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剧 儿子莫里斯这时呆在家里没事于,他没有去过问将他撤职的政权的政治,他开 始潜心琢磨起木偶剧。他不仅用椴树根精致地雕刻出一百多个莫里哀喜剧人物木偶, 而且还将庄园里一张台球室改建成了一个木偶剧场,并在舞台道具上安设了许多精 巧的机关。这样,随着剧情发展,舞台背景上时而雷声隆隆,时而电光闪闪,很有 剧场感染效果。这一新的艺术形式,使乔治·桑从政治失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 一边为儿子的木偶配置各式衣服,一边从这些性格各异、面部表情不同的木偶身上 联想到了她所接触的各式各样的人。 她这时已年近50 岁,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使她面对一尊尊欲开口却不出声、 欲抬腿却不动步的木偶时,不禁产生出人生如戏的感觉。她所接触的人,有童年时 代的老伯爵夫人,泼辣但诚实的平民妇女,不懈追求的改革家,狂热的机会主义分 子,热情而患肺痨的男演员,多情而真挚的女演员等等。 这些人虽然能言善辩,各走东西,但他们又何尝不是被命运之手操纵的木偶呢? 乔治·桑似乎觉得一看见这些木偶,她就能想象得出木偶们会说什么话,做什 么事,他们将要去追求什么,他们将会得到什么,失落什么,他们是演悲剧,还是 演喜剧。 半个世纪的烟云在她眼前萦绕,她看见了生活中的善,也看到了生活中的恶, 她明白了现实社会中高尚的人并不一定永远通体透亮、金光四射,他们的言行里时 时会透出卑鄙念头和肮脏的想法,而卑贱的人也并非总是心怀叵测、恶眉恶眼,他 们的内心也时常闪烁出善良之火。 人总是这样,当看到完美的永恒在前方向人招手,投以妩媚的微笑时,自己顿 时会觉得手上的幸福只是残缺不幸的享乐了。还有什么比变戏法自己折磨自己的行 为更为可笑呢?喜剧不是人类对自己恶行或缺点的嘲笑吗?悲剧不是人类对命运之 神扼杀美好的控诉吗? 小小的木偶给了乔治·桑以极大的安慰,使她又得以在愉快之中清理自己的思 绪感受,她尽管在实现自己理想之路上一再受挫,但她仍然觉得善良永存。小时候 自己调皮捣蛋,阿莉西娅修女和普雷莫神父仍然那么信任她、鼓励她就是这个道理。 乔治·桑开始步入老年后,她的看法趋于平稳,这就是绝大部分人在进入老年时都 企求达到的一种新的更为宁静、更为宽广、更为深沉的境界。 1852 年后,乔治·桑呆在诺昂的乡村里,她感觉到作为一个女人的特有的 “年龄变化带来的不可避免的衰弱期”。生理上的变化除了使她麻利手脚稍微有点 影响外,并没有影响她更深刻、更冷静观察身旁这个客观世界。 作为诺昂的一家之长,莫里斯的朋友们仍然住在她的家里,大家在一起很愉快, 各人有各人的活,都是艺术家,都有自己创作上忙不完的事。他们的生活很有规律 :午饭、散步、工作、晚餐、玩多米诺骨牌,然后就是围在大圆桌旁阅读文学作品。 青年人读一段作品,就会七嘴八舌纷纷发表自己的读后感或艺术见解。他们无拘无 束,想什么就说什么,朝气蓬勃。乔治·桑很喜欢这种气氛。她自己曾不止一次地 跟朋友说过,要保持一颗年轻的心,就应该和年轻的人在一块。大家玩得痛快,自 己也会心情舒畅。 听着小伙子们个个慷慨陈词,她常常坐在桌旁做些针线活,一言不发,有时给 小木偶裁些衣服,有时做些绣花。到了半夜,她站起身,宣布睡觉的时间到了,大 伙各自就寝。芒索陪她去书房。芒索在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油灯和纸笔,乔治·桑在 那里一直写到第二天的清晨6 点。 芒索虽然比乔治·桑小13 岁,但他待人和蔼、善察人心,很受乔治·桑的信 任。乔治·桑已经离不开他。外出旅行时要带着他,去巴黎也带着他。 他总是尽最大努力使乔治·桑有一个安稳舒适的环境从事写作和生活。多亏了 他,她才不为一些琐碎的日常事情操心。他保证每天晚上在她书桌上摆放一叠稿纸 和一杯糖水。 乔治·桑晚年的时候,因家时常住客人多,活也多,因此雇请了七八个佣人。 客人多时,忙不过来,还要另外请些临时工。乔治·桑觉得从自己不断发展的政治 思想看,她的理想是消除区别,消除财产,消除私有制。她以前和她政治上的朋友 一天到晚正为这个理想的实现讨论、宣传,以至于1848年亲自参与革命的实际工作 中去。然而,现实的生产关系无法使她和她的同志们的理想得以实现。她觉得这既 不是她和她的同志们工作不努力,也不是她和她的同志们当时采取的行动在部署安 排上有什么不对头,而是圣西门的空想社会主义理论本身存在不能克服的矛盾所至。 共和派人士的失败,使她最终承认了两种财产的合理性:一种是私有的,它在阶级 间互相达到协议才能容忍其存在。一种是集体的。她希望这种形式的越多越好。 在她统治的诺昂庄园,她是一家之主,她也要雇请长工和短工。她实际上扮演 的是她所宣传要反对的人的角色。但是,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 乔治·桑一方面坚信理论的正确性,一有机会仍与志同道合者讨论这些深邃的 理论思想;一方面为维持自己的生活而精心管理着家园,平静地随着历史发展而生 活着。 尽管不可能将庄园公有化,乔治·桑雇工人时,也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做法。她 除了给工人比别的东家给得尽可能要多一些的工资外,她还规定佣人不穿号衣,不 许有主仆之称。她自己也参加劳动,她认为这里的工人都是“家庭职工”,而不是 某一主人的仆人。她反对做有辱人格的事。她要求各人尽职守责,工作讲求秩序, 井井有条。 大自然周而复始的变化,使她比以往任何时期对自然规律的体会更为深刻。她 明白了不同时期有不同时期的任务,不可以人为地将主观意志强加在规律之上。她 开始用善良取代激情。她认为老年人特有的特征就是思想更深刻,行为更善良。激 情是年轻人的事,那是生命力勃发的结果,少年老成是对人性的残害。同样,该结 束的东西就让它结束,不能老是一成不变。她现在愈来愈清楚地看到自己激情带来 的种种不良后果,应该让激情在自己身上结束了。应该不是一时兴起而施善良,而 应从此不计恩怨专为别人幸福而永远如此了。 她的思想是一贯的,并没有突兀地起伏。她早年充满激情地追求完美理想,追 求完美的爱情,目的是为了更符合人性的生活。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随着挫折 与荣誉的不断增多,她能在一个以前没能达到的高度审视更符合人性的生活,一旦 发现了自己行为中有什么过错不适,她就会诚心诚意修改自己的过去,只要尚存可 能,她就要尽最大力量去弥补过错。 在她所有小说再版时,她都要加上新的序言,使之适应她的新的人生哲学,以 引导读者以新的观点去读作品。在她新近创作的小说中,婚姻越来越受到重视。小 说开始体现符合上帝意志的爱情是可以通过内心而感受到的,以及这种感受与动物 延继生命的冲动本能不同的主题。她开始表现爱情是理智的产物,因而对爱情排他 性不仅表现出了格外的尊重,而且也表达了希望这一理智的产物应当有稳定持久性。 她在以昔日好朋友玛丽·多瓦尔为原型而创作的《康斯坦斯·维里叶》小说中, 通过人物的对白表达了这一思想。小说中问道: “当爱情之火逐渐消失,难道不可以别处寻找新的爱情激动吗?”乔治·桑在 年近老年的时候终于在小说中探索到了宁可扼住心中欲念的恶魔,以更好的态度去 认识与自己结合的男人,而不去寻找另一个人的幸福婚姻的秘诀。时间是生活的导 师,它常常可以通过某一不经意的瞬间使人感悟出自己也许几十年都执迷不悟的难 题的正确答案。 1860 年12 月15 日,她给老朋友圣勃夫的信中说: 我不由自主在崎岖路上走着,生活把我带到它愿意去的地方。 很长时间以来,我对这类问题已经不再有兴趣,我正通过平安地带。 感谢上帝的指引。可是我是怎样过来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善意所为吧。 乔治·桑在婚姻问题上态度的变化是真诚的,这与她晚年宁静的心致是吻合的。 面对自己生长的土地,看着曾经陪伴自己成长的树木、田野、山川,谁都会为它默 默伴随人间纷乱而慷慨无私奉献出自己一切的宏伟深沉博大而感动,谁都会在博大 无私的永恒面前体会到自己欲念的可笑与渺小。 在家庭生活上,乔治·桑考虑最多的已经不是她自己,而是儿子、女儿、外孙 女。索朗热与母亲还是不和,女儿从小就看到母亲身边的情人。她从小就开始体会 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感情。索朗热日后在婚姻情爱上自由放纵的行为,与她小时候受 母亲激情行为的熏陶有直接的关系。她儿时只片面地继承了她从母亲那里看到的她 并不能理解的男女情爱交往,却丝毫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对人类思想的探索做出极 大贡献的本领。索朗热粗暴的性格、好逸恶劳的思想使乔治·桑不论是作为母亲, 还是作为浪漫作家都是不能容忍的。 可是性格一经形成,改变它又谈何容易。乔治·桑曾经以行动宽恕过她,曾两 次给过女儿丰厚嫁资。头一次是把巴黎的纳博纳公馆给了她,第二次是当这所房子 被抵债时,她又给了索朗热一笔不小的年金。 乔治·桑希望女儿与丈夫关系和好。但是,事与愿违,他们将乔治·桑的赠予 挥霍殆尽。而且女儿与丈夫的关系也始终不好。外孙女让娜(妮妮)的诞生也没有 缓和这种关系。索朗热与丈夫总是为离婚和好而纠缠不休。看着外孙女四处随女儿 到处折腾,乔治·桑只好把外孙女妮妮接到诺昂由她亲自养育。和外孙女妮妮在一 起,她仿佛又回到了昔日自己孩提时代的生活中去了。 对外孙女而言,衣食不愁外,乔治·桑还是一位素养极高的家庭教师。 给妮妮施以良好的教育是乔治·桑的真正志趣所在。在她的一生,她看见了不 知多少贫困家庭父母为生活所迫外出于活而无力教育子女,使得生儿育女的大事变 成为人生天长,如同牧牛牧羊一样的例子。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毫无教养也无特长的人不仅不能为社会贡献自己力量, 作为个人也是难以享受生活乐趣而会给自尼和别人不断地寻找各种烦恼。也就是这 个原因,促使她在1848 年的革命中大力提倡全民免费教育。 妮妮和乔治·桑几乎是形影不离。她们一起玩游戏,盖微型花园,捉迷藏,每 日的生活都妙不可言。 当索朗热每次要接走妮妮时,乔治·桑就反对。她认为索朗热自己的事还没有 办好,老是在与丈夫争吵,这种环境对妮妮的成长极为有害,还是把妮妮放在诺昂 由自己养育更好。在这段时间内,小姑娘妮妮成了母亲与外祖母联系的纽带,这情 景很有点像乔治·桑小时候的样子。 1854 年2 月9 日,乔治·桑给女儿的信中说: 这里只有妮妮最好玩,她是全家的明星,芒索总是学妮妮口气讲话,以致于妮 妮经常问我:“外婆,我比他还傻吗?”1854 年5 月,克莱森热发现妻子跟卡尔 洛·阿尔费伯爵关系暧昧,一次他闯进索朗热的房间,搜走了她情人的所有信件, 并以妻子通奸为由上法院告索朗热,诉讼对他有利。他要求养育妮妮。乔治·桑没 办法,这样,可怜的妮妮被父亲领走,只好重新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小妮妮一会 儿由教母看管,一会儿由克莱森热照料。后来,克莱森热索性把她放在寄宿学校里。 乔治·桑很担心妮妮的生活,焦急地等待法院的判决。 1854 年12 月16 日,法院在判决这对夫妻离婚时,把孩子判给乔治·桑抚 养。乔治·桑高兴极了,她兴奋地等待外孙女的到来。马上就要新年了,外孙女能 在这个时候回到外祖母身边,乔治·桑该多么高兴啊! 但是,克莱森热不服判决,他提出上诉。这样,孩子还不能回诺昂。她必须等 到法院再次判决后才能离开监护地。然而,做父亲的克莱森热大冷天把衣着单薄的 孩子带出去玩一整天,晚上又把生病的孩子送回学校,自己又跑到离巴黎很远的郊 外打野猪了,可怜的孩子受寒发烧,得了猩红热死去乔治·桑得知这一消息后,如 同五雷轰顶,万分悲痛。她在给朋友的信中悲愤地写道: 可恶的他杀死了我可爱的孩子。我本来可以重新见到她,法院已经把她判给我。 可是,这个所谓的父亲出于自尊,他不服,上诉,使得法院的判决不能立即执行… …在学校里没有人照料,孩子眼看就不行了,人们这才叫来她母亲,同意让她照料 孩子。孩子全身浮肿,呼吸困难,她躺在母亲怀里喘息着说:“妈妈,我去不了诺 昂,我走不出这儿啦……”孩子最后死在母亲的怀里。 乔治·桑这段时间悲痛至极。她看见妮妮的洋娃娃、小人书、小车、浇花的喷 壶、小工具、小花园等物品就不禁悲从中来。她在日记中写道:“上帝对人类是残 酷的,对女人尤其如此。”看见乔治·桑的悲伤情绪,莫里斯想带她去意大利换个 环境调节一下情绪,芒索也有这个想法,乔治·桑同意了。于是,他们从马赛坐船 到热那亚做了一次长途愉快的旅行。意大利这回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是和缪塞。 那次,给她日后的生活带来了说不尽的创伤。而这次却不同,这次是儿子莫里斯和 芒索带自己去。她没有任何烦恼。 和年轻人在一块旅行,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和劲头。小伙子们喜欢爬山,她 就和他们一块气喘嘘嘘地爬山登高,兴致勃勃地在山坡上捕捉蝴蝶。 一路上都很愉快。回诺昂后,她对罗马的描写却不是很浪漫。她认为,罗马对 见过世面的人来说,微不足道。它虽然迷人、妖艳、新奇、有趣,但太死气沉沉… …城市丑恶肮脏,只不过是一个放大一百倍的拉夏特而已。她对罗马的不满情绪实 际上夹杂着对路易·波拿巴的第三帝国万分的不满。因为,第三帝国里拿破仑三世 实行的是钳制思想自由的政策。在她记叙意大利之行的书《达妮拉》中就表示了这 种情绪。结果,连载此书的《新闻报》受到牵连,险些被查封,幸亏乔治·桑请皇 后出面干预,印刷厂的工头和工人才免遭处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