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工农兵演出 随着新中国的诞生,梅兰芳变了,梅兰芳的观众成分也变了。取代了那些往日 里在舞台下品头论足的显贵官僚、遗老阔少的,是梅兰芳很少接触过的工农兵群众。 面对新的时代,他焕发出极大的热情,不顾近六十岁高龄的身体,努力为这些新观 众演出。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梅兰芳解放以来的主要演出目录吧: 一九四九年五月底,在上海南京大戏院连续演出三天,热情地慰问解放上海的 人民解放军指战员。 一九五○年三月底,发起并参加了支援皖北人民抗灾的几场义务戏。 五月二十六日,为了参加上海解放一周年的庆祝活动,演完营业戏后不卸装, 坐着汽车赶过来,向解放军做慰问演出。 六月三日及十日,为救济上海失业工人和筹募工会基金,进行了两次义演。 一九五一年四月,率剧团赴汉口演出。在汉口期间,为了救济遭水灾的难民, 与高盛麟合演了义务戏。 这年秋天与冬天,率剧团赴沈阳、长春、哈尔滨等八大城市为广大群众巡回演 出。 一九五二年七月,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广场上为工人演出了三天。 观众多达两千多人。演出时恰逢下雨,观众不肯散去,冒雨观剧。这是梅兰芳 第一次大规模地为工人演出。 十一月,赴东北为工农兵演出,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 一九五三年二月,赴天津工人文化宫演出。 三月,第一次到中等城市石家庄的专区礼堂演出,受到了当地观众的热烈欢迎。 一位农民观众从几十里外赶来看戏,一连四天,排队买票,带来的钱花光了,于是 找到剧团的人,想要张戏革带回去留作纪念…… 十月至十一月,参加以贺龙为总团长的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前往朝鲜慰问演出, 并出任副总团长。 十一月中旬,从朝鲜回来后,慰问团又在安东、沈阳、锦州等地慰问了归国的 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 十二月中旬,参加了鞍山钢铁公司的七号高炉、无缝钢管厂、大型轧钢厂三大 工程的开幕典礼,连夜为工人们演出,共演了七场。 一九五四年二月,参加全国人民慰问中国人民解放军代表团,赴广州慰问解放 军指战员。第一次慰问大会在越秀山运动场举行,会场可容纳五万人。 演出结束后,梅兰芳兴奋地说:“我平生在舞台上所接触的观众,以今天的为 最多。”回顾解放五年来的变化,梅兰芳感到无比的激动与振奋。正如他于一九五 四年九月连续发表在《北京日报》和《光明日报》上的文章中所描述的那样: “难忘的一九四九年,给我和全国的艺人带来了光明。我演出的地点,已不是 仅限于几个大城市,观众的成分,比解放前也有了巨大的改变。从这时起,我一次 又一次地参加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政治运动,参加了新中国的社会活动,接触 了广大劳动人民,恃别是学习过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明白了戏 曲工作者应该为人民大众首先是工农兵服务的方向,也逐渐地明白了工农兵对文艺 的要求,我的思想很快地有所改变,表演情绪也跟着有所提高。我在演出时,不断 地得到劳动大众工农兵的鼓励,使我在表演艺术上有了新的创造,新的生命。 “五年以来,我的观众圈子比过去扩展了几十、几百倍,不但观众的数量有了 空前的扩展,而且工人、农民和战士占了观众中极大的比例。 “工农兵劳动人民,使我的舞台生活起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对我的热烈欢迎和 关怀,给我以极大的鼓舞,也给我以新的力量,使我的艺术创造有了新的生命,因 而增强了我的舞台实践的信心。在去年一年中,我在部队、厂矿和接近农村的中小 城市,演出将近二百场,几乎要超过战前的记录。虽然如此,我并不感到疲累,相 反地,在实际锻炼中,我不但克服了由于长期停演所造成的体力上的一些困难,而 且我的体力更加充实了,又恢复到应付裕如的境地。前年在天津第一文化宫为工人 同志们演出时,我的琴师看我嗓音比较痛快,给我长了一个调门,我唱起来也毫不 感到费力。不仅如此,在表演艺术方面,还有了提高。例如,经过抗战期间八年的 停演,我的嗓音中落了;可是在解放以后,我下了一番功夫,因此在行腔、用气、 吐字方面更有了新的体会。此外,对剧中人物性格的体会,也比从前深入了许多, 因而演起来也比从前的感情更丰富。总的来说,我在这五年当中的进步,比过去四 十年的进步还要大。”在这几年的演出生活中,令梅兰芳感触最深、也最为难忘的 是他于一九五三年十月,率领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前往朝鲜慰问演出期间,与战士 们相处的日子。 在那一个来月的日日夜夜里,梅兰芳一直被包围在一种极其热烈而高昂的情绪 中。他和慰问团的其他成员们一道,走平壤,赴开成,越大同江,登香枫山,从露 天剧场到坑道剧场,在雨中清唱,风里表演…… 一次,慰问团在一个广场上演出时,梅兰芳为广场上那个舞台的简陋所震惊。 那是志愿军战士花了一夜时间搭架起来的,舞台上面没有顶,只挂着几道幕布,一 阵紧一阵的西北风呼啸着向幕布扑来,似乎随时都会将台子刮倒似的。然而,当梅 兰芳从侧幕的空隙里往外看时,却发现广场上人山人海,一直挤到了舞台前沿。有 些人坐在小板凳上,有些人则席地而坐,旁边一座平台上也挤满了人。再往远处望, 房顶上也有人蹲在那里看…… 那天计划演出的节目有《收关胜》、《女起解》、《金钱豹》,最后是梅兰芳 和马连良的《打渔杀家》。当《收关胜》开始演出时,风刮得更大了。 红脸扎靠的关胜出场后,迎着狂风,精神抖擞地挥舞着大刀,和同场的对手演 员紧凑地开打起来。演到一半时,下起雨来,先是渐渐沥沥,后来越下越大,幕布 和台毯都被打湿了,站在后台的梅兰芳衣服也被溅湿了。 十分钟后,外面的锣鼓声停止了。演出队的负责同志告诉梅兰芳,《收关胜》 演完了。技工组的同志正在舞台的左面支架一座帐篷,好让乐队的同志们在里面工 作。梅兰芳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他的儿子梅葆玖已经扮好了《女起解》中的苏三, 一身红色的罪衣罪裙,穿得齐齐整整地站在化装镜前面发愣。梅兰芳催促他说: “你赶快出去,站在幕后,等候出场。虽然雨下得这么大,但是不能让两万多位志 愿军同志坐在雨里等你一个人。”梅葆玖刚要往外走,两位志愿军的负责干部走了 进来,正好把梅葆玖和其他演员们拦住。然后对梅兰芳说:“现在已经九点半,雨 下得还是那么大,我们考虑到你们还有许多慰问演出工作,如果把行头淋坏了,影 响以后的演出,我们主张今天的戏就不演下去了。刚才向着戏的同志们说明了这个 原因,请他们归队,但是全场同志都不肯走,他们一致要求和梅先生见一见面,对 他们讲几句话。”梅兰芳被这种热情感动了。他说:“只是讲几句话,太对不住志 愿军同志们。况且他们有从二三百里外赶来的。这样吧,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 一段,以表示我们的诚意。”马连良很同意梅兰芳的这种安排。 于是,两人便从化装室出来,走至台口。站在扩音器前,梅兰芳向志愿军指战 员们致意。他动情地说:“亲爱的同志们,今天我们慰问团的京剧团全体同志抱着 十分的诚意向诸位做慰问演出,可是不凑巧得很,碰上天下雨,因此不能化装演出, 非常抱歉。现在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马先生唱他最拿手的《借东风》, 我唱《凤还巢》,表示我们对最可爱的人的敬意。 最后,我向诸位保证,我们在别处慰问完成后,还要回到此地来再向诸位表演, 以补足这一次的遗憾。”讲到这里,台下掀起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这声音盖过了 雨声、风声,响彻了整个山谷。两三分钟后,掌声和欢呼声才逐渐平息下去。清唱 开始了,马连良先生唱完《借东风》后,梅兰芳唱起《凤还巢》。在演唱过程中, 望着地面上越来越多的积水,望着志愿军战士被雨水打湿了的衣服,望着他们在急 风暴雨中端坐不动的身姿,望着他们聚精会神、兴奋无比的面部表情,梅兰芳不禁 流下眼泪。这感动的泪水,和顺着帽檐往下流的雨水融会在一起,在梅兰芳的面颊 上流淌…… 慰问团来到了朝鲜中部香枫山的志愿军驻地。 演出场所是一个在半山中开辟出来的广场。舞台前面摆着几排木凳子,坐着部 队首长、战斗英雄和女同志。后面的战士则以石块当坐席,最后一排的观众因为距 离太远,只能站在石头上看。两边还停了许多辆卡车,车上也站满了人。舞台的左 边是一排高高的山峰,山腰里横着一个巨大的木架,上面缀满了松枝,白色的木板 上画着和平鸽,而那些保卫和平的战士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则倚在树上, 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大包厢。在舞台后方一间用芦席隔开来的露天化装室里,梅兰芳 正在化装。一会儿,刚刚演完了《徐策跑城》的周信芳走进来说:“今天台上的风 太大,抖袖、甩髯、跑圆场的种种身段都受到了限制。”梅兰芳听说后,就开始琢 磨起来:风那么大,太阳直接照在脸上,也会影响眼神和面部肌肉的运用,应该怎 样力争把这出戏演好,让大家听着看着都满意呢? 正在心里盘算时,出场时间到了。梅兰芳上了舞台,确实感到身段表演和唱念 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限制。于是,他一边表演,一边寻找风中动作的窍门。慢慢地, 他找到了在大风中表演的规律:做身段要看风向,水袖的翻动,身子的回转,必须 顺着风势进行,不然,就会被大风刮乱衣裙,破坏舞台上形象之美。正面的动作, 像醉后的闻花,衔杯,以及与高、裴二力士合作的几个身段,则须多加几分力量, 才能控制风中的表演动作。唱也是如此,迎着风唱,势必把嗓子吹哑,而且,还要 尽量靠近扩音器,以便将歌声传到最远的一排和高高的山上去…… 一天晚饭后,老舍和周信芳在散步时,听到从炊事班战士的宿舍里传来的胡琴 声,就来找梅兰芳:“我们今晚组织一个清唱晚会来慰问他们一下吧。”梅兰芳笑 了:“您这主意很对,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些同志对咱们照顾得无微不至,饮 食寒暖时刻留心。而我们演出时,他们却往往没时间去看。”梅兰芳停了一下,接 着说:“最好再找几个人来参加,显得热闹些。”然后,便约了马连良先生一同朝 那间屋子走去,山东快书说唱家高元钧先生也披着衣服赶了过来。 志愿军战士看见了他们,都纷纷站起来打招呼,有人还提议将琴师找来。 梅兰芳说:“不必找他们了。刚才听见胡琴响,就请那两位拉胡琴的同志给拉 一下,更有意思。”一位同志介绍说:“这两位是我们的炊事员牟绍东、王占元同 志,他们都会拉。”牟、王两位战士扭捏起来:“怕我们托不好你们的腔。”梅兰 芳和蔼地说:“不要紧,我们会凑合你们的。”清唱晚会开始了。马连良首先唱了 《马鞍山》和《三娘教子》中的片段,周信芳唱了《四进士》,惯拿笔杆子的老舍 也来自告奋勇:“我来给你们换换胃口,来一段《钓金龟》吧。”老舍唱完,梅兰 芳主动问要为自己伴奏的炊事员:“您喜欢拉哪出?”牟绍东既兴奋又紧张,点了 自己最熟悉的《玉堂春》选段。在一旁的老舍先生笑了起来:“小牟真会点戏,这 出戏梅先生在舞台上已经几十年不动了。 今天我们也借这个机会过过瘾。”于是,在大家的注目下,梅兰芳一板一眼地 唱了起来。唱完后,他满意地拍着牟绍东、王占元的肩膀说:“行!我们配合得可 以说是珠联璧合。”直到这时,炊事员一直吊着的心才算最后放下,咧开嘴笑了。 压后阵的是山东快书大师高元钩。不等人们点,他先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两块铜 片,说了几段轻松有趣的小段子,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齐叫:“再来一段《武松打 虎》吧!”高元钧顿时精神抖擞,就在两张床中间很窄的方寸之地上,眉飞色舞、 拳打脚踢地表演了武二哥在景阳岗上打虎的那段拿手杰作。 清唱会的乐声引来了更多的观众,门外空地上站满了志愿军战士,看上去黑压 压的一片。他们聚精会神地细细欣赏着来自祖国的歌声。有的人用手拍着板,有的 人还轻轻地跟着调子哼着腔。大家都说:“像这样的清唱晚会,比看舞台上的表演 还要难得啊!”第二天,老炊事员牟绍东拿着一本纪念册来找梅兰芳:“昨天晚上 的事,我永远忘不了。请你给我写几句话在上面,做个纪念吧。”梅兰芳满足了这 位志愿军战士的心愿。他的留言是这样写的:“《玉堂春》我有十几年没有在舞台 上表演了,你这次替我拉这个戏,真是值得我纪念的一件事。”一九五五年四月, 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戏剧家协会联合为梅兰芳、周信芳举办了舞台生活五十周 年的纪念活动。大会向梅兰芳、周信芳颁发了奖状。 会上,梅兰芳向到会的各位来宾致答谢词,题目是《为着人民、为着祖国美好 的未来,贡献出我们的一切》。会场上空,久久回荡着梅兰芳那激动的声音: “主席,各位首长,各位同志: 我今天首先要向党和毛主席致最崇高的敬礼,并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中 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戏剧家协会亲爱的同志们致衷心的谢意。 没有党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没有中国人民革命的胜利,我们是不可能有今天 这样隆重的纪念会的。今天这个纪念会不独是我个人和周信芳先生的光荣,也是我 们全中国戏曲工作者最大的光荣。”在这次发言中,梅兰芳回顾了自己从学戏开始, 直至目前的舞台生活中各个阶段的收获和体会,并着重谈到解放几年来,他在党的 教育和新生活的启发下所产生的感受。他诚恳地讲述道:“在旧社会,我辛辛苦苦 地演了几十年的戏,虽然在艺术上有过一些成就,但服务的对象究竟是什么,却是 模糊的。解放以后,我学习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才懂得了文 艺应该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道理。明确了这个方向,我觉得自己的艺术生命才找到 了真正的归宿。从我国大陆解放到今天,虽然只有五个年头,五年多的时间不算长, 可是在我六十年的生命史上却是最宝贵的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无论在政治上、 艺术上,我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最后,梅兰芳激动地说:“综合我五十 年来的艺术实践,我能够告诉各位青年戏曲工作同志的,只有下面这几句话:热爱 你的工作,老老实实地从事学习,努力艺术实践,不断地劳动,不断地锻炼,不断 地创造,不断地虚心接受群众意见,严格进行自我批评,为着人民,为着祖国灿烂 美好的未来,贡献出我们的一切!”会上,梅兰芳还与周信芳合作演出了《打渔杀 家》,以答谢到会的各位来宾。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