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译本序 我没有留心过现代的传记学。我既不知道现在传记所达到的确实成就,更不知 道对于它的性质、历史、风格和效能等,学者们曾经有过什么研究。 过去虽然也偶尔读过一两本外国学者所写的《传记文学》一类的小册子,但是, 隔了许多年月,那点儿知识,早已像月下远山的影子一般模糊了。现在来谈谈传记 文学,不过仅仅拿个人一点微薄的经验作根据罢了。 我少年时期,虽然也曾经在“子曰馆”里念过一些时候的“人之初”,但是, 大体上总算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而这种教育性质的不完全,是现在三十岁以上的人 士并不难于想象的事情。在那闭塞的小市镇的学校里,我一面读着雇佣编辑家们编 撰的课本,一面又哼念着那些唐诗宋文等古典著作。像外国少年人所容易得到的活 泼有趣的名人传记等读物,是没有福气上眼的。 因此,我在传记文学方面的兴味发生得很迟缓。可以说,直到近年来,才对于 传记文学感到真实的爱好。 第一位启导我对于传记的爱重的,恐怕要算罗曼·罗兰先生。他那几部名人传, 我是用着对一册比一册更热烈的情绪诵读过来的。他不仅教导我深切地了解和敬爱 那些大艺术家、政治家,而且教导我去热爱那记述伟大人物的传记文学。实在的, 因为诵读托尔斯泰、米开朗琪罗和甘地等人的传记时那种不容易找到比拟的感动, 我才用很大的兴味和期待去诵读《罗兰传》、《雪莱传》和《伏尔泰传》。换句话 说,由于罗兰先生的启导,我才有意地去搜读茨威格、莫洛亚等名手的作品。而从 那些作品里,我吸取了生命和艺术的最醇美的液汁。 一本传记,或者说一本好的传记,对于读者所能够引起的兴趣和产生的实益, 决不在一般的文学名著之下。试想,当我们披读着一个艺术家、思想家或政治家的 生平记录,他所受的熏陶,所处的环境,他的思想和性格,行动和挫折,……一切 内外的现象和经历,都浮雕般地浮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有的时候陪他高兴,有的时 候陪他掉泪。有许多事情,会唤起我们的沉思;有许多事情,又催迫着我们振奋。 我们不是在读小说,不是在听奇谈。我们是在接触一个真实的生命,一个活跃的灵 魂,而从那里得到了最实在的教益。 我们读罗兰先生的《托尔斯泰传》的时候是这样,读路德维希的《耶稣传》的 时候也是这样。 好的传记,是真挚的艺术。它是最动人情思、策人奋进的一种读物。 拜伦这个异国诗人的名字,在今天我国知识界一般人的心目中,总不算是生疏 的了。 有许多人在中学时代,就已经念过他那《哀希腊》诗章的译文。(而且,只要 不是太缺乏热情的,就会发疯般喜爱它,直到长大了也不容易让那印象从脑海里消 去。)而他毅然抛去诗笔,把资财和生命都献给反抗土耳其野蛮统治的希腊革命战 争的壮伟故事,更是长时期处在革命和战争中的中国知识分子所衷心钦仰和乐于称 道的。但是,我们的文坛对这位革命诗人的介绍,却太过缺略了。《哀希腊》几章 悲壮的诗歌,虽然译述得那么早,而且一再地烦劳了名家的手笔;但是,直到现在, 我们还没有《恰尔德·哈罗德游记》或《堂·璜》的译本,甚至连一本薄薄的他的 译歌诗集都没有。关于这位诗人的生平,我们的研究家或介绍家,也一样那么吝惜。 我们还没有出过一本他的传记,不管是写作的或译述的。因此。除了少数能够直接 阅读外文书籍的以外,许多想比较详细地了解他生平事迹的读者,都不能得到满足 愿望的机会。这种缺陷实在已经到了急待填补的时候了。现在这个传记译本的出版, 多少可以算作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对于拜伦诗歌的价值,批评家有种种不同的意见。但是,他的诗作曾经震撼过 欧罗巴的知识界,而且差不多形成了一个文学上甚至思想上的“拜伦时代”。在今 天或稍后的世代里,他那些狂风烈火般的诗句,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具有着威力,能 够激动那些反对封建专制、反对守旧势力的读者的心灵。 大家只要承认这种已然的和可能的事情便够了。比较精细的剖析讨论,且让别 的人在更适宜的机会去做吧。 谈到拜伦的生平,像这个传记里详细叙述的一样,它是一个汹涌着惊涛骇浪的 江海。他那幸福而又不幸的家庭,倾倒一世的诗才风貌,放肆和侠义的种种行动, ……这些,构成了一部惊心动魄的人生记录。在这里,没有平凡,没有因袭,没有 死气奄奄的沉静。它是力,是反抗,是不可捉摸的飞动。 是的,拜伦的某些行为,是诡异得叫人不免皱眉头的。像他那种对于女性的卑 视,对于游乐甚至虚荣的耽溺,便是一些例子,试读莫洛亚《雪莱传》的后半部, 在他那明晰线条的显示下,我们分明可以看到两个诗人灵魂的差异点——一个是那 么天真和慈悲,另一个却是那么傲慢而缺少情理。我们并不是不知道,拜伦所遭受 的家庭、异性和社会的冷遇和虐待是那么深重。但是,他那种过于矫激的行为,总 很容易驱使我们的同情和爱,更多地倾注到像雪莱那样天真率直的人物身上去。我 们耽爱质朴而不喜欢矫情。 但是从整个人来看,拜伦确实具有一种魅人的力量。他像一条铁索一样,牢牢 拴住我们的心。这不仅仅像雪莱那样,对他抱着一种怜才的念头;我们对他怀有更 崇高的敬爱。几年前,当我在陀勒那部名剧《机器破坏者》的篇首,读到拜伦勋爵 在贵族院慷慨地替劳苦人民辩护的演讲词,我的心情禁不住热烈地腾烧起来。直到 现在,我还没有消失掉对于那个剧本的眷恋。在这个传记里,不是动人地记述着他 在意大利积极帮助当地革命团体(烧炭党) 的活动情形么?这和他后来穿起绯红色的戎装,在那个偏僻的小村里,为希腊 民族的古代文化和人民自由而战斗、而牺牲的行为,是有机地相关联的,而且是一 样叫人心魂驰慕的! 当然,我们不会把拜伦当作神看待。我们知道他的许多弱点,也知道影响他的 豪侠思想的时代浪潮。他的最好的思想和实现这种思想的行为,原是当时欧罗巴社 会形势下的必然产物。而他因为出身、教养和禀性等关系,在思想上、行为上(同 时又在作品上)不免遗留着种种束缚和局限的痕迹。他是一个新旧过渡时代的人物。 他虽然最后大踏步赶上了时代的尖锋,却已是满身血肉模糊的受伤者了。但是,不 管怎么说,像他那样勇敢那样慷慨的贵族知识分子,总是英国的甚至世界的文学史 和社会史上的一个夸耀! 当作艺术家看的拜伦不消说了,当作人看的拜伦,也是那么英雄卓特的! 他是一位能够用生命去殉从理想的人。他是我们异代的师表。 鹤见祐辅是现代日本文坛一位知名的作家。同时又是实际政治的参与者——他 一向是民政党的国会议员。 他的主要思想,是英国式的自由主义。但是,他的狭隘的国家观念好像也颇为 强烈。他曾经盼望产生俾斯麦一类英雄的热望告白于日本青年。所谓“英雄待望论” 便是这种心情露骨的表现。他的文笔好像比他的思想来得可爱些。他写了许多游记、 随笔和小说。因为语词的热烈和活泼,作为青年读物,作为大众读物,都拥有广大 的读者,他的随笔集《思想·山水·人物》,在十数年前,已经由鲁迅先生译成中 文,比较喜欢新文艺的人大概是读过它或晓得他的。近来,好像又有人译出他的另 一个随笔集——《读书三味》。 我自己是爱读他的文章的。他的《南洋游记》和《欧美大陆游记》等,都是曾 经占据过我的案头的读物。就是现在,我还会偶然去读一读那些从《思想·山水· 人物》的译本里选出来的篇章。 鹤见氏又是一个雄辩家。我曾听人说,如果日本现在要举出四个雄辩家,他便 是其中一个。记得有一回东京中国基督教青年会请他演讲,我也曾经在那广座上做 一个听者。他大意是说,中国到日本留学的学生,大都是去间接地学习西洋学术的。 就文学方面来说,大抵是在那里研究英、法、德、俄等国的作品,对于日本文学即 使加以涉猎,也限于明治以来的东西。他认为这是一种可惜的事情。千里迢迢地到 那个国度去求学,却放弃了认识和享受她本身文化、艺术的好机会。他还说,他无 论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去,行祐中都没有忘记带着那部爱读的唐诗选本。又说,他 到浙江某处游览的时候,追想起千余年前他们的高僧最澄(溢号传教大师)到中国 求道的故事,不禁感到两国文化关系的深长和那求道者精神的高迈。他的话并没有 藏着什么奇思妙想,但是,在台下人的耳朵里却颇觉得娓娓动听。他是一个能够把 平常的道理用不很平常的话讲述出来的人。简单地说,他是一个雄辩家。 他自己最得意或者使知识界最感兴味的,怕要算他的传记作品吧。在这部《拜 伦传》出版以前,作者早已印行过《俾斯麦传》和《拿破仑传》等流行一时的著作。 《拜伦传》,据说作者是准备了很长时间才动笔的。它作为通俗读物,出版以后, 曾经非常风行。没有多长时间便再版了许多次。现在我们平情看起来,这个革命诗 人的传记并不是没有缺点的。例如,对于拜伦个人生活同时代的关系没有更深刻地 注意到,文词上也往往有流于浮夸的地方。这些,都可以说是重要的缺点。但是, 资料丰富,风趣横溢,文词也生动流利,拿这些长处来表现一个卓特的天才,是会 对读者产生相当大的魔力的。 今天,在艰苦地战斗着,在崇敬着拜伦那种豪侠行为的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 青年知识分子,他们不会从这个传记里得到深刻的感动和高贵的启示么? 钟敬文 1941 年11 月9 日,序于坪石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