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拒演 从一九三八年的春天到一九四二年的夏天,在这长达四年多的时间里,梅兰芳 深居简出,闭门谢客。 每日里打打太极拳,练练基本功,定时收听收音机里的戏曲节目和时事新闻。 而每周的时间安排则是:两天学英语,两天学习中国语文,两天与他的舞蹈教师到 九龙俱乐部打羽毛球。 余下的时间,梅兰芳多用来钻研艺术或啃读世界名著,随笔圈圈点点,并写上 评语和体会。好友许源来登门时,梅兰芳便关上门窗,由他吹笛吊嗓,痛快地唱上 几段昆曲。而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或是潜心绘画,或是关起门窗,自拉自唱。有 时,则在客厅舞剑、跑圆场……等待着抗日战争胜利的那天到来。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向英、美宣战,太平洋战争全面爆 发。 因梅兰芳的住处离日本驻港领事馆不远,日军向这里发射炮弹的可能性较小, 好友们都逃到这里来避难。十几口人围坐在收音机旁,时刻注视着时局的发展。 一天清晨,睡在客厅地铺上的阿蓉醒来后,走回她那间面向九龙的卧室,发现 墙壁上有一个大窟窿,床上则躺着一颗挺大个儿的炮弹。她吓得惊叫了一声,奔跑 出来。 当时也在梅兰芳家避难的冯耿光,年轻时曾在日本陆军军官学校学习过,这时 则以行家身分走近前来,察看它会不会爆炸。 梅兰芳闻讯赶来,却见他的两个儿子好奇而得意地抱着这枚炸弹,正在听冯耿 光的评论。他一下子急了,冲着冯耿光喊道:“您还瞧什么!炸了怎么办?赶快想 法子把它转移出去吧!”一边叫大家别惊慌,别靠近,梅兰芳一边指挥着他的两个 孩子,将那枚炮弹小心翼翼地搬出门外,走到附近一条弯曲的盘山道旁,顺着斜坡 把它骨碌到峡谷里去了。 大家这才将一把冷汗擦干。冯耿光冲着梅兰芳竖起了大拇指:“你可真像个穆 桂英,指挥若定,也不怕牺牲自己的孩子!”十几天后,香港被日军占领。市区断 水断粮,人们整日里惶惶不安,成群结队的日本兵到处搜索,地痞流氓也乘机打家 劫舍…… 一向爱好整洁的梅兰芳,这时开始改变自己的形象。衣着极其随便,头发很长 时间才理一次,而每天都要刮掉或拔掉的胡须,也出现在嘴边。孩子们好奇地问他 :“爸爸,你怎么留起卓别林的小胡子来了?”梅兰芳起初笑而不答,只是抚摩着 胡须,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当孩子们追问急了,才幽默地答道:“我留了小胡子, 日本鬼子还能强迫我演戏吗?”一天上午,梅兰芳正在家中专心画花,一个陌生的 日本人闯了进来,操着一口熟练的东北话,说他名叫黑木,是九龙日军司令酒井先 生派来请梅兰芳的,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前去会面。 梅兰芳想:“事到如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还怕什么?今日不去,早晚也逃 不脱,莫非还等他用大兵把我押去不成?”于是,一边告诉他现在就有时间,一边 去取衣帽,毫无惧色地随黑木朝门口走去。 这时,正在梅兰芳家避难的中国银行的周克昌先生,勇敢地站了出来,自称是 梅兰芳的秘书,便陪同前往。十几名亲友涌到阳台上,目送着他们两人随黑木乘汽 车而去的身影,久久伫立。 天黑了,没有路灯的夜晚显得分外阴森可怕。梅兰芳没有回来。人们紧张地猜 测着,分析着,这是什么原因?此去是吉是凶?梅兰芳到底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直到深夜两点多钟,一声汽车喇叭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人们又一次涌到阳 台上,在朦胧中看见两个人走出了汽车。于是,大家一齐冲向门口,前呼后拥地将 二人接进了客厅。灯光下,梅兰芳那副坦然的神情,使大家悬着的心逐渐放下了。 稍事休息后,梅兰芳向大伙儿讲述了他们这一天的经历。 酒井的司令部设在九龙的半岛饭店。黑木将他们带进饭店后,先让他们在一间 昏暗的会客室里等了好久,说是酒井正在开会。结束了会议后,酒井才赶过来,假 惺惺地握住了梅兰芳的手说:“还认识我吗?二十年前,我在北京任日本驻华使馆 的武官,还在天津当过驻防军司令,看过您的戏,跟您见过面。”梅兰芳回答: “不记得了。”酒井看上去并不恼火,依然笑容可掬地聊天儿。一会儿,忽然惊讶 地问道:“您怎么留起胡子来了?像您这样驰名四海的艺术大师,怎么在中年就退 出舞台呢?”梅兰芳说:“我是扮演旦角的,如今快五十岁了,扮相差了,嗓子也 不行了,早就该退出舞台了!”酒井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您一点也不显老, 可以登台大大地唱戏。”接着,他让黑木发给梅兰芳一张临时通行证,又说:“您 如果有什么需要,黑木可以帮您解决。”随后派汽车送他们出来。然而黑木却坚持 要他们到他家去吃饭,不由分说地把他们拉到了他的家里,大谈特谈他对中国戏曲 的理解和认识,吹嘘自己是一个中国通。直到天色这么晚了,才把他们送过江来。 “总算闯过了这一关。”梅兰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但是,我看 酒井是够厉害的,以后准要利用我。就让他们等着瞧吧!”不久,日军要召开占领 香港的“庆功会”,司令部送来一封信,要梅兰芳参加表演。梅兰芳当时正心情烦 躁,火气上升,牙痛难忍,便请医生开了证明,挡了回去。 几天之后,司令部又以繁荣市面为理由,对梅兰芳百般威胁利诱,非让他演几 天戏不可。当日本占领军代表对他大讲了一番协助“大东亚建设”的意义后,梅兰 芳的回答委婉得体,但又坚定不移:“我所以来香港,是因为不愿意卷入政治漩涡。 今后我仍希望过安宁的生活。如果要求我在电影、舞台或广播中表演,那将使我很 为难……”这番话语,竟感动了当时前来动员他的日军报导部“艺能班”班长和久 田幸助,从而没有再难为他。 一九四二年的春天,南京汪精卫伪政权以庆祝“还都”为借口,派特务机关专 人专机接梅兰芳前往南京演出。面对百般纠缠,梅兰芳声明自己患有严重的心脏病, 平生从不乘坐飞机,从而坚决地拒绝了演出。 数次抗拒演出后,梅兰芳再也不敢练嗓了。于是,每日里只能以集邮为乐。 由于粮食和物资的严重短缺,香港的日本当局下令紧急疏散人口。住在梅兰芳 家的徐广迟、许源来等,先后化名乘船返回上海。一九四二年春天,梅兰芳将身边 的两个孩子也托朋友带到内地去求学。 梅兰芳自己也曾想化装偷渡到内地去,朋友们都说不妥。因为日本人从照片上 都熟悉了梅兰芳的面孔,万一被日军发现,便会惹出许多麻烦。暗走不如明走,反 正香港已和上海一样,都在日军的控制之下,不如回到上海与家人同甘共苦,也比 一个人留在香港安全得多。 经过反复考虑,梅兰芳采纳了朋友们的建议。于是,一九四二年夏天。 梅兰芳取得酒井的同意,乘飞机取道广州返回上海。 沦陷后的上海天空阴云密布,似乎蕴藏着更大、更猛烈的暴风骤雨。 梅兰芳回到上海后,每日里仍将自己困在“梅花诗屋”里读书作画,闭门谢客。 秋季里的一天,汪伪政权的大头目——外交部长褚民谊突然闯入梅宅,说是有 要事相商。梅兰芳不得不从楼上下来。他的挚友冯耿光和吴震修两位先生正巧也在, 放心不下,也跟随他走进韦房。 褚某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说明了来意。原来是要邀请梅兰芳参加所谓“大东亚 战争胜利”一周年的庆祝活动,率领剧团赴南京、长春、东京等地进行巡回演出。 梅兰芳指着自己的胡须,沉着地回答:“我已经上了年纪,嗓子也不行了,早 已退出舞台了。”褚某尴尬而阴险地笑笑:“胡子可以剃掉嘛!嗓子吊一吊也是可 以恢复的。这个我明白。”一直望着墙上挂着的《达摩面壁图》的梅兰芳猛地一转 身:“我知道你是内行,听说你一向喜欢玩票,大花脸唱得很不错。我看你率团去 慰问,不是比我更强得多吗?何必非我不可!”褚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改变了颜 色,很不自在地支吾了几句后,便狼狈而去。 在座的冯耿光、吴震修本来都为梅兰芳捏着一把冷汗,如今见他冷嘲热讽地对 付了这一难题,都翘起大拇指连连称赞:“畹华,你可真有一手!”梅兰芳从沙发 上站起来,凝视着墙上挂着的一幅苍松墨画,沉思了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他们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果然,数日之后,日伪政权又派华北驻屯 军报导部部长山家少佐出面,对悔兰芳进行胁迫,并由《三六九》画报社社长朱复 昌全权办理此事。 朱复昌先是鬼鬼祟祟地来到掌管梅兰芳剧团业务的姚玉芙家里,声言: “梅兰芳年纪大了,不能登台,那就请他出来讲一段话。”他让姚玉芙先乘飞 机回沪,他本人则随后坐火车赴沪亲自邀请。说完,就暗自得意地走了。 姚玉芙知道梅兰芳是不会出席这种庆祝活动的,可是如何拒绝这讲几句话的要 求呢?正在焦急之际,梅兰芳的表弟奉叔忍来到了姚家。懂些医道的秦叔忍听明情 况后,思索片刻,想出了一条对策。他建议姚玉芙到上海后,立刻请人为梅兰芳注 射三次伤寒预防针。他知道梅兰芳系过敏性体质,不论打什么预防针都会立刻发起 高烧,倒卧在床。 姚玉芙到上海后,梅兰芳便依计而行,立刻请来了他的私人医生吴中士先生给 他打针。吴医生有些犹豫不决。他知道,这种预防针,对梅兰芳的身体会有很大的 损坏,同时也很危险,可是梅兰芳执意要打,他对吴医生说: “我己决心不为他们演戏,即使死了也无怨言,死得其所。”吴医生深为感动, 含着眼泪给梅兰芳接连注射了三针。 与此同时,姚玉芙拍电报给朱复昌,告他无需再来沪。山家少佐不信梅兰芳会 患病发烧,立即电告驻沪海军部派一军医查明情况。当一名留着小胡子的日本军医 奉命来到梅兰芳床榻之前时,梅兰芳果然卧病在床,一量温度,竟有四十二度之高 …… 就这样,梅兰芳不惜人为地发高烧损伤身体,再次抵制了日军的胁迫。 这一关算是闯过去了,可是梅兰芳还面对着另外一种考验。 梅兰芳长期拒演,断绝了经济来源。而家里除了梅兰芳自己外,还有几十张嘴 要吃饭。家属、多年助演的老人、衣食无着的穷亲戚…… 早年的积蓄早已坐吃山空,北平的房产、家具、古玩、字画、书籍等也全都折 价卖了,但还是无法解决长期的生活问题。当时的货币不断贬值,物价一日三涨, 更增加了生活困难。后来,通过朋友关系,在银行立了个信用透支户,用一张张透 支的支票来应付日常的开销。夜深人静时,梅兰芳不禁面壁叹息:“真是笑话,银 行里没有存款,凭透支开销,这算什么名堂?这种钱用得实在难为情。”看准了这 个当儿,一些剧院老板开始打梅兰芳的主意。他们轮番来到梅兰芳家里,劝梅兰芳 唱营业戏渡过难关。 梅兰芳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嘴里不住地喷着香烟。家里人都静静地 围坐在一起,不敢说话。因为这种表情和动作,对日常生活中一向好脾气的梅兰芳 来说,是很反常的。 大约十几分钟后,梅兰芳突然掐灭了烟头,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吼道: “我不干!一个人活到一百岁总是要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接着,他又指 着嘴上的胡子说:“如果我拿掉了这块挡箭牌,以后麻烦的事就多了。南京甚至东 京要我演戏怎么办?观众及戏院老板的心情我都理解,但决不能因小失大。”当即 拒绝了演出。 戏不唱了,古玩、家当卖光了,银行透支又难为情。怎么办? 还是冯耿光、吴震修、李拔可等朋友们出了主意。他们建议梅兰芳以画谋生。 梅兰芳采纳了他们的建议。 从那以后,梅兰芳重新拿起了画笔。 梅兰芳的岳母曾对梅兰芳的孩子讲述过他在那段时间里每日作画的情景: “那时的上海被日军占领,虽然我们住在法租界,但因供电不足,随时都要停 电。但你父亲又习惯于在晚上安静之时作画,有时还要画到天亮后才休息,他就买 了一盏汽油灯,停电时挂在墙上照明。那时候,你们都走了,家中的一切开支全靠 你爹辛苦作画而生。不但要养活全家,而且要养活剧团同仁,真是不易呀!我心疼 他,每天晚上我都要亲自给他送点心,好让他吃饱有精力画。有一次,进了书房, 看见他正在用纱布裹手,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话,后来才知道因为画的时间太长, 人太疲倦了,给灯打气时手碰在灯上,烫伤了一大块皮肤。看他那又黄又瘦的脸, 越来越显得苍老了,可他的脾气却是很要强的,从不在外人面前流露,更不伸手求 人,我真是心疼他啊!”就这样,梅兰芳硬是用一杆画笔,支撑着全家和剧团部分 成员的生活。 当时,梅兰芳的画曾在一个名叫雅悦斋的商店里寄售,一经面市,很快便被抢 购一空。曾受过梅兰芳羞辱的汪伪政权的外交部长褚民谊得到这个消息后,便心生 诡计。他用巨额金钱将梅兰芳的画全部订购,并在各个画幅上标明“冈村宁茨长官 订”、“土肥原大将订”等标签,以制造梅兰芳媚敌的假象。这一阴谋被梅兰芳获 悉后,立即请夫人福芝芳女士赶到雅悦斋,手持裁纸刀,“哗哗哗”地将画幅裁成 条条片片,并郑重地声明:“再多的金钱,也买不到梅兰芳的心。”后来,梅兰芳 在朋友们的帮助下,经过七八个月的努力,于一九四五年春天,借成都路中国银行 的一所洋房举行了画展。 开幕那天,门庭若市,宽大的展室里挤满了观众。人们蜂拥而来,一半是为了 欣赏作品,而更多的,则是出于对梅兰芳崇高气节的敬佩,专门前来买画,帮助他 渡过难关的。当场订画者不计其数,参展的一百七十多件作品一下子售出了十之七 八,像《双红豆图》,《天女散花图》等画幅,竟被复订了五张!梅兰芳高兴地对 朋友们说:“举办这次画展,使我的画技大大提高了一步,蓄须拒演过程中苦闷孤 独的精神有所寄托,同时在经济上帮我渡过了难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