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步 我和一个阶层 我们在IBM,在“MBI”,在微软,在惠普,在什么“子”什么“菱”什么“井”, 走过我们的艰辛、迷惘,走向成熟。 时光倒流十四年——1985年7月1日,星期一。 一个女孩站在北京长城饭店门外,尽量把自己遮蔽在门前人工瀑布的影壁后面, 仔细观察别人是怎么走进转门的。正是早晨上班时间,转门忙得不得了,进的多出 的也多,都是外国人。确认自己学会了进转门的“诀窍”,又鼓了十分钟的勇气, 她向着辉煌的五星酒店殿堂走去。门僮高大威武,帽檐肩章都有金线流苏,更衬出 她的十足乡气,一件铁灰涤纶西装领上衣无腰无型,代表79年的款式,狠心置办的 新裤子是深蓝色,锐利的裤线显示化纤质地,顾了挑有裤线的,没顾上颜色和上衣 不配,至少鞋是真猪皮的,买了才一年还没穿过几回。直发齐耳黑框眼镜,一张素 脸没化妆没口红只是一片病态的白,活像只丑鸭混在金顶天鹅中间。迟疑嗫嚅立即 招来门僮威严洞察的目光,赶忙举起攥出了汗的外企外派职工工作证,经上下打量 验明正身后她被放行。心跳如鼓两腿软颤终于安全地转进去,汗湿的手印留在了晶 亮的玻璃门上。过了一关还有一坎,找到电梯还要找426房间,终于见到“IBM”觉 得像上了岸。心没放下又提起来,不知能否胜任,那可是她从没做过的高级工作— —外企的蓝领勤务。无论如何,一定要干下去,因为五倍之多的工资(从四十几块 到二百多块,每个月!)…… 我认识那个女孩,她曾经是我,我曾经是她。我们俩一级一级攀爬,怕落伍怕 落后怕回到万劫不复,一路上无数次摔倒爬起,每次心受了伤由它慢慢去结疤,不 敢回头,一步不敢停留,走啊走啊,一口气走了十四年,直到与王侯豪杰同行。今 天,终于到达了一个高处的驿站小憩,我俩相对会意,微笑里没有了怯懦,没有了 迷惘;有了理想,也有了自由。 我和她,我们和他们,十几年来成长起来一个阶层——外企中国职业白领,也 有人叫我们“买办”。我们在IBM,在“MBI”,在微软,在惠普,在什么“子”什 么“菱”什么‘井”,走过我们的艰辛、迷惘,走向成熟。 这一篇, 不只是她、我和IBM的故事,我想写的是,我们这个阶层成长的心路 历程。 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前重新打开国门,要引进外资,引进先进技术,外国人 小心翼翼试着步子又踏上中国的土地“冒险”,从此,又重新萌芽滋生起“买办” 阶层。二十年过后,改革开放的硕果已经载人史册,却仍然落漠着我们这个阶层。 少有的文艺作品里如有提及,一定是美貌秘书面对外国鬼子金钱诱惑富贵不能淫, 或是以受骗上当警示世人;假如好不容易混上个小经理,也顶多是西装革履陪衬着 老外,更惨的是被导演用作汉奸形象,反面衬托起英雄人物的气节。十一年前,为 了心里的这份愤愤不平也是为影艺圈的吸引,我差点应邀去拍个什么“白领丽人” 的电影,后来想着还得完成销售指标到底没人成,觉得是重大牺牲,好长时间割舍 不下。现在想起万幸没有“误人歧途”,万一当时真去演了,既无天生丽质又无职 业内涵,再好也顶多演个“气节”,片于肯定砸了不提,还会改写了我的十几年历 史,也就写不成今天这本书。 今天中国吸引的外资够买多少个小国了,在中国注册的独资、合资外企已经有 几十万,本地雇员逾数千万,其中职业白领人土少说有几百万之众,算上第五十七 个民族也不是最少数的。这一群人,对中国的改革开放的贡献卓然,却很少得到认 同理解,更不要说上共和国的编年成就册。我们无所谓,只是凭良心做该做的事, 照样地挣多一点钱,照样地爱国爱家,照样地努力想在很久不属于中国人的国际舞 台上实现自我,要赶超国际最高水准的职业人、经理人。我们知道我们对于国家的 作用,我们心安理得。 因了自学改行和职业人门的背景有点戏剧性的极端,我被讲成了传奇,福兮祸 兮招来许多青睐白眼,所幸善意者欣赏者多,更幸自己已有了内心的定力平衡。其 实我只不过是我的几百万众之一员,我的一族里比我优秀者众多!只不过是我浮出 海平面高了一点点,先得到了些大众的注意而已。毕竞,浮现出来仍是黑头发和一 张黄面孔,这种发色肤色在国际舞台上仍只不过是“发展中”,我的一族在中国在 世界都还是少数的“另类”,但我们会在各自的岗位上为国为家为自己努力,不敢 稍有懈怠。 我不敢斗胆为“族人”立传,但斗胆自诩为有代表性的族员,我以曾是“另类 的中国精英”的一员无上骄傲,无尽感谢。 今天是1999年9月1日星期三,于我个人是永远要纪念的日子:今天我正式结束 了微软帝国生涯, 也是我自童工做起二十五年来第一天“没有工作单位” ,正式 “下岗”、“下课”,我自己说是“毕业”。今天,我告别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十 四年又两个月的族人。 国际一体化(Globalization)已是不争的潮流,应潮流而 生会有更多的职业白领,而无论如何的一体化之,也改不了物竞天成的竞争法则, 对国家如此,对个人亦如是,弱者败,强者生,强者胜,望我的族人能以职业水准 自立于国际舞台,祝你们好运气, 仅以此篇献给我的一族,请坚信,我们的国家需要我们,爱我们。待到中国强 大如今日之美国时,中国仍会需要“买办”为国家督办洋务,让我们把事业传给我 们的子孙。 敲门 我已经奋斗争取到文凭了,那虽只是张站台票……我会不停地试着登上新生活 的列车,先上车,后补票,只要是往前走就行。 我的生命里有两件最大的偶然,一是出生,二是生那场糊涂大病,这两件事完 全不受我的支配。除此之外,多大多小的事儿都是自己的选择,这也就断了埋怨别 人懊悔自己的后路。当年恢复高考已经复习到差不多的火候了,我为个“情”字罢 考,我妈气得要杀要打要驱逐还以死相胁,我到底是没考,只为了让我爱的人心安。 看着我姐上了人民大学,我说不后悔也真的不后悔,我付出,得到了当时于我是最 宝贵的东西,值得。付出,得到,失去了,想再得到,就再付出罢了,这本来是人 生价值实现的轮回。 到了1983年底,四年大病死去活来糊里糊涂说好就好了,再生的不易使我重新 审视生命,要改变生活的激情一发不可遏制。“病中方四载,世上已千年”,突然 发现世道变了,好像除了我的椿树医院哪儿都开始要“大专以上文凭”!要想改变 生活,拿到文凭是第一件必须做的事。这时考大学仍有可能,但是上学太贵了,上 学需要的四年已经用在生病上了;学费再低也是钱,没了工资还要搭生活费,我承 担不起。我只能用最快最省的方法: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花两毛钱坐一个多小时车到南菜园考试报名处,问人家哪种文凭考的门科最少, 就选了英语专科,就手交了十块钱第一门考试报名费,是“大学语文”,三个月后 考。转身去了邮电学院找大姐夫借书,抱回来两尺厚的文学。哲学、政治经济学、 马列理论,应有尽有,自己只需要买英语课本。同样本着“快、省”的原则,买了 许国璋四册课本,比灵格风之类的便宜多了,重要的是正在播着广播课程,跟着收 音机就可以学,最省钱。 自学考试一年考两次,3月和9月各考不同的门科,我打算要赶上所有可能的最 早考期,先仔细研究了考期安排:第一期1984年3月与我相关的还有英语第二笔试, 但我只能报大学语文, 英文还没学呢!看好了第二期1984年9月能考三门:哲学、 政治经济学和英语第一笔试。 1985年3月能把英语第二笔试连其他的一起考完,英 语口试要到第二笔试通过最后再说。一年半,看起来是最快的可能了,就照着这个 目标做了!准备齐全,我开始了我的第一次修炼。 我像个吝啬鬼掰分掐秒在算计时间: 一天24小时,2小时要花在路上,我住在 工人体育场附近,到南城琉璃厂上班路上怎么也得两小时,坐公共汽车也省不了时 间, 还是骑自行车省点钱;4小时连睡觉吃饭在内的一切生理需要,去厕所时是可 以看书的, 时间不会“浪费”!8小时工作是铁定的,一天只剩下10个小时学习。 怎么算怎么不够,我就设法“偷”时间:尽可能多地换成病房夜班值班,病房不大, 没有重病人, 半夜病人都睡得挺踏实。从凌晨1点左右到5点能偷出来4个小时!而 且,下了夜班白天就名正言顺是自己的了。那一年半我少说上了一半的夜班。我的 身体奇迹般地经受住了疲劳极限试验,我惟一担心的是头发,经常拉拉新长出来的 头发看是不是还结实地长着,头发也争气,再没脱落的迹象。那时的搏命经验,为 以后十几年外企生涯打下了功底。 学习真的是苦,但因为是自己选择要做,也不怎么觉得苦,倒是让周围的人看 了害怕,家人和朋友良言苦口劝我悠着点儿,“再病倒了怎么办?”他们口上这么 讲,心里还有一层意思,不太相信我能做成什么就更为我不值。我的回答也简单: “反正再病倒之前我得活一回!”我心里早想定了,万一再病倒,我绝不再做行尸 走肉了,就自己了结了算了。我的那场病确实有点怪,四年愣是没能确诊,已经成 了几个北京大医院血液专科的研究专案,名医们会诊很多次,就在我病床前争论, 有的坚持是白血病,有的不同意,说更像再生障碍性贫血,还有一派要按骨髓瘤治 ……我躺在床上听着听着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哪个都是不治之症!治疗方案换了无 数,不变的是每星期往里输血往外抽骨髓(化验),病危报了三次,头发也脱光了, 突然说好就好了!医院穷追不舍了很久要跟踪观察,我拒绝配合,再也不去医院复 查了,医院是我的伤心之地,再说我也没时间了。 我的学习计划完全配合考试计划,考语文之前只念语文,考完语文立即“转台”, 强迫自己不得再想任何语文考题的事。到家就开始哲学、政治经济学,几天后感觉 哲学稍微“容易”一点,就把时间多分点给政治经济学。苦也是做,乐也是做,不 总想着苦,我还确实从学习中尝到了乐趣,原以为从小看了那么多的杂书,考语文 总没问题,这次才认真地学到了最基础的基础知识,开始真正欣赏中国语言的魅力; 刚开始时怕死了哲学,但是背着背着竟真觉出点道理,居然还“开小差”要套回生 活里的问题思考几回;政治经济学也很有意思,只是到社会主义部分就怎么也理解 不清楚,只能死记硬背。所有理解的、生背的,都成为我宝贵的知识基础,在进人 现代商业和IT行业的陌生世界以后,自学得来的知识钥匙常常帮我去理解。从这一 段自学经验,我不仅得到了些知识,最大收益是我学会了制定目标、专注和自觉自 律。 这几年常有人问:“当时什么动力能使你如此刻苦地自学?你的远大理想是什 么?” “只有两个原因:我实在想换一个与健康人打交道的工作(病愈之后我再也不 能恢复职业的冷漠,我曾是病人,再看见病人比病人还痛苦);还有,我真的穷怕 了,想挣多一点钱。” 我的回答常让人失望,但那是真的。四年生病一直拿劳保工资每月三十元,生 病的人总给健康人添麻烦自觉理亏似的,不愿再向亲友有任何非份求助。凭一天一 块钱活着,把钱算够了一点也不容易。在我童新上班的时候,发现四年前的鞋都小 了(生病四年只穿拖鞋把脚放大了!),可我买不起十几块钱的一双鞋,不得不挤 着脚上班,后来买了新鞋(就是我到长城饭店上班穿的那双真猪皮鞋),不怎么舍 得穿,还是要经常穿小鞋,也潜意识地“卧薪尝胆”,趾痛连心不断提醒我“钱” 的重要。那就是我当时最大的“理想”。今天我的理想是:把优秀的外国企业做成 中国的,或者把中国的优秀企业做成国际的。放在十四年前,打死我也想不出来。 虽然当时的理想大“低级”毕竟有了初始的追求,没有这一步,到今天可能连梦想 的资格都没了,别提什么远大的理想。 一门一门地啃, 几门几门地考,竟然全部按计划通过。到1985年3月,只剩最 后一门英语口语考试,安排在6月还是7月记不清了,我离文凭只有一步之遥。十四 个月应该算“快”了,“省”是绝对的,我算了算:买书十报名费十收音机电池十 公共汽车票(电池是必要的,因为要每天听一小时许国漳《英语》。逢考试时我坐 公共汽车,不骑自行车以保持体力),全部费用不超过人民币一百五十元,这多半 能上吉尼斯大全了吧2真应该热情沤歌中国教育的奇妙体系, 它给有志自学者实实 在在的机会。学不成一定是自己的事,别抱怨没机会。 学习靠刻苦,靠持之以恒,如果能靠上些天赋就更好了。说起来有点滑稽,我 考的是英语专科,但是在英语上花得时间最少,我在初中里只学了用英语喊革命口 号,十年后开始自学时已经连口号都不会喊了。我要先赶着其他科目的考期,只给 英语留下每天六十分钟。许国璋教程每周讲三课,一三五讲新课,二四六复习,星 期日总复习一周课程。我每天听两遍广播课程,等于每一课听了四遍,在听的同时, 大声跟着念每一句话,哪怕广播里说“请翻到XX页”或是“今天就讲到这里”。跟 着念有两个好处,即锻炼了发音语感,又必须全神贯注,结果效率极高。到考下文 凭时,全部学习英语的时间不过是十六个月每天一小时听广播教程,正好学完许国 津四册。1983年11月开始自学时广播里正讲第三册,我不管也管不了顺序,就倒着 学完了。我对英语的组合规律似有天然的敏感,念出来,也就“看”到了、记住了 写法,从未花任何“额外”时间背生词、记语法。比起其它门科,英语简直是不费 吹灰之力。原为最快最省挑了英语专科,误打误撞碰上了自己的天赋。这要感谢我 妈妈把语言天赋给了我。我坚信每个人都有天赋,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机会发现、 发挥自己的天赋。我最后走成了职业的路,不知道是否因此永远没机会发掘其它的 天赋? 我快要拿到文凭了!下一步目标很明确:尽快换一个“好”工作。计划还没想 好可以慢慢想着, 我先拣起了第一块敲门砖。1985年3月底的一天,看到《北京日 报》上一则北京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招聘广告,招聘英、日、德各语种人才,将外 派至驻北京的各外国商社,学历要求大专以上文凭,方能参加外企服务公司另设的 考试。“北京竟然有外国商社?”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在涉外大饭店力、公呢,怪不 得我不知道。心里想肯定没戏也就没有患得患失的负担,兴致来了,就拿这个做一 次求职练习。正上着班,找不到正式信纸,就拿一张处方纸写了求职申请。因为是 第一封求职信,也是迄今惟—一封,所以还记得大概(不知外企服务公司档案里会 不会还存着?): 尊敬的北京市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人事部领导: 本人吴士宏,现职北京宣武区椿树医院护士,自学英语,除最后一门英语口语 以外,已通过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英语专科所有规定考试,由于成人高等教育自 学考试考期缘故, 我要到X月后方能参加英语。语考试并得到英语专科大专同等学 历文凭,特申请报名参加贵公司招聘考试,望能予以破例考虑,文凭后补。 随信附上免冠一寸近照一张,如贵公司对本人申请不予考虑,望赐还照片为感。 敬启者 吴士宏 1985年3月X日 一个月后,我得到外企服务公司通知,去参加考试。 先考英语笔试。外企服务公司的英语考试每次都是临时命题,出题的易老师曾 经在牛棚蹲过八年,把《牛津大辞典》倒背如流,出题时天马行空从天文到地理, 不定落到哪个科目上,听说考他出的题能到六十分就是很不错的成绩。我记得那天 考的中译英是国际新闻,我每天听国际广播电台英语广播,做起来很顺手;英译中 难出我一身汗来,是关于农业的,许国漳四册里没讲过农业! 无论如何,又接到了口试通知,又是一身汗!我还没做过任何真正的英语对话 练习,我的口语只是跟着收音机鹦鹉学舌而已,别管收音机里念什么,我都大声跟 着念,练出来字正腔圆的发音,可发音和真正的口语能力是两回事!幸亏还有两星 期,我立即看报纸找口语班,决定报名参加国旅的业余导游英语短训班,这个班能 配合我上班和考试的时间,而且如果能考上只用交很少的钱(条件是学成后要为国 旅当业余导游,也只能挣很少的钱)。也是先考笔试再考口试,考完一个星期没回 音我就急了,要是没考上我可没时间再找别的辙了!气急败坏之下我给国旅打电话, 说考不上你们也应该早通知我呀!得到的回答是你不用上口语班了,可以直接上团 了(你说许国漳英语神不神奇?!后来凡有人问如何自学英文我必定力荐许国璋)。 本来要先跟着正式导游见习见习,临时旅行社里调度不开就让我一个人直接上 了!带的是美国西雅图一个高中合唱团,二三十个高中生加老师和家长算挺大的旅 游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去北京机场,不但怕接不到团还怕把自己丢了,总算把大 家安置在大巴上,我站在车头“导游位”上,拿着话筒就是不敢转过身来,我的第 一句词儿是“欢迎大家来到北京潮白河”(车过潮白河时我才说出话来),满车人 急忙翻手里的中国旅游手册,估计在查“潮白河”是什么名胜。对我的破英文他们 一点不挑理儿,还争着教我。我白天热情服务带他们去八达岭故宫,晚上回医院上 夜班,当了三天的导游,狂练了三天口语。临走时大家难舍难分,学生们一致通过 送给我一个英文名字:Juliet,我一直用着,也是纪念感谢我碰到的最淳朴厚道的 美国人民。 送走美国人民第二天,去外企服务公司考英语口语,考试顺利极了,最后考官 问了句会不会打字,又吓了我一大跳!我没见过打字机,但偷偷看了屋里没有像打 字机的物件,问了考官说今天不考,我就说我会,心里说我马上就学会不能算撒谎。 冲出去借了二百块钱买了台打字机现练,两个星期练到手拿不了筷子终于练成准专 业打字技术,最后也没考,有惊无险。幸亏被录用了,要不得多久才能还上打字机 钱呀。 不过值了,有道是艺不压身,几个月后进了IBM,我暗自庆幸先学会了这门 手艺。 再一个月后,调动手续完成。调动过程中我接触了小雷,他是外企的人事经理, 走路说话像刮风打雷,头一眼就告诉人他当过十几年兵,特好特优秀的一个人,我 们到现在一直是好朋友。他后来也“外派”了,也是自学的英语!稍微熟识一点以 后,小雷讲给我听,为什么外企服务公司会对我“破例考虑”。 “外企服务公司人事部每天收到上百封求职信,都是打印的,干净漂亮,还有 香水信纸呢,没见过用处方纸写的,没文凭,还要还相片?大家传看了一遍照片议 论了一圈,谁也没看出来这人凭什么这么狂,就说把她叫来考考,到底看看是怎么 个人儿。”原来是这样我才能有考试的机会啊。 我赶忙解释:“真不是我狂,我哪敢狂啊,我就那么一张能用的相片,还是现 从工作证上撕下来的。心想您留着也没用,就顺手写了‘请赐还’,也没多想。” 我当时没告诉他我还想用那张照片继续求职呢,要照新相片又得花钱。要说那张照 片实在是惨不忍睹,是我病愈刚上班为补工作证照的快相(上面印着骑缝章用酒精 棉擦了半天也没擦净),四年激素吃出来的“满月脸”(医用术语)横比竖宽,还 有黑框眼镜从中再加个隔断,新长出来的头发也就两三寸长,用火剪烫了为能伏贴 着点儿可是没烫好,有大圈有小圈挺怪异的。我记得小雷说话时上下打量我,估计 心里说真人比相片也强不到哪儿去。 好险!我是无知又无畏侥幸走成了个偏锋。如果先知道考外企的多是些外贸、 外语学院的本科毕业优秀高材生,我可能根本不敢动念头了;如果看了求职大全或 者咨询了专家意见,我的求职信可能与大家的一模一样,引不起好奇引不起注意; 如果不是热心肠又有幽默感的小雷拆读了我的求职信,换个人可能一笑就丢到一边 了;如果我自学考试再拖上个半年就赶不上“这拨儿了”(此处应用天津话念); 如果……如果……我真是幸运,第一砖就引出块玉来,那在当时可是多少人向往的 和田玉啊!但是,不管有多少的偶然,有一点是必然的,我已经奋斗争取到文凭了, 那虽只是张站台票,但是我用命挣来的,考不上外企我还会不断往别处寄我的照片, 我会不停地试着登上新生活的列车,先上车,后补票,只要是往前走就行。 申请调动工作时医院领导诚恳地挽留我,因为我病愈上班以后工作努力挺模范 的。我努力工作是因为知道了能健康能工作是多么的不易;自己病过一回,知道病 人有多么痛苦,对病人的态度也就好了。有几个街道的老人常来打针,专门找我, 我换班时他们能坐在生硬的木头椅子上等我很长时间,或者先慢慢地走回家,等我 上班再慢慢地走来找我打针,专为“像菩萨似的姑娘下手轻,话音儿软,心疼人”。 有一度差点被宣扬成“身残志不残”的典型,我直劲儿说“我不是真残,我不够格”, 总算死活给谦虚过去了,我好不容易做回个健康的人,忌讳残啊病啊的。院长告诉 我医院对我很重视,正准备提拔当护士长,还鼓励我应该尽快交人党申请书(院长 兼着党支部书记)。 我想着十年了没给医院作什么贡献,倒是花了医院和国家大笔的医药费,四年 里输过一二百次血,每次至少两百毫升加起来得用桶拎,那是多少钱啊,真的是党 和国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也欠椿树医院的情。院长是好人,对我是一片好心, 对他我说不出一句硬话,只能软磨。我决定实行“贿赂”,买了一瓶最小装的果珍, 每天去“一楼半”(后来加造的夹层)的院长办公室给院长沏果珍,沏到第七八天 头上,院长长叹一声说:“我牙不好,不能喝酸的!” 一番谆谆嘱咐加祝福之后,放我走了。我也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我对院长保证 会努力工作,也会努力争取人党。虽然今天还待在党外边,可我一直都在努力工作, 努力进步。院长,您放心。 1985年5月底, 我调到北京外国企业服务公司。当时在华在京的外国商社没有 独立注册的法人机构,都是“代表处”,代表处的职能只是联络和“代表”总公司 在华发展业务,而没有直接经营权和当地人事权。所有外资商务合同只能在境外签 署;外国商社和外国人要雇用本地雇员,只能通过外企服务公司,程序是外方向服 务公司提出所需人才的基本要求,由服务公司推荐给外方,如面试合格,服务公司 与外商、外国人直接签订合同,并直接接收所有外派雇员的全额工资。本地外派雇 员的真正单位是外企服务公司,工资是服务公司发的,是职称工资加上外派工资提 成, 比如我刚去时,工资是56元(大专工资水平!)十外派工资10%+书报费、洗 礼费之类的。当时我已经太知足了。外派工资提成标准一直是外派雇员和服务公司 的矛盾, 七年后我脱离服务公司成为IBM的正式雇员时,服务公司已经把外派工资 提成增加到40%。我倒是一直没对提成太低有太强烈的抱怨,因为我心里感谢服务 公司对我的“知遇之恩”。再说,服务公司还管着我们好些事儿呢,福利医疗、出 境签证,保护我们在外商公司的权益不让我们受欺负,还有政治学习组织关系等等。 所有新员工都要先参加服务公司的外事纪律教育,讲的是爱国主义、对洋人不 卑不亢、外事礼仪等等,当然也要讲反面事例,我奇怪为什么会有人端着金饭碗还 会贪图那点蝇头小利。经过一个月的教育,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每个人都必须 努力把自己“派”出去,如果三番五次经推荐而不能为外商接受,或是三番五次被 外商退回来,服务公司是不会总为你捧着铁饭碗的,别提“金”的了。这时我又想 起院长的提醒:“你要想清楚,你可是要扔了你的铁饭碗啊,外企可是个竞争激烈 的环境……”我除了自学和自己较过劲,跟谁也没竞争过,我心里越来越害怕,可 是已经没退路了。 6月底,人事部通知我第二天面试,是一家叫IBM的美国公司,职位是办事员, 工作内容是行政勤务。面试之前领导都要谈话,通常是鼓励加压力,督促要最好发 挥争取能让外商看上,好能派出去(我们私下里自己说“卖”出去)。领导对我谈 的有点特别:“这次很有可能派不出去,你只管好好做,不要有压力。”再听领导 介绍, 才明白为什么只有鼓励没有压力。这个IBM公司特别傲慢,对本地雇员非常 挑剔,连续返回几个服务公司推荐的办事员,最近扬言说如果服务公司再不能推荐 合格的人员,就要向上反映争取直接向社会招聘,与服务公司的关系更加紧张。我 仔细听了以后,心里轻松了点,万一通不过领导也不会怪我。 第二天下午,我被领到会谈室,心怦怦跳得自己能听见。这和我见过的惟—一 群美国人不同,那是高中生旅游客,这可是真的美国老板!屋子里坐了六七个人, 都是服务公司的人事部领导,只有一个人不认识,是华人面孔。我心里暗喜,华人 应该能讲华语吧? 领导介绍这位是迈克·李先生,是IBM公司的经理;这位是吴士 宏小姐,由服务公司推荐应试办事员职位。现在请双方交谈。 我赶忙先说: “How do you do?您好。”我使个小聪明,万一他接碴用中文 就好了。 李先生用英文。后来知道他是夏威夷人,是华裔,但已经在美国第三四代了, 娶的太太是意大利后裔的美国人, 根本不懂中文。 我和小雷猜他家第一代可能是 “卖猪崽”去的,不管小雷怎么怂恿我,我永远没敢问迈克·李,我们的猜想一直 不得证实。李先生连问候都没有,第一句话就是: “你知道IBM是家怎样的公司吗?” (Do you know what kind of company that IBM is?”) “很抱歉,我不清楚。”完了,第一下就砸了!可是领导没告诉我,我真的不 知道,这回不是打字的问题可不敢瞎说。 “那你怎么知道你有资格来IBM工作?”迈克·李说话时根本没看我。 (“Then how do you know you're qualified to work for IBM?”) “你不用我,又怎能知道我没有资格?”我的话也挺冲的,脱口而出。 怎么这么说话啊?瞧不起人也别这么过分啊。不管是IBM还是MBI公司有多大资 格,找的不就是个办事员嘛!我可有点生气了,又接着用英文说了挺长一段话(后 来别人发现,我一生气英文就讲得格外顺溜),大意是我以前的同事和领导都相信 我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我说了我们院长要提拔我当护士长呢),我能通过自学考试 就是能力的证明, 如果给我机会,我会证实我的能力和资格给你看。IBM公司或是 别的公司如果用我都一定不会后悔。 反正这回派不出去领导也不会怪我,我挺骄傲地“气节”了一回。 后来想想迈克·李也有道理,人家先看了我的简历,确实找不出来什么“资格”。 等到我当了经理面试别人时还不是先看简历看“资格”吗?只是我后来面试别人时 从来都注意措辞、态度,包括肢体语言,不能伤害别人的自尊心。 在我说话时,李先生一直面无表情,使劲咬着铅笔,一只脚高高地翘在另一张 椅子扶手上。在我和在座的服务公司领导看来,是一派傲慢无礼。我说完后,李先 生说谢谢,没别的问题了。前后也就十分钟。 回到待派雇员集中的教室,大家问我怎么样,我说肯定没戏。大家也说凭经验 面试时间越短机会越小,去不成也好,这样的老板肯定不好伺候。正说着,人事部 经理来叫我,告诉我,下周一上班! 领导很高兴,出乎意料剃了个难剃的头,还谈了个好价钱,当时服务公司向外 商推荐的主要工种有司机、办事员、秘书、翻译,还有少量专业技术人员。各工种 有大概的工资范围,面试通过后再由服务公司与外商具体洽谈定价。我的第一年外 派工资是每月1500元,算是办事员工资的中上水平。领导也很欣赏我面试的表现, 后来几年的新员工外事纪律集训,总会讲我的“成功经验”的具体案例,并上升到 “不卑不亢、机智、气节”的高度。 我更高兴!想想看,每月工资一下加了150元!我立即喜欢上了IBM公司,决心 好好给她干。资格没有,努力是保证足够的!迈克·李也不那么讨厌了,不管怎么 说, 人家“知遇”了我。迈克·李是我在IBM的第一位经理,人一点都不坏,太严 肃其实是因为内向害羞,熟悉以后也偶尔能看见他笑。他调回美国以前我已经是销 售代表了,在他的送别晚餐上,我终于找着机会问他当初为什么会雇我,他说他记 得很清楚当时的情景, 说不清为什么雇了我, 可能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点“精神 (spirit)” 新生活的大门对我打开, 我跨进IBM仍是一片无知,我珍惜机会来之不易开始 患得患失,不再无畏,但是有了点“精神”,我只能前行,不想后退。 十四年后的今天,回首往事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我深深地感激所有识我、 帮我的好人们! 求生求存 “苏珊,请给我一次机会吧,考不上我自己不后悔;要是我能考上,我不会让 IBM后悔!只请给我一次考试的机会!” 进门前先要弄明白“IBM”是什么,问得不得要领,挺费周折才搞清楚:IBM代 表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nternational Business Machine),有七十多年历史了, 从称盘到打字机到打孔机一直卖到计算机,现在是全世界最大的计算机公可,怪不 得迈克·李那么“牛气”,看人家公司,在全北京最贵最好的长城饭店一租就是两 层, 把客房全改成办公室, 白天门全敞着,整个楼层没外人,迎着四楼电梯口的 426房间是公司接待室,门口的牌于不大,有IBM三个蓝字就足够了。 第一天上班可千万不敢迟到,前一天是星期天,我专门走了一遍踩准了到长城 饭店的路线、时间。我到的最早,办公室门没开,走廊上是空的。我站在四楼天井 栏杆旁往下看,是咖啡厅,从一层到顶通天彻地几十米,咖啡厅里还有个小亭子, 有花有草有漂亮服务小姐,绿叶植物很茂盛,很高,我好想从四楼探下去摸摸那些 肥厚的绿叶梢,空气中有悠悠的音乐和香味,我第一次知道“优雅”和“豪华”是 可以放在一起形容同一件事物的。当时一点儿没敢想有一天也会坐在里边喝咖啡。 看看左右没人,我试着跳了跳,没声儿!地毯把声音都吸走了。真是奇妙。 我正心驰神往的当头,听见一声“嗨”,是迈克·李,现在是我的老板了,我 也还了一“嗨” ,觉得挺“美国”的。迈克·李打开426接待室房门,让我进去, 转身就走了,我追着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他没回头边走边说“等会儿就知道了”。 我在屋里原地转了一圈,哪也不敢碰。突然想去洗手间又不敢离开,探头望望走廊 尽头有一扇门开了,那一定是迈克·李的办公室,可我哪好意思哪敢问他厕所在哪 儿啊,心里突然委屈得不行,赶紧告诉自己要忍住要坚强应该幸福才对。正在难堪 之际,有人来上班了,是个慈眉秀目太太模样的台湾女人,彼此介绍知道了她名字 是Daisy, 雏菊的意思,丈夫姓李,是公司的高级技术人员,她和孩子随大随父都 跟来了,就顺便也在公司做做行政工作。我好久都念不准Daisy,念成Dizzy,李太 太好脾气, 由着我叫她“头晕”了好久(dizzy的意思是“晕眩”)。寒暄几句过 后, 已至情急不得不问了,才知道426房间里就套着个洗手间。洗手间也是一派优 雅豪华,不由得又感叹一番。 人们都开始上班了,迈克·李过来简单交待了一下就又不见了。原来,名义上 迈克·李是我的经理, 实际上我还有好几个“老板”呢。Daisy和另一位香港小姐 负责接待, 我们三人的“办公室”都在426接待室,还另外有负责海关的、负责司 机勤务的、负责采购的、负责账务的……我是负责所有人的——是所有人的勤务。 Daisy带我转了一圈, 我跟着她“嗨”了好多声,一个外国名也没记住。印象深刻 的是公司里全是各裔的美国人,加上几个香港、台湾人,只有我和几个司机是本地 人。司机多半是直接从出租汽车公司来的,其中只有一个司机和我是从外企服务公 司派来的,过了几天这个司机也被退回服务公司了,就剩下我一个本地人是“组织” 派来的。 一圈转过,我的“蜜时”结束了,开始干活(后来我在微软请的几个经理都是 立即被投人工作,有人要求至少有个“蜜月”期熟悉环境,我就跟他忆苦思甜,说 我当初在IBM只有个“蜜时” 而已,知足吧。大家也就没话可说了)。我在“老板 们”的指令当中忙得晕头转向跟斗趔趄,总是一路小跑着,再也顾不得欣赏地毯的 美妙和音乐花香。这和自学的拼命又是不一样的境界,那是对自己负责,这是要满 足几个老板。开始时我真搞不掂,听令去银行取钱回来,就看见另一个老板的长脸, 因为“找你去海关办事也不知你去了那里”;从海关回来就看见桌上留的条子,又 一个老板要买的文具应该是一个小时前交的, ……好不容易回到426房间,李太太 和香港小姐同时去“喝杯咖啡”,我赶忙做复印,眼睛盯着电话心说“千万别响, 千万别响……”,我的英文发音凑合可还是挺破,就怕接了电话听不懂误了大事… …莫里哀不就写了个“一仆二主”就名垂史册了嘛,要是有谁排个戏“一仆多主”, 我非演仆不行,谁也别和我争,谁也演不过我——我有“生活”! 在几个“老板”之间我最喜欢李太太和香港小姐——她们讲中文。听外国人的 指令要特别费劲地留心,生怕理解不准确。小跑了一个月,天天晚上脚肿得脱不下 鞋来(新鞋又小了!)。在这儿可不敢说“我身体不好,得过大病”,人家会特同 情地说“懊!真为你遗憾!(Oh!I'm so sony for you!)”,然后你就得回服 务公司待派去了。我不是不想走回头路吗,那就坚持着!每两周回服务公司政治学 习,领导总是关怀问候,鼓励我“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听领导告诉我已经打破服 务公司外派雇员在IBM服务期限纪录时,我还真感到了骄傲和光荣。 光傻干不行,我挺快琢磨出个“窍门”,甭管是去海关去银行还是去哪儿,出 门之前我先小跑一圈知会所有“老板”们,老板们都受到了尊敬,脸就不那么长了。 我的小跑功底赶得上陈佩斯演的那个为国争光的太监。在广州“占山为王”时,我 走得快出了名,广东的先生们不习惯走得太快,出街时同行的男同事紧追慢赶总是 落在总经理后面。我又总结出一招:优先时间管理法(后来才知道这一招是出过书 上了论的,叫做Priority Time Management),把所有不急的事安排在下班以后再 做,比如复印、非紧急传真、收拾整理接待室等等。 累, 我倒是不怕,我没想到最大的挑战是“孤独”。当时IBM起码有五六十雇 员,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我却真实痛切地感到孤独。除了接受指令时与 人沟通, 我就像个哑巴似的发疯地干活, 这个世界不属于我,这儿的话我听不懂 (不只是英语!),在我眼里这儿的人都特高级,做着我一辈子也搞不懂的高尚事 业,我在走廊小跑时总是溜着边儿,怕挡了高级人的道。高级人们有时也挺客气地 冲我“嗨”,只会加重我的自卑。刚刚把老板们理顺了,刚刚学会了勤务工作,我 的心又开始痛苦开始不安份。 有一天我下班已经是晚上8点过了, 想清静一会儿就步行回家,刚从长城饭店 拐出来沿街有些小贩,卖烤白薯,卖瓜子,还有卖水果鲜花的。不知怎的就停下来 买了几毛钱的瓜子,就地蹲在小贩旁边,小贩问了我“不多买点”?也就不再睬我, 热情高涨地忙着向过路人推销他的“不香不脆不要钱的大瓜子”,直到我脚蹲麻了, 他也没再做成一单新生意,却一直热情不减,一派的骄傲主人公的感觉。我羡慕他, 他没有自卑,他有目标,他为他的大瓜子他的生意而快乐,而我呢?我不是自己的 主人,我要侍奉很多个主人……我无法和我的同事交流,他们太高级了;我无法对 亲友和旧时的世界沟通,他们觉得我一步登天了,怎么还会有这等无聊的“孤独” ……我不知道除了多挣了一百多块钱,还有什么价值……人啊人,真是不知餍足的 动物!几个月前我还为能多挣一百多块钱狂喜,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现 在又觉得自己是一钱不值的一粒沙子。 多年后兴起卡拉OK, 我有一个保留曲目是 《哭沙》,有一次唱到“你就像尘埃消失在风里”,突然一阵隐痛帮我回忆起那段 “孤独”,那个卖瓜籽的小贩,那个自卑的我……多年后我也意识到对小贩的羡慕 是多么无聊的矫情,真是“子非鱼,焉知鱼乐乎?”(对不起,篡改圣人语录了)。 孤独自卑在心里放着,照样地小跑,听明白所有的指令,把所有的事儿干好, 我从不能让事情过夜耽搁(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我还会设计多任务最佳路线方案 了, 少跑了冤枉路更多做了活儿。老板们开始表扬我了,迈克·李特地来过426, 露了两回笑脸,我心里偷偷问:“承认办事员的‘资格’了?”表扬多了接的工作 也越多了,时间越来越长,但活儿做熟练了顺手了,日子显得有了规律。我内心的 规律却在失衡,几个月里,我接连受到三次强烈刺激,更加速了自卑内心的裂变。 有一天我上街买了一大堆文具,回到长城饭店。司机小李帮我把几捆几箱的本 子铅笔文件夹卸到小平板推车上,小李就先把车开回停车场去。小推车就是今天办 公楼里送水送盒饭常用的那种,贴地的一块板下面四个小轮子,一端有个扶手,我 推着小推车进不了转门,试了试旁边的推门是锁着的,就请门憧帮我打开一下。门 僮没听见,我就再问一遍,刚说:“先生,劳驾……”“先生”回头说“听见了听 见了!你是哪儿的?(‘你’重音)”,我说:“我是IBM公司的,在这里上班。” 他问我要证明, 我出来得急没带外企工作证,我不是IBM的正式员工也没有胸牌。 我跟他解释, 他就是公事公办不让我进;请他给IBM打电话查证他说不能管,我自 己又打不了电话——电话在门里面他不让我进去。这时周围有许多等出租车的外国 人,都转过身来挺有兴味的看这场“把戏”,我觉得像只猴子被人耍,羞辱从头浇 到脚底,僵持了十几分钟,有个IBM的同事从外面回来,帮我作证确实是IBM的才放 我进去,同事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这是我在长城饭店上班的第三个月了,每天出 出进进所有的门僮都是熟脸,这个把我拦在门外的门僮,他也认识我!他却要把我 拦在门外难为我,明明有一种快感。我到现在也不能理解,那会是什么样的残酷快 感啊?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同胞兄弟姐妹呢?我回到426躲进洗手间没声地哭了一场, 心里发狠再也不要被人拦在门外,别管是什么门! 另外一件事发生时,我没哭,可是大发了一场暴怒!我的老板之一是香港小姐, 因为同在426房间, 她用我最方便,很快就把传真复印分发邮件接电话等等的技能 传授给了我,我从不说“不”都接过来,给她腾出许多时间去聊天,她特别爱聊天。 她聊她的我干我的,一直相安无事。突然有一天她满脸阴云,我赶紧想了想她交待 的事都做了,见她一直不高兴,在屋里摔摔打打,把文件挪来挪去的响动挺大,我 加着小心问了一句:“我能帮什么忙吗?”她转过头来严肃地说:“你能帮忙,每 次喝完咖啡请把盖子盖好!”我一头雾水说:“对不起,我没听明白。”’她鼻子 里笑一下说:‘你不是经常喝我的咖啡吗?喝不要紧,用完了请盖好盖子。”我看 看那瓶雀巢速溶咖啡,那是她个人的,放在办公室里,她偶尔自己喝,更多的是热 情招待高级同事们,我没碰过,她也从来没招待过我……我听见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在说我偷了她的咖啡喝!她说我是小偷,还贱到要偷几勺速溶咖啡!我暴怒了, 我气疯了!嘴里不知说的什么骂的什么直把她逼得贴在墙角,我们俩哆嗦成一团, 我是气得浑身颤抖,她是吓的!她才一米四出头七十来斤,这时肯定感到生命之脆 弱,她只说了两声“你要干什么”,就改了口,只会道歉和“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 我想要进一步暴力行动,没打过人一时想不清楚怎么动手,紧要关头Daisy进 来了, 以为要出人命,赶紧冲过来拉开。我喘匀过来一口气,要她当着Daisy的面 再承认错误,永不再犯,她乖乖照做了。我告诉她,再敢侮辱我,就要真的不客气, 还宣布,永远不给她干活了!从此,她变得勤快多了,又开始重操已经转给我半年 的那些工作。 另外,426房间多了一瓶雀巢速溶咖啡,瓶子大得多,站在她的那瓶 旁边,特别像一米四的她站在一米六五的我旁边,大瓶是我当天下班去友谊商店买 的,三十多块钱没眨眼没心疼,专等她在的时候我才喝。除了这两个变化,我依然 如故地做我的事,依然是一只又乖又哑勤快的猫。我可以付出辛苦,人格是不可辱 的。可是为什么连这么个东西都敢侮辱我?还不是因为我卑微,没有任何社会存在 的地位! 转过1986年的新年,开始年度公司财产统计。我的任务是检查所有的桌椅板凳 家具,对着去年的纪录,在每一件上贴上“86年已检”的号码条,几十个房间里上 千件家具查起来不容易,还要尽量不打扰人家开会工作。可是我挺喜欢这个活儿的, 因为第一次能有机会接触神秘高级的计算机——我被教会用Loths 123, 以便把查 好的纪录直接输入计算机里。我每天下班后才做输入,为的是能慢慢品味高级活儿 的乐趣。 那只是一台PC/AT,用了很久了,风扇经常出其不意地发出一阵噪音让我 心惊肉跳,但一点不妨碍我惊叹计算机真伟大!我遏制不住强烈的欲望,每次干完 活都要“玩”一会儿,计算机从来不让我失望,每次都有新的惊喜发现,我真被迷 住了! 这一天查到四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是一群本地人。这些人很特殊,没有经过北 京服务公司的推荐, 是IBM通过地方政府的关系从外地招收的第一批本地工程师, 经过IBM正规考试严格筛选的。 他们也是不属于我的高级阶层,没有交谈过,但是 看到公司里多了几个生气勃勃的同胞面孔心里也很高兴。我在门外就听到里面正高 谈阔论,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进去说明来意,他们热情欢迎请我尽管检查桌椅 板凳,就继续讨论。查验码贴在桌面下面,我必须钻到桌子底下去看,桌子下面很 暗,我特地带了手电筒。我不觉被桌子外面的话题迷住了,我关掉手电蜷坐着静静 的听,他们在讨论准备去香港参加培训,听出来他们在准备考试好像都有点担心, 说香港很热不用带厚衣服,说丢什么都没关系千万别丢护照……七嘴八舌说的都是 中国话,带着不同的口音,听起来亲切极了,可惜看不见说话的人,只能看见桌子 四周的皮鞋。突然一个念头:“他们也是本地人啊,我不能加人他们吗?”像被一 道强光眩目,我一时看不见想不清,只知道很震撼很激动。我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吓 了大家一跳,有桌子掩盖着加上我进去时间有点长,大家都忘了下面还有个人。我 冲大家笑笑赶快出门,心里多了点异样的亲切,觉得他们不是遥不可及,我想成为 他们的同类,像他们一样地存在。 如何行动呢?我先作了调查,其实也就能向司机和Daisy打听,Daisy挺奇怪地 看我,这孩子怎么突然变得饶舌?我想了整整三天。主要往最坏里想:万一不得逞, 至少能继续做我的办事员,不过我知道自己,一旦动了念头,很难承受失败。如果 不成功, 我多半会要求退回服务公司,现在我有了在IBM做办事员的“资格”,可 以去别处争取比办事员更高一点的工作。我到别处也能做得来二百块钱的工作,有 什么可担心失去的?我又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想明白了,我要行动了,这回不 是为了温饱,是为了争取“存在”的价值。我走上五楼去敲门,开门的是苏珊·凯 文, 培训部的经理。据向Daisy调查得来的情报:苏珊原来做过美洲航空公司的空 姐, 来IBM做培训部经理更多的是为了来中国玩,负责招聘和培训,第一批本地工 程师就是经她手招进来的, 是个特别和气的人(Daisy反复说了好几遍)。最后这 一点对我最重要。我对苏珊的印象也很好,我给她送信、送复印材料时,她从来都 笑着说谢谢,说时都是正眼望着我,人长得优雅美丽,声音也柔和好听。苏珊看到 我以为是来送东西,我开口请求能否占用她十分钟时间,想向她请教一个小问题, 但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事。苏珊稍稍有点惊异,叫我快进来,笑着说:“当然可以。” 我的英语比刚来时强多了,事先准备了好久该如何讲,面对美丽和善的苏珊, 我讲得很顺畅,从我的经历。自学、面试、办事员工作经验来证实我的能力;加入 IBM以后对公司的了解加深, 从而渐次产生了想做更多的事的愿望;我了解到公司 开始招收本地专业学员, 我没有专业基础,但我会使用计算机(我把用Lotus 123 的经验算上了),我特别努力能学会,我想请求的是,有没有可能破例给我机会参 加IBM专业人员招聘考试。 苏珊听得很仔细,只问了几个小问题,礼貌地告诉我她 会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谢过她,我心里觉得希望渺茫,慢吞吞的脚步很沉,走到 门口我忍不住回头说:“苏珊,请给我一次机会吧,考不上我自己不后悔;要是我 能考上, 我不会让IBM后悔!只请给我一次考试的机会!”苏珊看了我几秒钟,轻 轻地说了声“我明白你”(I understand you)。 两天后, 苏珊的助手来通知我考试。 IBM的专业人员应聘考试称DPAT (Data Processing Aptitude Test),是偏重数据处理能力的智商测验,全世界统一标准 试题,人皆平等。由于是智商测验,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立即就考。考试分成几部 分,分别侧重测验逻辑、几何、形象思维等等,当然都以英语理解能力为基础,来 报考JBM的多是智商高的人,考题特意设计得很难,听说IBM几十年招聘历史上只有 不到十个人在规定时间正确做完所有的题,各部分有规定时间,总时间记得是九十 分钟,速度非常重要。我没见过这样的卷子,刚上来有点蒙,在第一部分浪费了点 时间,才把文字和图形之间的关系弄明白。后面就越来越快了,我极度集中,第一 份卷子收走连头都不抬,马上打开第二张按住就做,一个废动作都不敢有,再伸手 没摸着卷子才知道考完了,松一口气人就虚脱了。我没做完全部的题目,心里一点 没底会考成什么样。不管怎样,我试过了,尽力了! 过了一个小时,助手打电话来要我到苏珊办公室,我刚虚脱过腿还软着,蹦起 来就往五楼跑,嫌电梯慢从楼梯踉跄上去,到了苏珊办公室,嘴不够喘气用的,只 能眼巴巴望着她根本说不出话来,苏珊笑着说:“祝贺!”这是我听见过的最好听 的声音!! “不过,”苏珊接着问我介不介意再给我加考一门计算机语言的考试,苏珊委 婉的解释这是鉴于我的特殊情况破例增加的考试,我说一点都不介意!我的底子这 么薄,多考我是应该的,关键是能给我考的机会就行! 再要考的计算机语言叫RPG(Report Program Generator) ,是比较新的计算 机语言,很近似英语,也相对简单得多,对我而言可是天书!苏珊够体谅了,给我 两个星期准备。故伎重演:把书抱回家,熬夜!这次不同的是再没时间可“偷”了, 正经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是一点不能减的,即使一点觉也不睡,时间也多不了多少。 第一个星期过完我几乎绝望了,我刚刚念完第一本计算机基础知识,还根本没碰着 RPG呢,可是不念懂基础就别想懂RPG。只有死磕一条路。这次考试时比上次明白多 了,觉得能考及格。考完了像盼亲人似的盼着助理来报分,终于珊珊地来了,见了 我两手摊开说“真为你遗憾”,皱着眉满脸都是“遗憾”,大概是见我面无人色, 她赶快又笑了解释“我意思是说你没考到100分只考了89” ,天哪,她幽的这一默 可是能要人命的! 我, 于1986年7月1日 (到IBM整整一年) 正式转为专业学员(Professional Trainee) ,名片上中文印“助理工程师”。我又受到服务公司领导表扬:外派一 年工资增长60%,还是外商主动提的!工资单上多了几十块钱。工资已不能再让我 狂喜,我狂喜的是从此加入了优秀的一族,不再孤独。这是我职业生涯的开始,是 我从生到存的转折。 苏珊现在是我们的经理了,我谢谢她给了我机会。她一如既往地优雅微笑,告 诉我开始时她很犹豫,实在太破例了。“但是,”她说,“你在门口回头说话时, 那种Desperate Passion感动了我, 我想,应该至少给她一次机会。不用谢我,是 你自己做到的。”苏珊说得少,做得多,我后来才知道她还帮着抹平了我犯的无知 之过, 在IBM要调动工作必须先同直接经理讲,而我连招呼都没打直接找了跨部门 的经理,犯了大忌。是苏珊亲自找我的老板谈,平息了他的怒气,还委婉说服他也 同意我考试。 后来我给IBM新员工讲课时,经常会用苏珊的榜样来演释IBM的基本理念之一: 尊重个人。每当提起她,那个美丽的画面就会浮现:苏珊坐在我的对面,专注地听 我讲,夕阳从她背后的窗子照进来,她的淡金色发髻周围的蓬松秀发被光线衬托得 丝丝清晰,像是加了一个淡金的光环,一个美丽的人,还有颗美丽的心……苏珊后 来回美国了, 听说不久就离开了IBM,卖了房子卖了车,带上大狗和丈夫一起乘豪 华轮环球航海旅行去了。和她中断联系十年多了,我的心里永远为她祝福。 Desperate Passion——可译为“不顾一切的激情’”,或是“绝望的激情”。 不顾一切,绝望,我都曾有过。如今人已走进成熟,内心的平衡力接近了荣辱不惊。 惟有激情,愿它永远属于我。 -------- 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