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十二) 王赓早晨起来,照例洗了个冷水澡。他穿着一条短衬裤从浴室里出来,下半个 脸上满是肥皂沫,手上拿着个锃亮的美国货剃刀,走到床边,用手肘轻轻地推着小 曼。 “小曼,醒醒!” 小曼睁开眼睛朝他看看,又把眼闭上了。她讨厌他。 “我有话对你说。” 小曼没有答理他。 他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剃一刀,说一句。 “上海的差使定下来了,三天上任,明天我就走。等那里安排好,我写信回来, 你就和娘一起来。”他将剃下来的粘有胡子的泡沫刮进一只雪花膏瓶子里。 “真的要去上海吗?”小曼揉着眼睛说。 “是的,真的!” “我不想去。” “什么理由?”王赓怫然了。 小曼想了一想。“没有什么理由。” “这是什么话?你不是一直念着要到上海去住吗?” “现在我不想去了。” “好蛮的口气。为什么呢?”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是舍不得北京,还是……舍不得什么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没有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 王赓站了起来,面对着小曼说:“我说,你别在那里演戏了,我的大演员!你 早就唱黄了腔,念错了词,还以为自己真演得挺不错,等喝彩呢。——这几句话, 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你逼我说出来了。” “你一大清早把我叫醒为的就是欺侮我?”小曼从被子里坐了起来,声音颤抖 了。 “谁欺侮谁了?”他将剃刀“啪”的一声扔在梳妆台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这一段时间以来,是我在受欺侮还是你在受欺侮?”他那刚刚刮干净的腮帮这时显 得青白可怖。 “你,你……”小曼一着急,又受了凉,不停地咳了起来,双颊憋得通红,泪 花也涌上来了。 “我又怎么你啦?做人做事总要凭点良心才好。”他从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在 小曼肩上,又拿起剃刀刮另半个脸。 小曼平了平气。“我什么地方昧了良心?你又知道了些什么, 说出来吧,别闪烁其辞。” 他剃完胡子,走进浴室,洗净了脸,又出来,一面穿衣服,一面说:“那些弄 文舞墨的人才闪烁其辞呢。‘又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我的太 太,只知道做妻子的应该守妇道……” “你真坏,我以前只知道你凶起来像狼,现在才知道你狡猾起来还像狐狸!” “太太,你说得不错。我既是头狼,又是只狐狸。该用武力的时候就用武力, 该用计谋的时候就用计谋。武力也好计谋也好,目的一个:战胜对手。这是战争带 给我们军人的智慧。”说着话,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你不要走,把话讲清楚再走!”小曼瞧着他那刮得精光发青的下巴和一排像 个小刷子似的唇须,恨得牙齿痒痒的。 他最后照了照镜子,戴上眼镜,向门口走去。握住门球,又侧过身子对着小曼 说:“讲清楚,你,我,还有他,脸面朝哪儿搁呢?心照不宣是顾全体面的最好办 法。走,不但我要走,你也得走。跟我一起走,到上海去。” 说完话他就开门出去。小曼气得浑身发抖。 突然他又打开门,探进头来。“太太,当心着凉,你可以拥着被子再睡一会。 我让王妈给你炖参汤。身体不舒服,下午可以去看看克利大夫。再见!” “坏蛋!”小曼提起枕头向门口掷去。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王赓走在楼梯上,他想,今天这样半明半暗点一点也好,她也许会有所收敛, 不得不跟自己到上海去。 一丝笑容将他的嘴歪向一边。 王妈送参场进来,发现小曼昏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小曼张开眼睛,只看见许多人围在床边,她觉得心跳得好像要窜出喉管,身子 热得像浸在火盆里她又闭上眼睛。 “小曼,不要急,医生马上就要来了。” 辨不清是谁的声音。耳边隐约听到娘的哭泣声。 一会儿,老克利先生来了。他坐在床边拉着小曼的手诊脉,又用听诊器听她的 心音。屋子里的人满面愁容,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她看见胡适也在床边。看见适之就想到志摩,眼泪出来了。 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大家都等着。 二十几分钟,心跳还是不止,气更喘得透不过来,话一句也说不出。 朦胧中似乎看见胡适同克利医生轻轻地走到露台上去悄悄细语。 一全儿,胡适走到床边,把嘴凑到她的耳旁说:“要不要打电报叫志摩回来?” 她虽然神志有些昏迷,这句话却听得分外清楚。她心里倒慌了起来。“我要死 了?” 见到小曼开了口,大家急着的心都放下了。“不要紧了!”“说话了!”“说 话就不要紧了!” “小曼!”娘哽咽着要扑向床边,胡适轻轻地向老人摆了摆手,又转身对着小 曼笑眯眯地说,“别乱猜。病是不要紧,我怕你想他,所以问你一声。” 小曼心里虽然是恨不得志摩立即飞回到她的身边,可是思前虑后,还是含着泪 对胡适轻轻地摇了摇头。 克利看她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就将她送进了医院。到了医院,用了种种方法才 使她的心跳趋于正常。 她就在医院里静养。 来看望她的人络绎不绝。王赓也来了,那是在她住院的第二天,坐了十分钟就 走了,说是要赶火车去上海。 胡适天天去看小曼。到了第四天,他见小曼精神较好,就坐在 床边对她说:“你若是再胡思乱想不把心放开,心跳不能减缓,接连地狂跳一 日一夜就要没命了,医生纵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来了。这样对得起你自己,还是 对得起志摩呢?天下的事全凭人力去谋的,你如果未做之前就失去了生命,也就彻 底失败了。你养好自己,为了志摩也为了你俩的理想。”他又说:“我已瞒着你于 三天前发了一份电报给志摩,说你病重盼归。这几天看你好转了,又去一电,要他 安心,暂时毋需急急归来。” 说完,他拿出上午收到的志摩给第一份去电的复电。小曼接着电报纸,眼泪扑 箴而下,就像握住志摩的手和他那焦急万分的心。 “先生,你太好了,天底下只有你最了解志摩和我了,也只有你最同情我们的 事;一切全仰赖你,一切全靠你去周旋了……” “不要这样说,”胡适恳切地说:“志摩是个很有才情的诗人,是中国新文学 的希望,我们做朋友的都关心他的成长,尤其是我,绝不愿意眼看他被痛苦毁掉。 我们对他的帮助不仅止于私人的情谊,我们都在为新文学做一点事。”适之说完站 起身来,又嘱咐了几句就去了。 适之走后,她将志摩的电报括在胸口,眼睛定定地望着这白色的房间、白色的 家什器具,她的思绪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好几条线路:一会儿,她想,她与王赓素无 情感,这一点王赓是清楚的,最近父母亲戚似乎都有点同情自己;再努一把力,顿 促家人去向王赓提出,也许依他那军人的爽快脾性,一下子就解决问题了……一会 儿,她想,王赓是个场面人物,他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妻子被人夺走,用他从军事学 校学来的那套六韬三略,一定会把自己活活折磨死……一会儿,她又沉缅于幻想, 她与志摩已结为夫妇,双双归隐山林,茅庐竹园,小桥流水,整日整夜饮酒操琴赋 诗作画;或者两人结伴远走高飞,去欧洲作寓公,荡舟威尼斯水上,漫游蒂勒黎公 园……一会儿,她又仿佛看到自己已经死了,穿着雪白的尸衣,躺着一动不动,志 摩跪在灵床边放声恸哭。手中撕扯着他从欧洲寄回来的一百多封蓝信…… 护士推门进来,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二十三) 小曼的病好了,又能出门听戏、打牌、赴宴了。 一次在酒宴上,一个朋友忽然说起,他有一个亲戚刚从巴黎回来,说看见徐志 摩成天在巴黎夜总会跳舞,并且和一个胖女人同居着。 小曼一阵昏眩,身子摇晃了一下:抬眼望去,同桌的人每张脸上都有着笑容, 各式各样,有的讥讽,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同情,有的怜悯,有的可惜,有的不平 ……这些笑,又都从他们的脸上剥离下来,成为固定的模样,在桌上,在眼前飞舞 着……小曼感到快支持不住了,把眼睛闭上,但马上又张开,强制着心里的痛苦, 装出与己无关的轻松样子,跟着别人一起有说有笑。 她好不容易捱忍到散席,雇了一辆人力车,就回家去。 在一顿一顿的车子上,她痛苦地咬着手绢,恨不能立刻飞往巴黎去看个究竟。 她不相信志摩会是这样的人。“假的,假的,假的!”她在心里重复了一千遍。但 是又想,人家是亲眼见到的,这种事岂能凭空臆造?如果真是这样,我还希望什么? 我还等什么? 我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他从欧洲写回来的一封封信,哪一封不是满含至诚的 爱?哪一封不是千般的相思?哪一个字、哪一句话,不感动得我热泪直流,百般的 愧恨?难道这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虚假? 她心碎了。 小曼疲惫万分地走进家门,只见一家人正铁板着脸团团围坐在客厅里,气氛很 紧张,好像议论着什么命运攸关的大事似的。二 舅、“三舅正拿着一张纸来回地看,姨们头碰头地在细语。 见到小曼进门,大家一齐把令人难以捉摸的眼光投向她。 小曼镇定着自己, 走近几步, 娘从舅舅手里一把抢过那纸用力向小曼掷去: “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么办?” 小曼吓了一大跳,以为志摩的来信落在了他们的手里。 娘又说了一句:“快快决定!” 她抬起来一看,才知是王赓的来信,叫小曼父母即刻送小曼去上海,如果不愿 意去,就永远不要去了。口吻非常严厉,好像长官给下属的命令。 小文松了一口气;故意冷冷地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点小事,有什么 为难的呢?看把你们吓的!我愿去就去,我不愿去难道还能抢我去不成?” 娘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哪有这么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丈 夫到上海做事,妻子呆在北京这算什么夫妻?” “本来就不像夫妻。”小曼心里正痛苦着,这时倒豁出去了,不再顾忌什么了。 “是你们硬做主意把我嫁给他的,有一个做官的女婿,你们脸上风光!” “胡说!”小曼的父亲勃然震怒,猛敲一下桌子,“你平时读的书都到哪里去 了,怎么说出这样……这样的话来!” 小曼最敬重父亲,见他发脾气,就不作声了。 姨妈走过来,挽住小曼的臂膀。“小曼,王赓对你哪点不好? 供你用,供你玩;你跳舞、打牌,他从来不管,不能说对你毫无情义吧?听姨 劝,去上海吧,噢?” 另一个姨母也走过来拉住小曼的手:“父母将你嫁给王赓也是为你好,王赓要 学问有学问,要地位有地位,姑娘嫁给他,不说福气么,也够体面的了。就是…… 就是脸生得不太好看……” “要那么好看有啥用?找个小白脸能当钱用,当饭吃?”娘又说话了。 小曼气得两手一挥;“你,你……” “我,我怎么?说错你了?给你点面子,不替你抖穿罢了。”娘气呼呼地端起 茶杯喝茶。 “你不给我留面子,你们也没有什么光彩!” “小曼,怎么这样对娘说话!”舅舅们齐声喝道。 “好啊,你不怕丢人,我们还管什么光彩不光彩!谁不知道你迷上了徐志摩, 他去了外国,你就魂儿不在身上,痛啊痛的,整天想嫁给他,恨不得找什么借口跟 王赓离婚!” “就是这样,又怎么呢?”娘点穿了志摩的名字,小曼反而胆大了,“徐志摩 是土匪还是蟊贼?我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论到这里,小曼不禁触动衷肠, 声泪俱下了。 “志摩这孩子么,确实不错,我也是喜欢的,许多方面是胜过了王赓,”父亲 叹一口气,语调软和下来了,“可是,木已成舟,又何苦自寻烦恼,弄得全家难堪 呢。” 舅父、姨母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婚,是在国外 自作主张,他父亲至今还没有承认呢;有的说,王赓是不会同意离婚的,脾气发起 来,只怕会拔枪要了志摩的命;有的说,徐志摩靠写文章译书赚钱,真娶了小曼, 怕还供养不起呢…… 每句话都像刺样刺痛着小曼的心,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突然,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从小曼娘背后转出,快步跑到小曼跟前,抱住了 她。“姑姑,姑姑,我怕,我怕!” 这是自幼生活在小曼身边的堂侄女宗麟,小曼很疼爱她。 “别怕,麟儿,”小曼摸着她的头,“他们吃不掉姑姑。” “吃掉你?瞧你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长辈都恐怕要给你吃掉了呢。”小曼娘 说。 “娘,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一礼拜内去上海。” “不去呢?” “不去也得去。”她很响地拍了一下拍子。 “那我就死给你看。”小曼一字一顿地说。 客厅里静默了一会。大家都被小曼的话吓住了。 还是娘先开腔:“好的,要死大家一起死!你们去拿绳子和刀来,我们陆家的 人全陪她一起死,我们成全她!” “我去死!”小曼放开群儿的手,转身就朝门外跑。宗麟紧紧抓住她的旗袍不 放,小曼用力一挣,旗袍撕破了,宗麟跌倒在地上,小曼不顾一切地直往屋外冲。 “放开她,放开她,让她去死,我不要再看见她!” 小曼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和胆量,拼命向暗处奔去,她没有目的不辨方向地在大 街小巷乱跑,衣服是破的,头发是散的;她真想找一个僻静所在去上吊,一死百了, 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烦了。 可是,就这样与志摩永诀了?如果志摩并未变心,他一旦知道自己的死讯,那 又会发生怎样的惨景?她不忍想下去了…… “你怕死吗?你怕活吗?活比死难得多!”志摩在她耳畔说道。 是啊,现在,自己怕的不是死,却是活。活的确比死难得多。 再怎么难,也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至少等志摩回来,与他诀别再死。 她发现前面亮着灯的地方是邮政总局,不知不觉走了进去。 一个窗口开着:通夜办理电报业务。她打了个电报给志摩:“你如果还想见我 一面,请速回。” 走出邮政局,小曼头一晕,腿一软,“咕步”一声摔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 小曼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两三天。 母亲看见女儿这个模样,心也软了,急忙请来医生,同时写信给王赓,告诉他 小曼病了,等稍愈后再议赴沪日期。家人悉心护理调养小曼,再也不提南下的事。 小曼倒有了暂时的清静,但是她清楚,这只是短暂的平静,更大的风浪还在后 面。 她强打精神,坐到书桌前,打开日记本,写下这个本子上的最后一篇: 摩!我今天与你永诀了。我开始写这本日记的时候, 本预备从暗室走到光明,从忧愁里变出欢乐,一直地往前 走,永远地写下去,将来到了你我的天下时,我们还可以合 写你我的快乐,到头发白了拿出来看,当故事讲,多美满的 理想!现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乌云盖住,黑 暗暗的不见一点星光。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地往下落呢!落一片痛 一阵,痛得我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 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从没有得过片刻的欢乐,这几年来 一直是忧优闷闷地过日子,只有你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 么叫爱情,可恼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没福再享受了。 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也不再提笔 了。 你我的一段情缘,只好到此为止了,此后我的行止你也 不要问,也不要打听,你只要记住那随着别人走的是一个没 有灵魂的人。我的灵魂还是跟着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 骂我无情,你只来回地拿我的处境想一想,你就一定会同情 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现在心头的苦也许更比你重三 分呢! 摩,我要停笔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虽然我恨不得永 远地写下去,因为我一拿笔就好像有你在边儿上似的…… 我只有权力地加速往前跑;走最近的路程最快的路程往老 家去吧,我觉得一个人要毁灭自己是极容易办得到的。我 本来早存此念了;一直到见着你才放弃。现在又回到从前 一般的境地去了。 我走了……不过——你不要难过,只要记住,走的不是 我,我还是日夜地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的 心还留在此地等着你,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呢! (二十四) 志摩又回到伦敦。 在剑桥小住,与英国文化界朋友欢聚畅谈。思厚之专程从达廷顿在赶来相唔。 就在这时,志摩收到小曼七月十四日夜在邮政总局拍出的催归电报。在意大利 时,胡适曾来一电,说小曼病重,住入协和医院。 志摩忧心如焚,接连打回两个电报。胡又来电报,说平安无事,弄得志摩坐卧 不宁。现在接到小曼自己的电报,他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怎么也没法再在欧洲呆下 去了。他打了个电报向泰戈尔道歉,即刻准备动身回国了。 回国前有两个愿望必须实现:重唔罗素,拜识哈代。 在车厢里闷了几个钟点,总算到了康华尔。志摩刚刚步出潘让市火车站就看到 了罗素:他站在一辆破旧的汽车前拼命向志摩挥手。草帽是破得开了花的,上装就 像狄更斯描述大卫·高柏菲尔从伦敦逃出去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家旧货铺里买来的; 领带扭曲、短小,像一根稻草似地荡在胸前,皮鞋,厚、大、破。嘴里叼着一只紫 酱色的烟斗,很难分清他的肤色比这烟斗是深一些还是浅一些。 一双眼睛敏锐、光亮——也就是凭着这双眼睛,志摩才没有把他当做一个乡巴 佬而认出他是两年多不见的、法朗士称之为“英语世界里最伟大的一个智者”的哲 学家贝特兰·罗素。 这辆破车开得很慢很慢,巅簸得却是够呛。罗素住在潘让市外九英里沿海设无 线电台处的一个小村落。沿途除了峥嵘的红岩和汹涌的波涛,就是一大片荒凉的草 地,草地里踱行着好几只庞大的牧牛。它们看见汽车过来,抬起头吼叫几声,又低 下头去吃草了。 在车上,志摩简扼地对罗素说了自己这两年的生活状况,罗素认真地听着,没 有作声,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斗。 “这就是我的家。”他拿出嘴里的烟斗朝前面指了指。 一所浅灰色方形的三层楼房,有矮墙围着。 一个赤脚披着浴巾的女人,笑吟吟地倚在门上。她的皮肤晒得比罗素还要黑。 她就是《哈哀贝希亚》一书的作者、罗素的夫人布莱克女士。 “这是我们的一对小宝贝。他叫约翰,有个中国名字叫金铃——贝特兰最喜欢 你们中国的宝塔,尤其是檐角上的铃挡,在风中摇荡,会发出好听的声音——今年 四岁;小姑娘叫凯弟,还不满三岁。”罗素夫人一进屋就将他们的儿子和女儿介绍 给志摩。 小男孩和小姑娘都走上前来与志摩握手。摩志想起,他在英国读书时,正值这 个男孩满月;他还特地在剑桥搞了庆祝活动,代罗素发了红蛋。凯弟笑着退回到妈 妈身边,约翰拉住志摩的手说: “我知道你从哪儿来,乘什么样的火车。” “金铃,先让徐先生休息一下,以后再谈你的火车路线,好吗?” 志摩在罗素家歇宿。晚餐后,志摩呷着咖啡,听罗素谈话。罗素的睿智的语言 就像中国元宵节放的焰火,眩目的神奇,不可思议地在半空里迸射,一胎孕一胎的” 令他讶异,令他欣喜。志摩最爱听的是罗素对教育孩子的见解。不知怎地,彼得死 后,从那一刻起,志摩对一切有关孩子的问题分外感兴趣,觉得有意义。 罗素说,他搬迁到英国最南端这个荒僻的地方来住,一则是为 了静心写书,二则,更重要的,是为了照管两个小孩子的德育。 每天早上早饭以后,保姆领着约翰和凯弟到屋子后面的草地上玩耍,骑木马、 弄玩具熊,看花、奔路;这时候,罗素夫妇尽可能停下工作来参与他们的游戏。志 摩在这两天里,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罗素抓住儿子的一双小手,将他提起来,一高一低地打旋,嘴里还唱着古老的 儿歌:“我们到桑园里去,我们到桑园里去。”儿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三岁的凯弟蹒跚地跑了过来。“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于是,爸爸成了马头,妈妈做马尾巴,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做马身子,得得儿跑, 得得儿跑,绕着草地。志摩和保姆在旁挥手吆喝着,跑啊跑,罗素喘气了,脚下一 绊,乘势倒了下去。马,身首分离了,四个人滚在草地上,搂做一团。 志摩看着这一幅欢乐的图景,一股热流从心头升起又弥漫全身,然面在这股热 流中又有一丝悲凉的感觉。 罗素及其夫人对儿女教育的高度重视和真知灼见,使志摩感慨无穷。他为现时 中国多数儿童受着家长的封建、迷信、无知的溺爱与管柬遂至长成“蟠蟠老成,尸 居余气;翩翩少年,弱不禁风”的样子而感到悲哀。他想到,教育,是有造就品格 的力量的,而学龄前的教育对于养成健全的品格尤为重要;这也是革命的涵义之一 种——革除人类已成乃至防范末成的劣根性,指望实现一个合理群体生活的将来… … (二十五) 一个晴和的下午。三点稍过,志摩站在道赛司德的托马斯·哈代亲手建造的如 今已上了年纪的房屋前,拉响了门铃。 一阵狗叫声后,裹着白纱头巾的年轻女仆开门探出头来,见是个陌生人,开口 便说:“哈代先生从不见客。” 志摩赶紧递上狄更生的亲笔信,她进去了一会,出来说:“哈代先生愿意见你。” 志摩站在客厅里看着墙上雪莱的画像。过了好久,哈代推门进来了。 一个刚过五尺的秃顶矮老头,穿着短裤便衣。志摩还未开口,他一把拉住志摩 坐下。“坐,坐。”接着就用急促而断续的语调与干涩而苍老的口音连珠似地问道: “你是从剑桥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译我的诗?”“你 也写诗?”“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 他们谈诗。诗,将两个人心里的情愫、性灵像蚕丝一样抽出来交织在一起,成 了闪光的语言。 志摩一面说话一面注视着哈代这张耐人寻味的脸;它的上半部,秃秃的闪光的 前额,半圈短发,看了觉得有趣,正如一个孩子的头,使人感觉一种天真的意味; 但愈往下愈丑陋,愈使人觉得难受。他那皱纹驳杂的脸使人想起一切古老的岩石, 经过雷电的轰击,风雷的侵凌,霜露的剥蚀,苔藓的沾染,虫鸟的雕蛀,时间与空 间的变幻,都在这上面遗留着痕迹…… 这张脸上有着这位伟大诗人、小说家深沉的悲现主义的全部印记。 哈代发现志摩在注意他的脸,他霍地站了起来。“你喜欢我的这首诗吗?”他 用纯粹的苏格兰语朗诵起他的《倦旅》来: 我的面前是平原, 平原上是路。 看,多辽阔的田野, 多遥远的路! 经过了一个山头, 又来一个,路 爬前去,想再没有 山头来拦路? 经过了第二个,啊! 又是一个,路 还得要向前方爬—— 细的白的路? 再爬青天不准许, 又拦不住,路 又从山背转下去。 看,永远是路! 哈代闭上嘴,紧紧盯住志摩看。志摩刚想说话,他突然转了话题:“你们的文 字是怎么一回事?难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 要我们丢掉几千年沿用、演变、日臻完美的文字!这话吓住了志摩,也伤了他 的民族自尊心。他不管什么哈代不哈代了。 志摩激烈地反驳他的意见。两人辩论了许久,最后,老哈代在年轻的中国诗人 面前不好不承认自己的说法是荒谬的。 这时,哈代的爱犬,梅雪又出来了,它咻咻地爬在志摩身上乱抓乱挠。哈代见 志摩那无可奈何的样子,就站起来呼开狗。说,到园里去走去吧。志摩懂得这是送 客的意思。 他们一起走出门绕到屋子的左侧去看花。梅雪摇着尾巴汪汪而随。 “尊敬的哈代先生,我远道而来,您可以给我一点小纪念品吗?” 哈代回头看到志摩头颈上挂着的照相机,赶紧向旁边躲开,双手乱摇,口里急 急地说:“我不爱照相,有一次来了个美国记者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从此我不让人 照相,而且——我也不给你写什么字。”他突然大声地加上一句。 他加快了脚步,弯弓着背,双腿外拐,一摆一摆地走着,似乎害怕志摩要强迫 他做什么事。 “来,到这儿来!这儿有花,我采两朵花给你做纪念,好不好?”他地下身去 在花坛里来了一朵红的一朵白的石竹花送给志摩。“你插在衣襟上吧。你现在赶六 点钟的车刚好,原谅我不陪你了,再会,再会,来,来,梅雪,梅雪……”老人扬 扬手,转过身子径自进门去了。 志摩擎着两朵花呆呆地站在园子里——老哈代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五个小时后,志摩站在哀脱刹脱教堂的门前思索着。那个头秃秃的背弯弯的腿 屈屈的怪老头,就是哈代吗? 边上是自己的影子。 启程回国前夕,志摩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三年前每日必经的那条道路飞快地 踏着,赶往沙士顿。 车轮在细砂路上发出“沙沙”的磨擦声。 车轮的磨擦声唤起了志摩沉睡在记忆里的全部意识、情绪、感觉……他又是剑 桥的学生了。岁月、人事带给他的忧烦、苦恼、颓丧全都扔到车轮后面,与灰尘一 起消失了。 车子在老约翰的小店前停下。 “一包纸烟。”志摩故意把头低着。 老约翰正在算帐,听见叫声,随手摸了一包香烟放到玻璃柜上。 “有没有我的紫色的信啊?” 老约翰抬起头,愣了一会,他的眼睛发亮了。“啊——徐先生!”他赶紧走出 店外伸出双臂抱住志摩,“你又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约翰头发全白了,皱纹多得布满了整个的脸,只有眼睛还是那样的慈祥,闪烁 着幽默的光泽。 “这次,我来欧洲旅行,明天就要动身回国了,不来一次沙士顿,总觉得缺少 点什么,心里感到空虚。我说什么也要来看一看,我忘不了我的老约翰,这儿的地 方,这儿的人!” “是啊,你们东方人最讲情义。说到缺少点什么,我这里——”他点点自己的 心口,眼中已喻着泪花,“才缺少点什么。你走了,我一直惦记着你。以前我每天 早晨看见你骑车过去,黄昏时又骑车回来,不管买不买烟,取不取信,你总要停下 来和我聊几句。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你这样和善、漂亮、有吸引力的年轻人。你仿 佛是我寂寞晚年里的一盏明灯……” 志摩感动了。“过几年我再来,一定在沙士顿住一阵子。” “过几年,”老人忧伤地摇摇头,“老约翰也已经不在了——” “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好吗?”志摩赶紧将话岔开。 “感谢上帝,史密斯太太还是那么迷人;史密斯先生像我一样,也衰老了,他 的小号声,一天比一天低沉了。” “我去看看他们。约翰先生,你保重!”志摩推起车子离开老约翰的店。 “你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感谢上帝啊!” 拐了弯,那座有着大露台的灰色屋子就出现在志摩的面前了。 志摩在这所屋子周围转了几圈,一种回忆勾起的依恋,使他心跳加速了。过了 一会,他才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史密斯太太听见门口有响动,拿着一个平底锅子,伸头探脑地走了出来。她一 看见志摩,一下子倒退几步,把手举到嘴边,铁锅砰然坠地,过了一会,她猛然扑 上前去,噙着满眶热泪,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志摩,尖声喊叫:“史密斯!史密 斯!快来啊,史密斯!” 史密斯先生还以为太太把滚油泼洒在身上,或者是厨房失火了,立刻像一个仗 义行侠的武士似地手执水壶冲了出来,一见到志摩,他情不自禁地扔掉水壶,抢着 上来与他抱吻。史密斯先生的板烟味,史密斯太太的香水味,都留在志摩的两颊上。 志摩在这里吃了午饭,他重新品尝到了史密斯太太的美味的烤仔鸡、奶油蘑菇 汤,当然不忘奉上一连串热烈的赞语,直把史密斯太太乐得手舞足蹈,大声呼唤: “可爱的孩子,我的宝贝!” 他们问起幼仪,志摩讲了她的近况,只是没提小彼得的事。 史密斯太太拉住志摩说:“你们走后,那几间房子就不出租了。 我和史密斯先生断定:再也不会有你们这样好的房客了!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 来,随时来住。它永远是你的英国家。” 史密斯先生笔直地站着,尽量让身躯挺得像皇家仪仗队员那样的英武;他的太 太每说一句,他就赶紧添上:“是的,真是这样!”最后,他略带腼腆地问:“你 ……是不是很想再听一曲我的小号?” 史密斯太太连忙说:“亲爱的,今天别吹,求求你!” “如果徐先生很想听一听呢?”史密斯先生侧着头,万分踌躇,“你说呢,徐 先生?” 志摩笑笑,不便谢绝。 史密斯先生要去拿他那金光灿灿的喇叭了。 史密斯太太一把拉住他。“今天别吹了。你一吹,那个学校的学生们就又要到 操场上去集合了。” “这倒也是的,”史密斯先生万分惋惜、万分歉疚地对志摩说,“我只好剥夺 你这千载难逢的权利了。” “徐先生不会介意的,是吗?”史密斯太太说。 志摩笑着说:“虽然极为遗憾,但为了小学生们不受干扰,只好放弃这次享受 的机会了。” 志摩深深感到人间真情的可贵,他仿佛读了一首最动人的诗,受着极大的美感 的震动。他留恋着每一分钟。最后,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与老夫妇告别。 两位老人站在台阶上频频挥手,史密斯太太撩起裙幅擦着眼泪。 自行车踏出没多远,志摩忽然听见了史密斯先生的小号声,情越地响在空中。 他忍不住拨转车把,绕回到望得见露台的地方,只见史密斯先生庄严地引颈吹奏着, 风吹乱了他的白发,他屹立不动,活像是人类正直、善良的化身。志摩的热泪又流 下来了。 (二十六) 一路风尘,志摩回到北京。 但是,他只是在朋友的聚会上见过小曼两次,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还是靠胡 适的帮助,才安排他俩在偏僻的陶然亭单独见了一次面。 西风吹枯了花朵,吹黄了树叶,也吹瘦了鸟雀。 陶然亭几乎没有游人,荒凉一片。 志摩和小曼两人坐在一条石凳上。 “亏你会信听这种鬼话,我,徐志摩,在巴黎和一个胖女人同居!我不怪造谣 的人,我怪你,你太不了解我,太不信任我了。我去欧洲总共四个多月,就写给你 一百多封信,每一封信都按照西方人的习惯用蓝信纸,表示情爱。在欧洲,我胃口 一直不好,到哪儿都心不在焉,连幼仪都笑我说:‘你到欧洲来只带来一双腿,嘴 和心都留在北京了!’你竟然还会怀疑我对你不忠诚,真太使我生气了,小曼。” “你我相隔万里,我见不到你的人,听不到你的声音,人家又说得活灵活现, 叫我拿什么来证实它是假的?何况,巴黎又是那么个孟浪的地方。你生气,我才生 气呢。”小曼噘起嘴,两只手将一条志摩从欧洲带给她的漂亮的绸帕绞来统去。 “好,算了,我们两人都不要生气。好不容易见次面哪来这么多的气。再说, 你嫉妒,说明你确实爱我,嫉妒愈深爱得愈深。如果你听到我同别的女人同居,一 笑了之,那才糟呢,你说是吗?” “贫嘴。”小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刚才听你叙说你和你娘大吵的情况,真痛快,我的小龙终于站起来了,敢于 同娘,同礼教的代表顶嘴了。” “你别幸灾乐祸。人家差一点上吊。” “你不会去死的。我不在你身边,我们还没有吻别,你怎么能一个人去死呢, 要死也得让我先死,你看见我死了……” “够啦,够啦,别死啊死的,说点别的好不好?”小曼拿起手帕去捂他的嘴。 志摩将小曼的手握在手里:“那我们就讲生。生比死更复杂。 死路只有一条,生路却是无数条地摆在我们面前,看我们怎样去走。曼,你现 在就站在十字路口,看你选择了。一边是苟且无聊的偷生,一边是认真严肃的生活; 一边是势利肮脏的社会,一边是高尚光荣的恋爱;一边是封建专制的家庭,一边是 海阔天空的人生;一边是你的种种坏习性,五大姑七大姨,杂类朋友,一边是我与 你的理想,诗与爱的圣洁生活。” “不是我不懂选择,不愿选择,实在是我没有这个力量。” “你从我这儿得到的力量还少吗?从我们的朋友那里得到的勉励还少吗?现在 我回到了你的身边,你该勇敢果断起来了。” “嗯,我一定选择,快快投入你的怀抱。”小曼倒入了志摩的怀里。 “有你在我的身边,哪怕几秒钟,我心头的忧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曼,你 得抽空给我写一点,不论多少,抱着你的思想与抱着你温柔的身体,同样是我这辈 子无上的快乐。”他温柔地抚理着她的秀发。 “我写不好嘛。”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前几天我把你写的东西给适之看了,他说:‘小曼的 文笔已经有了散文大家徐志摩的神韵了,了不起,真了不起!”’ “不行,你将我写的东西随便给人看,以后不写了,不写了。” “适之,你也把他当外人?” “适之也不行,我是写给你一个人看的,万一传出去,教我羞不羞?” “好,以后任何人都不给看,我一个人欣赏。” “还是不写。”她“咯咯“地笑个不停。 “你真玲珑,你真活泼,你真像一条小龙。眉!” “你叫我什么?”她霍地坐了起来,皱着眉说。 “我叫你眉,这是我新给你取的名字。就是你现在皱起来的那个‘眉’,喜欢 吗?” “眉,”她似乎在细细地品味,“我喜欢。黛玉不是叫颦儿么。” “我回来看了你的日记,很感动。我也要为你写一部,准备取名:《爱眉小札》。 我买了一只玲球坚实的小箱,专门放你我的信扎,算是我们定情的一个纪念,等我 们结婚时,放在礼堂中央。” “别臭美了,摩。你看我这件新做的蓝布旗袍好看吗?”小曼将旗袍拉拉挺, 叫志摩看。 “好看。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蓝布旗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 殊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得不可名状的欢喜。 朴素是美的最高境界。你穿着华丽时当然也好看,但那好看是寻常的,人人都 感觉得出的,素服时的你,有我独到的领略。” “我整年穿蓝布旗袍,那些钻戒首饰都用不着了?”她调皮地眨眨眼。 “关于这个,我再和你谈几句。说真的,我不喜欢你过于看重物质,不希望你 随意花钱,无意中养成想什么非要得到什么不可的习性;我将来决不会怎样赚大钱 的。即使有机会我也不干。因为我觉得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论精神我主张 贵族主义,谈物质我主张平民主义。我希望不要因为这个问题拉开我们间的距离。” “有这么严重吗?” “有。爱,在俭朴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着的小草花;在奢 华的生活中,即使有爱,不够纯粹,不够自然,像是热屋子里烘出来的花,一半天 就衰萎了。” 小曼想说什么,看到志摩那认真的样子,她改口了。“一切都听你的,你爱我 怎样,我就怎样。你是我的上帝,我是你手中的泥团,随你塑造。” “我的好小龙,真好。” 他们拥抱,长吻。四个多月分离中的种种磨难苦痛,连同陶然亭,一起消失了; 希望和信心又回到他们的心中,他们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强大。 ------------------ 图书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