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变之后 一九三一年,正当风华正茂的梅兰芳以成熟、自信的心态摩拳擦掌,准备在京 剧舞台上大显身手之时,“九·一八事变”发生了。 那天晚上,梅兰芳正在北平中和剧院上演梅派名剧《宇宙锋》。 剧场门前灯火辉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映射着赵艳蓉装疯的巨幅海报。 剧场内到处是加座和站着的观众,人声嘈杂,水泄不通。观众席上最令人瞩目 的是正厅的包厢里,数十名士兵的簇拥下,端坐着当时最为知名的新闻人物——少 帅张学良。 张学良是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的长子,一九二八年张作霖被日本军人炸死后就 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开始统治东北。为抵御日本的侵略,同年十二月宣布服从南 京国民政府的领导,任东北边防司令长官,陆海空军副司令。 因此,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中,张学良的位置无疑是举足轻重的。据说张学良是 个京剧通,尤其喜爱梅兰芳的表演。只要他到北京来,只要梅兰芳演出,他几乎是 每场必到。 梅兰芳一出场,震耳的爆彩声后,剧场立即变得鸦雀无声。人们随着精彩的表 演而逐渐进入剧情,最爱看《宇宙锋》的张少帅更是如醉如痴,不自觉地用手指在 膝盖上轻轻地打着板眼。当演到这出戏的高潮《金殿装疯》一场时,张学良却带着 随从急促离场而去。观众席上一片骚乱,台上的梅兰芳也百思而不得其解。 第二天,梅兰芳才和全国人民一起,得到了可靠消息。 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突然袭击了沈阳北大营。日寇事先强迫南满铁路一位 中国工人穿上中国军服,逼他前去炸毁了柳条沟铁道路口,然后造谣说是北大营的 中国士兵炸毁了南满铁道口,遂将该工人枪毙,并以此为借口发兵攻占了北大营。 张学良就是为此事而中途退场的。 然而,面对日本关东军的挑衅,当时中国东北边防司令长官接到的命令却是: “不抵抗撤退。”于是,日军得寸进尺,大举进攻。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十九日一 天当中,日军如入无人之境,接连攻下了沈阳、长春两大城市。以后的一个星期内, 共占领了辽宁、吉林两省的三十个城市。一九三二年初,日军乘胜进击,捣毁锦州, 掠取辽西,攻占了哈尔滨。三月九日,日军劫走了清朝皇帝溥仪,施行“以华治华” 的策略,在东北筹建了他们的傀儡政权机构:伪满洲国。 接着,他们举兵南下,攻占热河省,直逼平津…… 北平危在旦夕。人们开始四处逃难。剧院停演。国剧学会停办。在好友冯耿光 的一再催促下,梅兰芳忍痛做出了暂时南迁的决定。把供在家里的祖宗牌位转放到 宣武门外永光寺中街的徐兰沅家中,把国剧学会搜集并寄存在自己家中的珍贵文物, 通过关系,在故宫博物院打扫出三间不开放的偏僻配殿放了进去,并请与自己相交 二十多年的老友齐如山代为保管。公事、私事全部了结之后,梅兰芳带着夫人福芝 芳,悄悄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人是到了上海,然而心却整天惶惶然地没有个着落。梅兰芳迟迟地不肯买房子 定居,而在沧州饭店里住了一段时间。 这时的上海,虽然没有在北平时那种“兵临城下”的感觉,但是战争的阴霾也 如乌云般笼罩着大半个天空。 在这段时间里,梅兰芳的老友许伯明一家人也迁到了上海,许伯明的三个堂弟 ——深谙昆曲、精通吹拉弹唱,并且对中国戏曲颇有研究的许伯遒、许姬传、许源 来兄弟成了梅兰芳家的常客。 梅兰芳与许家兄弟并不生疏。早在一九一六年,梅兰芳到“杭州第一台”演出 时,还是十几岁孩子的许家兄弟就曾看过他的演出,并由护送梅兰芳到杭州的堂兄 许伯明介绍,到后台化装室见到了梅兰芳。梅兰芳一边和他们一一握手,一边含笑 谦虚地说:“昆曲出在南方,你们听哪句腔唱得不准、哪个字念得不合适,请你们 告诉我。”许家兄弟未和梅兰芳见面前,以为这位名震一时的演员一定是有架子的。 想不到他的态度是那么和蔼,说话又是那么谦虚,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结结 巴巴地挤出一句话:“唱得好,做得好。”梅兰芳接着又问了他们看过几回戏等问 题。当许家兄弟向梅兰芳鞠躬告辞时,梅兰芳还谆谆嘱咐他们:“我住在城站旅馆, 明后天请你大哥带你们来玩。”这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极其深刻地印在了许家兄弟的 记忆里。 后来,许姬传、许源来兄弟随父母迁至天津。二十年代时,梅兰芳率团到天津 演出。因当时军阀火并,铁路中断了十多天,梅兰芳一行只好住在息游别墅里,等 候通车。在这段时间里,师从陈彦衡学谭派唱腔、爽朗好客的陈宜荪夫妇在他们的 英租界寓所里逐日设宴招待,许家二兄弟也在被邀之列。 席间,每逢姜妙香、梅兰芳合唱《金雀记》里“乔醋”一折时,总由许家兄弟 吹笛为之伴奏。一次,姜妙香先生向他们二人请教昆曲大师俞粟庐在潘岳【太师行 】“最堪怜蓬踪浪迹似浮萍”一句里的“蓬”字的独特唱法。 许姬传说:“我们听伯遒弟给俞振飞兄吹【太师行】时,‘蓬’字有擞腔,是 舔着板唱的。”接着就哼了一遍这个腔。姜先生一听高兴了。请兄弟二人为他轮流 拍了五遍【太师行】。拍完后,姜先生还不肯罢休,又找来不少入声字如“暮”、 “不”、“得”,“劈”等请他们审定。这时,梅兰芳插话说:“生长北方的人, 说话时没有入声音,唱南曲的入声字要下功夫练,我的昆曲老师乔惠兰、谢昆泉都 是南方人,我记得《牡丹亭·闹学》是向李七(寿山)先生学的,小春香‘一种在 人奴上’的‘一’字,起初不合适,入声出口即断,不能拖音,也是学了好几遍才 唱准的。”许姬传笑了:“南方人唱北曲也费劲。我的开蒙老师是外祖徐子静先生。 他是宜兴人,可生长在北方,所以唱北曲,是叶堂一派,字音非常准确,九岁 时,教我《长生殿·弹词》,头三字‘不提防’的‘防’念‘房’音,我问他为什 么不念本音?外祖说,昆曲是根据周德清的《中原音韵》规定的读音,现在你只跟 着我唱,不必打听为什么,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下面【七转】‘冷清清佛堂倒斜 ’的‘冷’字不照工尺唱,要冒调落到本音,我问他为什么由高而下?他说‘冷’ 字是上声,必须唱准上声,所以用这种唱法。”——许姬传的外祖徐老先生的“弹 词”是当时的一绝。梅兰芳接过话题说: “北方人唱北曲,如果没有名师传授,照样念白字。”许姬传说:“讲到名师, 都有一个苦学的过程。我曾藏有俞粟庐先生手抄《牡丹亭·冥判》的曲谱,这是北 曲,许多字都注了读音,当然是根据《中原音韵》。以俞老的度曲精能,尚且如此 考订读音,这可看出前辈的治学态度。”坐在一旁的陈太太笑着打断了许姬传的话 :“你们谈昆曲太雅了,我们听不懂。我唱几支苏州小曲,换换胃口。”大家拍手 欢迎。她就开始演唱起来,《四季相思》、《无锡景》…… 这样的聚会延续了三四次后,铁路修好了。梅兰芳临行那天,许家兄弟到息游 别墅为他送行。梅兰芳笑着说:“因为战事被困天津,可是陈家聚会很有意思,这 是我到外地演出的纪念。”这次许家兄弟和梅兰芳同时避难上海,来往自然也就多 了起来。 当然,除了常在一起吹笛、拍曲外,更多的时间,是共同为当时的形势担忧。 怎样为这场抗击日军、保卫国土的战争出点力呢?这大概是当时每一个不想当亡国 奴的中国人日思夜想的一桩心愿。 作为一位知名演员,梅兰芳当然知道,他的贡献只能是作品。但是,什么样的 作品更具有号召力呢?正在这时,梅兰芳的好友叶玉虎来访。他建议梅兰芳排一出 韩世忠在黄天荡围困金兀术的历史题材剧,突出梁红玉的擂鼓助战,以激发全国人 民的抗日热情。梅兰芳赞同地说:“京剧剧目中本来就有一出《战金山》,是刀马 旦的戏。我们可以据此重编一出,您给起个名。”“《抗金兵》如何?”“好!就 请您编剧。”叶玉虎谦虚起来:“我没有写过京剧,还得请几位懂得京剧句法的朋 友一起写。”于是,梅兰芳、叶玉虎、许姬传,再加上其他两位朋友,成立了一个 五人编剧小组。每星期聚会两次,轮流执笔,共同起草,并且一面编,一面排,大 约四个月之后,《抗金兵》就在天蟾舞台上和观众见面《抗金兵》写的是宋朝著名 的民族女英雄梁红玉擂鼓战金兵的故事。北宋末年,金兵大举进攻中原。朝廷内部 出现了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分歧与斗争。 主和派主张不抵抗,以金钱和土地向金人屈膝求和;主战派则要求坚决抵抗, 以武力保卫河山,他们代表了广大人民的愿望。梁红玉和她的丈夫韩世忠都是主战 派的将领,他们英勇抗击敌人的侵犯,并取得了重大的胜利。 应该说,梅兰芳选择这样一个题材,确实有他的考虑。历史不可作简单的比附。 但历史现象却往往惊人地相似。在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面前,国民党政府奉行不抵 抗政策,致使国土大片流失。国内虽不乏力主抗战的人士,但投降派、亲日派却大 有人在。梅兰芳想以历史为镜子,以古鉴今,号召人们奋起抗战。 于是,在日军步步进逼、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老百姓辗转于水深火热的特定 政治环境中,梅兰芳身扎大靠,擂起战鼓,在舞台上塑造了一个威风凛凛、英勇抗 战的女英雄形象。梁红玉誓死卫国抗战、以激昂热血鼓舞将士们奋勇杀敌的豪迈气 概,在当时是多么振奋人心,这对渴望抗战救亡、收复失地的中国人民,又是多么 大的激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