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无言 从一九一九年梅兰芳收下他的第一个弟子程砚秋开始,到一九六一年收关门弟 子毕谷云止,梅兰芳一共培养了弟子一百0 九名。在这些弟子中间,像程砚秋、张 君秋等,都已成为程派、张派独树一帜的人物,像魏莲芳、李世芳、童芷苓、李玉 茹、言慧珠、杨荣环、陈正薇、杜近芳、沈小梅等也都是各个时期名震一时的著名 表演艺术家。翻开梅兰芳门下弟子们的一篇篇回忆录,人们会发现,梅兰芳的学生 们与他们的老师之间,充满着深厚而诚挚的师生之谊。 魏莲芳回忆说:“我在十四岁投拜梅兰芳先生为师……逢到我有什么问题请教, 他总给我做详尽的解答;有需要示范之处,立即离座而起,一遍又一遍地将繁复的 身段做给我看,非让我这个理解水平还很低的‘小孩儿’,完全搞懂了才罢休。 “有一次,他问我《打渔杀家》中萧桂英、《宝莲灯》中王桂英、《虹霓关》 中东方氏与丫鬟等几个人物各有几岁,我很感兴趣地提出了我自己的猜度。他同意 我的看法,并进一步作了分析:萧桂英与丫鬟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念白中如‘爹 爹呀’的‘呀’字,‘夫人哪’中的‘哪’字,落音就应该往上扬,以显出她们的 青春活泼;王桂英与东方氏都是三十上下的妇人,念白落音就应该略往下沉,以表 示她们的持重…… “梅先生常说‘千学不如一看’。他特别重视让学生到现场观摩。那时每逢星 期六、日,他照例有两场夜戏,地点不是珠市口开明戏院,便是粮食店中和戏院, 每次演出,必定给我在正厅第三排留好座位,数十年如一日。 这益见得梅先生培养后辈精神的可敬可钦了。 “我学会他教的头一出戏是《红线盗盒》,第二出戏是《霸王别姬》,第三出 戏是《廉锦枫》。当我初次露演这几出戏时,他将自己的服装送给我,还委婉地说 :‘小孩儿,我已置了些新的,这些留着也没用,你将就着穿吧,不必另费手脚置 新的了。’事实上他知道我当时的境况,一时是不易措办这些东西的。这些东西都 是八九成新,明明是他割爱给我的,只是他怕我不好意思接受,才特意如此说的。 李玉茹回忆说:“我从梅师学艺,是在一九四二年夏天……先生教我十分严肃 认真。我记得当时单是《贩马记·哭监》的一个下场的两句唱词‘待等相公回衙转, 把父含冤说一番’,他就不厌其烦地给我说了十几遍,稍不合要求,就要重新来过。 “记得有一次,他来看我演出《霸王别姬》,当时我才二十出头,又有武功底 子,在舞剑一场中,特别来了劲,又是探海,又是蹦子,着实露了几手,博得了满 堂彩声,自己十分得意。可是先生看后,却严肃地批评我说: ‘你再有武功,可千万别搁在这儿用。虞姬此刻知道自己和项王被困垓下,她 是满腹哀愁,强打精神在安慰项王,怎么还有兴致卖溜(指漂亮的绝活) 呢?要考虑人物的处境和情绪,这儿不是卖溜的地方。’当时我已是一个挑梁 搭班演主角的演员了,平时听到的总是捧场话,像先生这样直言不讳,诚恳的批评, 对我来说是特别珍贵的。”据一九四七年拜梅兰芳为师的杜近芳回忆:“当时,我 是个穷学生,可是拜师是需要一定花费的。先生知道我负担不起,所以这次拜师是 先生倒贴。 为拜师而举办的盛大的鸡尾酒会上,梅先生高兴地将我介绍给京剧界的同行及 社会名流们,我感到非常幸福…… “后来,我参加了中国戏曲研究院实验第一团,梅先生是我们的院长。 在党和人民的培养下,以及梅先生的提携下,我的舞台生涯揭开了新的一页。 梅先生对我可谓费尽了心思。给我说戏、走台步、分析人物,手把手地教,对 我是有问必答,很不一般。致使我的师姐、梅派传人言慧珠对先生很‘不满’,她 说,我们都是‘追’先生,而对近芳,则反过来,先生‘追’学生。 梅先生解释说,你们已经学有所成,有了一定的名气了;近芳还小,是个学生, 她已经参加了国家剧院,因此更需要我多给她说说。”陈正薇将梅兰芳称为“慈父、 严师”。她写文章回忆:“记得一九四八年正月初五那天,我被梅先生正式吸收随 他学艺,列身梅门。当时不少人很羡慕,我的心情也很激动。梅兰芳大师收徒,大 多是成名的演员,我那时年仅十四岁,还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小女孩,为何会破格收 我呢?这是梅先生怀念故友,怜悯孤儿,特意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行拜师礼毕, 先生拉着我的手亲切地说:‘我童年就失去双亲,饱尝人间辛酸,对没有老家(指 父母)的孩子,是有痛切了解的。想当初,你父亲陈大悲和我交往甚厚,可惜他过 早地去世了。孩子,好好学吧,把你父亲的事业继承下来。’当时,在座的亲朋, 无不为先生真挚的情意所感动。我也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勤奋学习,决不辜负先 生的栽培。”沈小梅在《忆梅兰芳老师》一文中回忆:“那是一九五三年,一个偶 然的机会,梅老师听我唱了一段《西施》以后,非常喜欢我,就收我做了徒弟。 这对我——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来说,该是多么高兴和荣幸啊!一九五三、 一九五四两年,他在上海歇夏,每天吃过午饭就抽一两个小时教我戏。不管天气多 么炎热,梅老师汗如雨注,却从未间断过一天。他教会了我《贵妃醉酒》、《霸王 别姬》、《凤还巢》、《宇宙锋》、《奇双会》等戏…… “梅老师对我的教导,又何止于艺术方面呢。起初,我学会了几出梅派戏,有 人劝我到职业剧团去,他不同意,教导我不能追逐名利,而把我介绍到江苏省京剧 团来。他的意思是,到国家的剧团来,可以更多地受到党的教育,同时,在艺术上 也能更好地锻炼自己。而在后来剧团要抽我和别的同志到职业剧团去辅导时,我一 时想不通,曾去找梅老师,梅老师又给了我很好的教育。他说,这是工作需要,应 该去,这也是学习人家优点、锻炼自己的好机会。梅老师对我们青年戏剧工作者是 多么关怀啊!”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程砚秋、张君秋、杜近芳、沈小梅…… 哪一位梅兰芳的入室弟子的心头,不铭记着老师对他们的一片深情厚意呢? 梅兰芳是京剧表演艺术家,然而他对于分布在全国各省的地方戏曲,在借鉴、 学习的同时,也给予了无私的关心和支持。 早在一九二○年,山东省军阀督办张宗昌为其母祝寿,请梅兰芳来济南演出, 同时搬来了淄博地区的地方戏肘鼓子(现称五音戏)与京剧同台演出。 肘鼓子演员鲜樱桃演《王小赶脚》,梅兰芳演《游龙戏风》。梅兰芳没有看过 肘鼓子,当鲜樱桃上场时,他早就提前化好了装,站在门帘后面看。看到精彩处, 竟不由得拍手叫好。演出结束后,梅兰芳主动找到鲜樱桃切磋技艺,赞扬他骑驴、 抱包袱的动作优美动人,并当场向他请教,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一九三二年前后,鲜樱桃第一次进京演出,梅兰芳又主动前往,观看演出,邀 请他到家中做客。刚在梅兰芳的客厅里坐下,梅兰芳就迫不及待地热情称赞道: “你演的农村妇女很逼真,很有生活气息,你的表演浑身是戏。 《王小赶脚》中的二姑娘,抱包袱的动作那么形象、优美。”不等鲜樱桃回答, 梅兰芳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是怎么体会的?你骑驴的动作那么自然,你骑 过毛驴没有?演《安安送米》你怎么作的彩(指掉眼泪)?”看到梅兰芳如此谦虚 好学,鲜樱桃十分感动,就向他详细地介绍了自己对角色的分析和体会,并当场表 演了一些极为精彩的身段,梅兰芳则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模仿着。 当梅兰芳向鲜樱桃征求他对自己演出的意见时,鲜樱桃也诚恳地说:“您在《 天女散花》中的一些表演,我已用到五音戏《张四姐落凡》里了,这使我们的表演 有了长进。”同时,他又坦率地指出:“天女往肩后落绸子应该先团起来再扔出去, 显得利落也不容易失扬。”梅兰芳高兴地说:“你提得好!以后我就这样演!”随 即从里屋拿出了旦角头饰插戴用的两只凤钗,一把宝剑,塞到了鲜樱桃手里:“小 兄弟,咱们学艺的人,最喜欢这样的礼物,现奉上供演出用,也作个纪念。”后来, 因演出期间,票价定得过低,鲜樱桃剧团往返路费发生了困难。 梅兰芳得知了这一消息后,立即派人送去了部分路费和几件戏衣。再后来,当 梅兰芳听说五音戏又一次面临不景气的局面时,便通过济南的老朋友,给鲜樱桃送 去了一百块大洋,帮助剧团摆脱了困境…… 在福建省有一位名旦郑奕奏,十一岁时因家贫卖身戏班学艺,十三岁便登台演 出,十六岁己崭露头角,后被誉为“福建的梅兰芳”。他主演的《黛玉葬花》、《 晴受补裘》、《孟姜女》等戏曾轰动一时,被百代、高亭、联声等唱片公司多次灌 成唱片,畅销海内外。梅兰芳在三十年代时,就经常通过唱片欣赏郑奕奏的演唱艺 术,极为赞赏,但始终没有机会和他见面。 一九五三年,在一次政府组织的宴会上,梅兰芳向周恩来总理提起:“听说福 建也有一个梅兰芳”。总理好奇地问:“他叫什么名字?”梅兰芳肯定地回答: “郑奕奏。他走红时,为戏班老板挣得银圆无数,但一到人老珠黄,便浪迹闽北山 区,串乡走村以教戏度日。”梅兰芳的一席话,引起总理的高度重视,他立即亲自 向福建省文化局赴京参加会议的代表们询问郑奕奏的下落,并指示要发挥这位才华 卓越的老艺人的作用。在周总理的直接关怀下,福建省文化局立即派专人到闽北古 田县山区将郑奕奏接回福州,请他担任了福建省实验闽剧团艺委会主任。一九五四 年十二月,中国政协第二届全委会在北京召开,梅兰芳、郑奕奏这两位从未谋面的 老朋友,终于在会上见面了。 两人互吐了仰慕之情。郑奕奏还代表福建人民,对党中央、周总理以及梅兰芳 的关心表示了衷心的感谢。会后,梅兰芳邀请郑奕奏到家中做客。席间,郑奕奏乘 兴演唱了闽剧《茉莉花》小调,并送给梅兰芳一张照片留作纪念。 梅兰芳当场赋诗一首,并题写在照片背面: 南北艺人感同深,留得芳名共到今;见晚如逢亲手足,应将肝胆照知心。梅兰 芳还以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的身分,向郑奕奏提出了“认真总结闽剧的传统艺术, 注意培养青年接班人”的希望和要求…… 还是在一九五二年的全国戏曲会演期间,淮剧著名演员筱文艳率江苏淮剧团进 京演出。梅兰芳观看了筱文艳演出的《女审》。散戏后,主动到后台慰问,筱文艳 恭敬地请梅兰芳提意见。梅兰芳和蔼可亲地说道:“你们是用大嗓唱,可要注意口 形……”筱文艳立即意识到,这是极其难得的艺术指点,自己过去在演唱时从未留 意过口形问题,满以为嘴上用劲吐字就会清楚…… 从北京回去后,筱文艳开始注意口形的美,经常照着镜子练唱,逐渐克服了缺 点。一九六○年《女审》拍成了电影,筱文艳看样片时,特别注意了自己的口形。 暗想,若不是梅兰芳先生早给我提出这个意见的话,恐怕口形会在银幕上留下一个 很大的缺陷。 也是在这次全国戏曲会演期间,梅兰芳第一次见到了评剧演员新凤霞。 在那个座谈会上,梅兰芳热情地赞扬道:“凤霞演的《刘巧儿》真好,富有创 造性。”后来,看完新凤霞演出的《打狗劝夫》后,梅兰芳还同田汉等同志一起, 到后台祝贺她演出成功。并鼓励她:“这出戏是唱工戏。你唱得有人物,唱腔好听, 咬字清楚,虽是古装戏,但很有生活气息。”一九五三年,吴祖光主持拍摄《梅兰 芳舞台艺术》影片,新凤霞也得以随着丈夫到电影厂或梅兰芳家中看拍电影,这样, 就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近梅兰芳。看到新风霞经常向梅兰芳请教问题,许姬传就向梅 兰芳建议:“凤霞戏演得好,梅先生又这么喜欢她,收一个评剧演员徒弟吧。”梅 夫人福芝芳首先举起了手说:“我赞成!”梅兰芳笑着点头答应了,并说:“这次 收徒弟,我请客。”收徒那天,请来的客人有姜妙香夫妇、田汉、张庚、许姬传和 许源来兄弟等,整整坐满了两张圆桌。席间,大家纷纷说:“现在不兴磕头了,三 鞠躬吧!”于是,新凤霞向梅兰芳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并照了师徒合影像。就这样, 梅兰芳又有了一个地方戏的徒弟。 拜师之后,新凤霞向梅兰芳请教变得更加名正言顺起来。一次,新凤霞将自己 演的《凤还巢》与京剧对比着,向梅兰芳谈了一些看法:“我们评剧加了很多唱, 如程雪娥到前厅偷看穆居易这场戏,就加了一段唱,不知合适不合适。”梅兰芳答 道:“为了发挥各剧种的长处,是应该按照自己剧种的特点,运用多种手段,移植 一出戏、进行艺术加工的,增加新的唱段是可以的。你为了更好地表现程雪娥的内 心情感,加得好。你们不要以为我上场没有唱,你们就不唱,那就把戏学死了。我 看你们处理得很顺当。”新凤霞又向梅兰芳请教偷看、胆怯、怕羞等动作。梅兰芳 一边一一做给她看,一边谆谆告诫她:“动作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刻画她的内心活 动……”还是在全国戏曲会演期间,梅兰芳对《归舟》、《访友》、《秋江》等几 个川剧折子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著名川剧演员阳友鹤等登门拜访他时,梅兰芳 忍不住地夸奖道:“川剧好啊,有戏情戏文戏理;剧本文学性高,富有生活气息。 川剧《秋江》的舞蹈轻盈妙曼,婀娜多姿,塑造的陈姑这个少女形象很惹人喜爱。” 说到这里,梅兰芳风趣地开起了玩笑:“特别是行船的动作好,看了《秋江》,我 们那个《打渔杀家》都不用演了。”言谈之间,梅兰芳提到了阳友鹤演的《断桥》。 梅兰芳询问道:“听说过去你踩起跷,一只脚站在铜栏杆上,滑下去,倒卷过来的 动作,怎个搞的,表演一下好不好?”阳友鹤推辞不过,正要表演,梅兰芳却又上 前阻拦:“不要忙。”随即高声喊道:“葆玖,葆玖,快来听老师讲艺术。”待梅 葆玖出来后,阳友鹤便开始表演起来。梅兰芳一边观看,一边称赞道:“这个好啊, 我们学不到。”临走时,梅兰芳还与大家合影留念。 阳友鹤第二次登门拜访梅兰芳,是专程请教来的。梅兰芳演出《贵妃醉酒》时, 杨贵妃饮了三杯酒后,人已经醉了,只见她站在桌后,双乎搭袖,然后反搭袖向桌 子上一扑、一梭地从桌子上溜下来,动作极其美妙。阳友鹤为这一姿势着迷了,想 请梅兰芳将它分解,详细地做给自己看。梅兰芳客气了一番后,便把条桌拉开,在 沙发旁边,毫无保留地表演一遍,又向阳友鹤询问川剧《贵妃醉酒》的演唱法。在 阳友鹤所唱的几个段落中,梅兰芳似乎很喜欢其中的这两句:“悔当初入皇宫,倒 不如嫁一个田舍翁,也落一个早相见晚相依。”当唱到这里时,梅兰芳提出了要求 :“你把川剧《贵妃醉酒》的本子写给我看好不好?”在川剧《柳荫记》演出之前, 梅兰芳特地赶到川剧团所在地参观排练《柳荫记》。看完排演,夜已经很深了,他 还是热情地参加了座谈会。在发言中,他一面连连称赞主角陈书肪细腻深刻的表演 艺术,一面对全剧结尾化鸟的处理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可否采用别的表现手法,而 不必扮很多雀子上场。导演刘成基虚心地接受了这个建议,采用象征手法,用向空 指鸟的表演重新处理了结尾,统一了全剧的风格,得到了大家的好评。苏联艺术家 奥布拉兹卓夫看了演出后,也十分欣赏这个结尾。 陈书舫还清楚地记得,一九五九年,川剧出国演出之前,他到梅兰芳家中去求 教。梅兰芳刚刚练完功,也顾不上休息,就在客厅里,将《贵妃醉酒》中的几个繁 复的身段边说边舞地表演起来,直到陈书舫全部领会和掌握了为止。周围的人看他 表演得汗流浃背,都劝他休息一会儿,梅兰芳却说:“咱们的地方戏要出国了,我 能不高兴吗?流点汗算什么?”说着,又主动向陈书舫讲解了《秋江》中陈姑手里 的文帚,应该怎样掌握手腕劲,舞动时才会顺而不乱梅兰芳的表演艺术精髓已经深 深渗入了全国的戏曲舞台,他无愧于艺术大师这一光荣称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