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周总理和陈老总相处的日子 一九五人年,全国开展大跃进。一经动员,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 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干部战士的情绪如干柴烈火,一燃就着。 总部号召领导和机关干部下连当兵,我积极响应,到十四军连队当兵。 那时才四十多岁,正是壮年,扎扎实实地当了一个月的兵。修水库,我担土比 年轻的参谋干事们担得都多,而且走起来飞快,他们撵不上。 那一个月,我差不多全忘了自己是司令员,就觉得自己是个老兵,夜间训练, 早晨出操,插秧割稻,站岗帮厨,一样不落。 当了几十年的领导,如今回过头来当兵,一觉得亲切,二觉得放松。跟战士们 在一起,吃大锅饭,睡大房间,洗大澡塘子,一个场上打球,一个指挥下唱歌,很 惬意,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那些战士们开头还对我“敬而远之”,后来混熟了,就不在乎了,觉得这个首 长挺随和挺可爱,彼此就近乎上了,有时还开开玩笑、扳扳手腕子。 当了将军再当士兵,真是别有一种滋味在心头,我至今仍然十分留恋。 在昆明工作期间,还有一件事使我终生受益,那就是同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 理兼外长的接触。 云南是我国西南的边境省份,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五、六十年代,这里是我 国通往亚非许多国家的主要空中通道。周总理、陈外长出访,经常路过昆明,在昆 明小憩数日,这使我有较多机会接受他们的言传身教。六十年代初,我也曾随他们 出访过缅甸。 周总理一直是我心中最敬仰的人物之一。总理平易近人,工作作风严谨细致, 我们对他敬而不畏,亲而不拘,通过多次直接接触,我对他的崇高品德更有了多方 面的具体了解。 周总理办事极为认真。向他汇报工作,说“大概”、“可能”、“差不多”这 些字眼,是注定要挨批评的。他要求汇报一定要准确、实在,决不能模棱两可。有 时我们自以为准备得充分又充分了,可总理深入地从不同角度三问两问,又能把我 们问倒,这时总理总是态度温和地说:汇报得很好,那几个问题你们再下去调查核 实一下。 总理的记忆力和换算力是非凡的。和我们谈话时,一些全国性的经济数字,历 史上哪个朝代距今有多少年,外国哪个国家大约有多大面积、多少人口、多少亩换 算成多少公顷,多少市斤(当时是16 两制)换算成多少公斤,他都是随口就能说 出。最令我惊讶不止的是,在我国和缅甸关于领土所属问题的争议上,他竟能随口 说出有争议的几个村庄的名字和面积,这使我深感敬佩,深受教育。这是天份问题 吗?不!我认为这反映出周总理看文件、材料极其认真,看过的东西都能印在脑子 里。 周总理日理万机,到昆明后,来自北京的电报、电话仍日夜不断,但总理也忙 里偷闲,找机会让自己轻松一下。 他喜欢喝酒,但绝不多喝,吃饭时喝两三杯茅台,他喝着很高兴。他也喜欢交 谊舞,看文艺节目。跳舞他花样不多,但舞姿极其优雅。跳舞时他边跳边和舞伴聊 天,从中了解到不少普通干部、群众的思想、生活情况和具体困难。舞间休息时, 他又抓紧时间和省里的领导干部谈问题。舞场,实际成了他的又一个办公室。总理 喜欢唱革命歌曲,《歌唱二郎山》、《社员都是向阳花》、《社会主义好》等许多 歌他都会唱。 记得有一次他来昆明时,正是电影《洪湖赤卫队》刚上映不久,可总理已经会 唱“洪湖水,浪打浪……”和“手拿碟儿敲起来”这两首电影插曲了。舞会上,只 要文工团员们演唱的歌他会唱,他就要走上去,边双手击拍边和他们一齐唱。一幅 领袖与群众同乐的情景顿时生动地展现出来,全场为之活跃。看到周总理来到他们 中间,青年们唱得更加起劲,脸上无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周总理的文明礼貌也堪称世人楷模,他与人握手,总是两眼注视着对方,以示 真诚和对对方的尊重。无论谁为他办了什么事,即便是服务员为他送来茶水,他都 要轻轻说声“谢谢”。 每次舞会,他都要主动邀请参加舞会的每一位女同志跳舞,从不遗漏谁。有时 眼看时间来不及了,在奏最后几支舞曲时,一支舞曲他要先后邀请四五人跳。女孩 子们当然希望多和总理跳舞,这时如果哪个跳过的还想“加塞”,都会被有着非凡 记忆力的总理识破。总理会笑着拒绝说:“我和你已经跳过了。”总理每次离开昆 明前,都要和住地工作人员一一握手告别。炊事人员有时来不及出来,他就要到厨 房去向他们致谢,感动得大师傅们不知说什么好。 总理的礼貌待人,我认为绝不是小事,而是体现了政治家的教养、风度,体现 了他对下级,对普通劳动者的尊重,对劳动者的劳动的尊重,在这方面,我向总理 学了不少。人们都说周总理富有魅力,我想,高度的文明修养应该是体现他魅力的 一个方面。 我跟陈老总的接触,还是在解放郑州期间开始的,当时他是中原军区副司令, 我的顶头上司。陈老总性格豪放直率,既有将帅风采,又有诗人激情,并且极容易 和群众打成一片。我也是个好动的活跃分子,所以非常愿意跟陈老总在一起。老总 也知道我爱玩,文体方面活跃,所以比较喜欢我。淮海战役期间,开会或战斗间隙 相遇,有时老总就说:秦基伟,你唱一段。我就给他唱《借东风》,他给我打板, 唱到高兴处,他还会扯起嗓门喝彩:不错,唱得好哇! 在五、六十年代,云南的交通还很不方便,来云南的其他中央领导人较少。陈 老总路过昆明时,省委常找机会请他给省里党政军领导干部作报告,一般陈老总都 不会拒绝。陈老总的报告精彩极了。他从不念讲稿,报告中能用通俗的语言、生动 的事例,把毛泽东思想,特别是那一时期中央的方针政策阐述个透,报告中妙语连 珠,幽默诙谐,挥洒自如,常常博得满堂笑声、掌声。许多听报告者都反映:听陈 老总的这种高水平的报告,既能受到深刻教育,又简直是一种精神享受,只恨听这 种报告的机会太少,每次听的时间太短。 陈老总坦荡直率,潇洒幽默,不拘小节,不讲客套,他的轶事、趣事挺多。 他爱吃肉,可因为体胖,保健医生和他夫人张茜在这方面一直多加限制,而他 又总想摆脱这种限制。有时内部宴请时,他看见他爱吃的肉菜上来了,就找个借口 把张茜支开,如说:“张茜,我的手绢在外间屋子的上衣口袋里,你去给我取来。” 待张茜一走,他就大口大口地吃肉。陈老总是四川人,对川菜自然情有独钟。阎红 彦同志家的四川籍厨师做得一手好川菜,特别是腌腊肉,是绝活。周总理、陈老总 去阎家吃过一顿饭后,陈老总赞不绝口。以后他再来昆,只要红彦同志没有发出邀 请,他就会用有趣的外交语言说:“阎红彦,明天我去你家看你。”红彦同志当然 能领会这句话的潜台词,赶忙让夫人安排,并且每次都让我作陪。这种家庭宴请其 实很简单,就吃点腊肉、腊口条、腊耳朵等腊味和三四个四川家常菜,因为合口味, 陈老总每次都吃得很高兴。我也有幸请周总理、陈老总到我家里吃过一顿饭。那是 一九六四年春天,朝鲜人民军一位高级领导人来昆明养病,军委责成我负责接待。 不久,周总理、陈老总出国访问,路经昆明。他们去看望了朝鲜客人后提出要请他 吃顿饭,并决定由我出面设家宴,他们两位领导人出席,这样气氛显得更亲切些。 这样的宴会非同寻常,我们全家自然认真准备。不想宴席上最受陈老总称赞的菜肴 竟是按我湖北老家的口味做的农家菜肉丁汤。说起农家菜,我又记起陈老总最喜欢 吃的南方农家食品煮苞谷、烧苞谷。平常吃饭时,只要上了这种东西,他总是抓起 就啃。那模样,在外交场合自然是看不到的,真让人感到他的可爱可亲。 老总爱看戏,有一回到昆明,在舞会上他咬着我的耳边嘀咕:“老兄,你不要 光让我们跳舞,给我演两出小戏嘛!”我问:“老总,你爱看什么戏呢?”老总说 :“这就不用问我了,你自己考虑吧!”又说:“你被打倒了没关系,我要被打倒 了影响大,你安排小戏给我看,责任你自己负。”这下我明白了,老总是想看旧戏。 当时正是戏剧革命时期,那些优秀的传统剧目被改得不伦不类,很煞风景。但是, 旧戏都当封、资、修货色禁演了,演旧戏是要担风险的。 后来我同红彦同志商量,大着胆子安排了三个折子戏,一折新戏做掩护,两折 老戏走过场,陈老总比较满意。 一九五五年春,总理和陈总在雅加达参加万隆会议后,回到昆明。总理和陈总 这次远行,在外交史上取得了圆满成功。他们高兴,我们也高兴。 省里举行宴会为代表团接风。宴会上,群情热烈,我们向代表团敬酒,代表团 也回敬我们,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 总理那天也放松了,满面春风,频频举杯。 陈老总更是穿梭于各桌之间,四处挑战。 代表团的同志都是外交官,见过洋世面,但喝酒还是没有多少资本。乔冠华、 陈家康这两位著名的外交官那天都喝醉了。乔冠华走路都走不稳了还举着杯子,说 :“为胜利而干杯!”陈老总摇摇晃晃地拿过六个高脚酒杯,亲自把酒倒满,说: “秦基伟,你当我们四川人的女婿,我跟你干三杯!”我头皮一硬,咣、咣、咣, 三杯酒一仰脖子下去了,滴酒不剩。 当时周总理也在旁边,笑着看我们拼酒。 陈老总说:“总理,你不能坐山观虎斗,秦基伟倚仗年轻欺负我们,你再跟他 干杯。”总理虽然也喝了不少酒,但毫无醉意,言谈举止仍然从容自如,说:“好, 秦基伟同志,感谢云南军区守好了西南大门,来,干一杯!”总理这么说了,我还 有什么话说,端起酒杯,又干了一杯。当时我才四十岁刚过,饭量大,酒量大,胆 子也大,一顿喝个斤把酒没有什么问题。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周总理、陈老总率团访问亚非欧十四国,回国的第一站仍 然是昆明。这次出访历时七十二天,行程三万六千多哩,取得了巨大成功,但总理 一行的辛劳也是可想而知的。昆明军区特地举行宴会为他们洗尘接风。我在宴会开 始前的即席致辞中说:“总理、陈老总这次出访国家之多,行程之长,影响之大, 都是前所未有的……。”不想这一句话竟受到陈老总和当时的外交部长助理龚澎同 志等人的称赞。过去,陈老总和他夫人张茜就半开玩笑地说过我挺适合搞外交工作, 将来可以调我去外交部。这次,陈老总又提起这事,我仍然以为这是他这位爱说笑 的人在开玩笑。后来才知道他回北京后果然向军委提过,但因当时我被诊断为患有 冠心病,军委照顾我,没同意我去。不去外交部,我没有任何遗憾。我是在部队里 成长起来的,打了半辈子仗,文化也不高,还是搞军事工作最能发挥我的优势。 回首这些往事,不禁让人感慨万千。那时,上下级之间关系是多么亲密无间! 在我心目中,周总理、陈老总既是首长,更是兄长,是亲人。和他们在一起,我感 到说不出的亲切,说不出的高兴。特别是陈老总,认识的时间长,接触的机会多, 性格也相投,可以说和他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一次我生病住院,他来昆明得知 后,曾专程去医院看我。想不到这种领导关心部属的佳话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也 成了攻击他和我的炮弹。云南一名很熟悉陈老总的干部写大字报提出:陈毅元帅去 医院看秦基伟,是什么意思?这真让我哭笑不得。一九七二年一月十一日,我是在 湖南西湖农场监督劳动时从广播里得知陈老总病逝的噩耗的,我难过得一个星期没 睡好觉。我为功勋卓著的一代元勋横遭迫害而义愤填膺,为中国失去一位才气极高, 能文能武,能驾驭外交风云的元帅而痛心疾首。时间过得多快!陈老总辞世已经二 十三年了,周总理离开我们也已经二十年。他们都没能亲眼看到祸国殃民的“四人 帮”被粉碎,没能亲眼看到在小平同志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指引下,全 国实行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含冤去世的贺龙元帅、彭德怀元帅也没能等到这一天, 一想起这些,我就难过。我常想,如果陈老总能活到现在,国家的欣欣向荣,繁荣 昌盛一定会让他才思泉涌,诗兴大发,他又会饱含激情写下许多歌颂祖国,歌颂改 革开放的诗篇。周总理、陈老总,我想念你们!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