平是日本八世纪中叶的年号,这时代的文化艺术的特点是大方、古雅、素朴。 一方面也受到佛教文化的影响),可以说是原始的舞蹈。从两肩把红青两色的长丝 绸垂下,用手操作它而在空中描出曲线来。其姿势丰富多彩,有着许多优美文雅的 形态。我想这就是它的特点,观众看到这种地方是要喝彩的。 “他的唱离不开男旦的自然嗓音。他随着含有哀音的胡琴和笛子,它们是伴奏 乐器的基调,也用有点哀婉的声音来唱,唱腔中把母音拖得很长而且比较单纯。他 的唱不知为什么跟乐器配得很协调。”从此,每演一场,东京各家报纸都抢登评论 文章和梅兰芳的大幅剧照。 日本文艺界知名人士藤井乙男、冈崎文夫等,纷纷撰文,对梅兰芳的表演艺术 进行了高度评价。日本汉学家内藤虎次郎、狞野直喜博士也挥笔上阵,介绍中国古 典戏曲的源流演变和梅兰芳的艺术创造。一时间,梅兰芳的名字传遍了大街小巷的 每一个角落,整个城市到处是“万人空巷,争看梅郎”的热烈场面。 谦虚而谨慎的梅兰芳没有被遍地的鲜花和美酒所陶醉。他留意到,除了《天女 散花》外,最受欢迎、演出次数最多的剧目是《御碑亭》。梅兰芳认为,这出戏受 欢迎的原因,是因为此剧的情节内容引起了与剧中主人公有着相似命运的日本妇女 观众的感情共鸣。 《御碑亭》诉说的是一个凄婉的故事。书生王有道进京赴试,其妻孟月华回娘 家扫墓,途中遇雨,进御碑亭躲避,恰遇少年书生柳生春也在亭中避雨。因避男女 嫌疑,柳生春便移立亭外,直到雨止天晴。孟月华为柳的正直品性深为感动,回家 后,便将此事告诉王妹淑英。王有道试毕返家,其妹转告之。王有道大疑,竟为此 而休弃了月华。后因柳生春和王有道同榜得第,无意中谈及御碑亭避雨之事,有道 始明真相,立即赶赴岳父家向月华请罪。 之后误会冰释,一家团圆。 剧中孟月华纯洁无瑕而遭受猜疑、无辜被弃,王有道满腹诗书礼仪,然而却是 一副蛮不讲理的大丈夫嘴脸,由此而酿成家庭和人世的悲剧,其伦理背景和行为方 式,与当时日本的社会情况极其相似。德川家族一六○三年在江户设立幕府,其时 正是中国的明朝万历年间,也正是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为内容的“程朱理学” 对中国妇女束缚和迫害最凶残的时期。德川家康学习中国,在全国范围内严申君臣、 父子、兄弟、夫妻之义津,使得夫权至上的现象逐渐发展,而日本妇女在这种封建 意识的钳制下,身心受到越来越大的摧残。虽然后来随着时代的进步,这种夫权至 上的现象有所收敛,但是,残存在人们头脑中的封建意识却根深蒂固。 因而,当梅兰芳扮演的孟月华,在舞台上悲痛欲绝地唱到“行至中途风雨暴, 碑亭避雨起祸苗”和“阴谋毒计良心丧,休书好比杀人场”时,尽管台下的广大日 本妇女观众听不懂唱词,但观其场景,思及自身,纷纷潸然泪下。除了得到日本妇 女观众的热情响应之外,日本学者也对之发生了兴趣,尽管他们各自的角度不同。 一九一九年五月十四日的《读卖新闻》上仲木贞一的评论文章《梅的〈御碑亭〉》, 有着一定的代表性:“只用一张支那幕布,幕布上有十分好看的图案,演出就开始 了。上次演《天女散花》时用了丑恶的布景。这回比上次舒服得多,而且充满了支 那剧的情趣。在中场用了表示御碑亭的道具。因为这里是这出戏最精彩的场面,所 以在支那也可以这样用它。但我想不用它也没问题。“道具只有椅子和桌子,而且 还有比日本更显眼的检场人,勤快地迁换道具,使我觉得诧异。“我一点也不懂台 词,所以我不能懂得细节的妙趣。但梅饰的孟夫人和高(庆奎)饰的王有道,表演 两夫妇的情爱显得很生动。王忍痛给妻子写休书的表演,王因怀疑过孟而向孟表示 由衷的歉意,以及孟发脾气把头左右摇摆的表演,所有这些都很有意思。“梅扮的 孟夫人很美,很温柔,能表现出贞淑的女性特征,特别好的是姿容清秀而可爱。遗 憾的是我完全不懂唱词,所以不能欣赏《御碑亭》里最紧要的地方。在这出戏里用 鼓让观众听雨声,用钟声表示深更半夜的凄凉,这非常有日本味。 “我觉得扮王有道的高庆奎,技艺的巧妙仅次于梅。赵(醉秋,即赵桐珊,艺 名芙蓉草)扮的孟得禄摹仿孟夫人的声音骗王让他道歉的地方有点滑稽可笑,可能 像在这种剧情很深刻的戏里需要有小花脸的表演。我对《天女散花》的舞蹈和唱工, 感到除了欣赏支那情趣之外没有什么其他内容;但我看了这出戏才体会到支那剧的 特点和兴味所在。”在梅兰芳演出期间,还发生了两个小小的插曲。 据齐如山先生回忆,在梅兰芳演出期间,一家日本报纸对梅兰芳之歌唱大加恭 维,说了许多赞美的话。第二天,有两家报纸糟蹋它,说是梅某人唱得好,人人知 道。你也不过同别人一样,听着好听就是了,何必假装在行说那许多话呢?你真懂 吗?而第一家报纸的答复也极妙:我听着好听,我就赞美,又何必懂呢?黄鹂叫得 好听,你当然也爱听。试问你懂吗? 在此期间,北京的一张报纸写了一篇文章,说日本人以为梅兰芳的歌唱犹如猫 叫。一友人将此报寄往东京,问齐如山先生是否果有此事。齐先生看后,不过一笑 了之。可日本人看到此报后,都大不高兴。他们说:这不是骂梅兰芳,这是骂我们 日本人!一位外国人到日本来演戏,日本人说人家闲话。 这样的日本人,不但不懂得国民外交,而且连起码的道德都没有。这是骂日本 人没受过教育。 当然,在所有关于梅兰芳的评论文章中,要数在中国长期呆过的戏剧家福地信 世的文章最有见地和水平。文章是这样介绍梅兰芳的: “他还很年轻,但他的艺术,他的嗓子足以说明他是第一流的演员。他红得跟 中村歌右卫门(原注:五世)的福助时代一样。除了我前面说的梅兰芳在表演中国 固有的剧目中没有缺点以外,他还发明了他个人独有的新艺术风格。 “剧本的题材是从他祖父所有的演出剧本里把已经失传的剧目挑选出来的,有 的则采自古老的小说。他把唱词设计成清新悦耳的腔调,又把舞蹈身段加了点西洋 舞姿,服装是按照当时古老的服饰样式设计的。 “他的表情不是已往的旧支那剧那样常见的呆板,而是从内心自然显示出来的 富有深情的表演。这好像已故的市川团十郎(原注:九世)参酌旧剧(指日本传统 的歌舞伎)来演出活历(活历是市川团十郎新编的一系列历史剧总称)一样,服装 也是依照故实来设计的;但梅的演出方式比团十郎的活历新得多。这就是梅兰芳独 有的东西。 “目前有人担心支那戏剧同当前的世界趋向不相适应,成为日本能乐那样一种 艺术古董,远离现实社会。但是我觉得梅的新尝试能与正在进步的社会步调一致, 同它一起前进,将来是有希望的。我想,梅来到日本看了日本的戏剧、舞蹈,这对 他来说,也许会有更多的吸收。”应该说,这篇文章写得十分在行,视点很高。写 文章的人,不仅对中国戏剧和日本戏剧了然于心,而且对世界戏剧的发展方向也有 独到的见解。就梅兰芳来说,则不仅提到了他的技艺,而且全面评价了他的人。文 章的题目是《支那戏剧的话》,发表在一九一九年四月号的《中央公论》杂志上。 在帝国剧场十二天的连续演出场场爆满之后,梅兰芳又率领他的队伍奔赴大阪、 神户等地巡回表演…… 梅兰芳的访日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一股持续不断的支那戏曲热,在日本国土 上随着梅兰芳的演出行迹而流走蔓延。梅兰芳所到之处,遍地都是鲜花、美酒和人 们的一张张笑脸。正如北京一家报纸报道得那样:“彼都士女,空巷争看。名公巨 卿多有投稿纾赠之雅。名优竞效其舞态,谓之‘梅舞’。”一些中国戏曲研究专家 如青木正儿等,对梅兰芳和姜妙香合演的昆曲《琴挑》、姚玉芙演出的昆曲《思凡 》等产生了特殊的兴趣。据此,他们又进一步对昆曲的表演技巧、唱腔风格、源流 发展等专题进行了细致的探讨。 在与日本帝剧同台演出期间,梅兰芳还结识了日本著名歌舞伎演员中村歌右卫 门、市川左团次、中村雀右卫门、尾上梅幸、守田勘弥、松本幸四郎等。 此次日本之行,受到了日本方面特殊的优待。许多行李箱笼,进国出国,都没 有被开验过。全国铁路沿线,没有要过运费,并被特许在帝国剧场演出。 梅兰芳于五月底载誉而归。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