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心地爱我的父亲——毛毛访谈录 周毅 张艳 《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一书由中央文献出版社近日出版后,引 起较强的社会反响,为了满足广大读者进一步了解邓小平和作者的愿望,我们联系 作者毛毛进行了一次采访。 1.请原谅我从我最受感动的地方开始提问,这就是“爱”。在拿到这本30多万 字的书和阅读过程中,我脑子里不时闪现出来你在上一本著作《我的父亲邓小平》 上卷后记中的一句话:“我以我的全心,爱我的父亲。”这句话让我感动,不 仅是因为任何爱都是不容易、饱含艰辛的,更有意义的是,我认为在爱的含义常常 显得含糊不清的今天,却有很多人能明白你在说什么,你的爱是指什么。它被另一 种爱照亮,那就是你父亲广为人知的:“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深情地爱着我的 祖国和人民。”你对父亲的爱是构成你写作动力最强大的基础,是不是这样不知 你自己是否沉思过这种爱,这两种爱你的父亲是什么时候赢得你这样的感情的 靠什么能让你说出“我全心地爱……”答:应该说你的这种感受正是我写作这一 本书所要表达的。不同的人对爱有着不同的理解,我在这本书里写了我们一家人大 量在“文革”中的遭遇,在政治的大起大落中相互依存、相亲相爱的经历,我要将 家里人之间的互相亲爱、支持,要将我对他们每一个人的爱表达出来。我们这个家 庭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庭,有奶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中国 大家庭,人口多,爱热闹,恋家,但我们又是一个特殊的家庭,由于我父亲是一个 重要的政治人物,我们家除了在血缘上的意义,还是一个政治家庭。在我们这些孩 子长大以后,对父亲在血缘的感情上更增加了政治上的理解,这种爱就变得更丰富 了。父亲的那句话:“我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我深情地爱着我的祖国和人民”—— 这次我出书我将它印在封底,这也是最感动我的一句话,我的父亲是真的用自己的 一生在爱我们的民族,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我认为我是在“文革”后真正成长起 来以后,开始在政治上理解父亲,政治上认同他的一言一行,我才有权说我在全心 地爱他。这样发展起来的对父亲的感情比单纯的亲情更深。我在这样爱着父亲的时 候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2.在专题片《邓小平》中,有国外领导人对你父亲的一个评价:他拥有一个最 高的德行——善于忍耐。在你的作品中,有一个精彩的细节是毛让汪东兴找你父亲 深夜谈话,之前毛还曾让汪东兴向你父亲转达过一些话,其中第一点也是:要忍, 不要着急。在平时的生活中,对父亲的这个品行、对需要忍耐这个现实需求,你有 没有深的感受答:我对这一点真有着非常深的感受。我是在父亲身上感受到这一 点的,做人必须要学会忍耐,有时你甚至要忍受你不能忍受的东西,但忍耐是一个 人获得精神平衡的基矗父亲不论是在个人生活还是在政治生涯中,都经历过许多不 幸,他第一个妻子难产死亡,孩子也死了,第二个妻子在他困难的时候离开了他; 政治上他经历过三落三起,晚年大儿子又因他致残,但他都忍受过来了。父亲有许 多使我崇敬的品质,坚韧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这和他的执著分不开。我看到了 他在历经磨难之后对共产主义信念的坚定性,我也理解了他为什么说“永不翻案” ——这是他对党的信念和共产主义的信仰决定的,这决不是一种政治上的韬晦之术, 他不计较自己的得失,也不计较党在一时一地犯的错误。 3.在“文革”后期的记叙中,你提到一次“政治盟誓”:“反击右倾翻案风” 开始后,病中的周恩来特意把邓小平找来,郑重地问:“态度会不会变”邓小平 明确回答:“永远不会”你评论说:“这是两位心灵相通的老战友的一次心神的 交流,是他们置一切个人荣辱乃至生命于不顾的一次政治盟誓”,而且你还提到邓 小平十多年后对此都念念不忘,多次给你们讲起这次谈话。我印象中,你父亲比较 少用这样“盟誓”的方式处理过问题,多年后你父亲怎样评述这次谈话的答: “盟誓”这个词是我自己加上去的。但父亲确实好几次谈到这次对话,周恩来伯伯 对爸爸来说不仅是革命同志,还有兄长的意味,爸爸一直非常尊重他。父亲第一次 谈到这次对话是在看影片《周恩来》的时候,父亲激动起来,说“还有一次”,以 后他又好几次讲起。我觉得这次谈话对父亲的印象非常深刻,感情上的烙印也很深。 为什么我会用盟誓这样的词?因为那确实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时候,他们面对的是敌 人,是谬误。 4.1966年“文革”开始时,你们三姐妹身着红卫兵装拍了一张照片,按照你自 己的解说,“完全是一派沉醉在革命气氛中的样子”:在你和飞飞到江西看望父亲 的时候,也发生过一件事,即你们俩兴致勃勃、“洋洋得意”地谈论“文革”期间 串联的故事,被父亲打断,他说:“你们知道,你们说的都是一些很坏的议论” 但在后来的叙事中,你都用一种女儿对父亲撒娇的态度一笔带过了这种分歧。我想 知道你们的生活中在这些事情方面有没有发生过严重争论,是什么让这些争论不能 成为一件严重的事答:“文革”开始的时候,我16岁,我像其他同龄人一样激动。 父亲对这些事非常反感的,对红卫兵运动他绝对不认同,但他没有跟我们讲他对这 些事的认识,对一个15、16岁的孩子能讲什么呢但他从行为上节制我们,我记得 “抄家”、“破四旧”的时候,父亲就把我和飞飞关在家里,不许我们出去。大串 联期间,父亲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他当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些什么,所以听 到逃票、偷东西这些事感到非常震惊,他后来就给我们强调,再苦的日子也不能做 这些事情,想到一个地方没有票你就走,走一个月走两个月你就走,我后来自己也 过过2元钱过三个月的日子。父亲平时从来不跟我们讲大道理,也几乎不论是非,但 父亲真的说话的时候,是一言九鼎的。 5.围绕信仰发生的矛盾和分歧是现在我们社会比较普遍地发生在两代人之间的 现象,而在你和你家庭身上似乎不见影子,你是怎样理解你的父亲或父辈的信仰的 你认为像你父亲那样对祖国和人民的爱在今天还是可能的吗? 答:可能。爱和信仰其实都有朴素的一面,但不同的年代造就不同的信仰和价 值观,重要的是互相理解和沟通。今天是一个太平盛世,物质条件极大改善,物质 生活极大繁荣,若要求现在的人和当时在民族内忧外患交集的时候的人有同样的信 仰,那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对的,但不论在什么时代,精神的追求一定存在,而且 唯有精神的追求才是无止境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对年轻人很宽容,并不要求我们想 的做的和他一样。 6.邓小平在江西期间为子女问题向中央写的许多信件也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 象。 答:我是本着客观公正的态度去研究历史的,历史不存在任何应该回避的东西。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父亲写信给党中央请求为子女安排工作、就学、求医,正是 反映了父亲对我们的深深关爱。我写出这些内容就是要告诉大家一个活生生的邓小 平,他不仅是一个改革开放的设计师,他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着丰富内心世界和 感情的人。我想这才是历史的真实。 7.你在谈到方壶斋生活时有一个评价:“一个人只要不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就 没有什么过不下去的日子”,你自己认为那段生活对你们的性格塑造有没有什么影 响,“文革”岁月对你们的影响是怎样的答:是的,没有过不去的日子。我们那 时明智地向周围的人学习、看齐。这也是我父母给予我们的很好的影响。我们这一 代人是通过“文革”成长起来的,经历这些磨难非常有教益。如果不经历这些,而 是“正常”地长大,我认为我们不会成材。 8.“文革”经历对你父亲复出后的工作你认为有什么影响答:“文革”经历 不仅是对我父亲,对我们整个国家和民族的意义都是巨大的。新中国建立后,虽然 新政权建立起来了,但一个国家到底怎么样才能走向富强繁荣,没有现成的办法, “文革”当中,我们国家许多在民主生活、法律制度、经济体制方面的不足和问题 暴露出来了。经历“文革”以后,起码大家都知道什么是不对的了。我写这样一本 书,决不是仅仅要告诉大家我们一家人在那个年代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苦难,而是 希望大家通过我的讲述能理清一些政治脉络,帮助大家去感悟那场浩劫,那场中华 民族的灾难。通过感悟去反思,怎样才能避免悲剧的重演。 9.书里我们看到在那个特殊时期你们家庭大量珍贵的照片,令人惊奇的是你常 常有着灿烂的笑容,似乎是一种坚强、旺盛、不屈不挠的生命力的象征,有没有人 评价过你的“邓氏笑容”答:是的,有人评论过。在困难中保持乐观的精神就是 我们的邓家精神。我妈妈就是整天乐呵呵的,性格挺单纯、朴素,而我父亲的乐观 是一种精神上,我认为乐观的性格固然很重要,乐观的精神更重要。 10.大家很关心你们一家人现在的生活状况,能不能谈一谈这方面的情况现在 你们会不会有纪念父亲的活动答:现在我们一家人仍然像父亲在世时一样生活着。 我们住在1973年父亲复出后中央分给我们的房子里,一大家子全在一起。我大姐邓 林是画画的,朋友特别多,应酬也特别多,大哥邓朴方致力于残疾人事业,前不久 残疾人运动会还到上海去过,二姐邓楠是我们家最大的官,二姐也是长相上最像我 父亲的——她“文革”前戴顶鸭舌帽,穿件西装,活脱脱就是父亲留法时候的样子 ——智慧上我大哥最像我父亲。我就是现在这样的“坐家”,小弟邓质方是一家不 大的国有企业的经理,整天很忙,他是我们家最“革命”的,还是不修衣饰,一副 “老插”的模样。我们一家人现在是四世同堂,谁都不愿意搬出去住,和妈妈在一 起多好啊,每天晚上一起吃饭,一起聊天,有人单位里分了房子也不祝宁愿在家里 挤着,现在一家人小家两个房间,跟公寓差不多。我们一家人都挺唯物的,在 父亲身前就不忌讳谈身后事,现在纪念他的方式也挺简朴,就是在他忌日的那一天 在院子里撒上一些花,在父亲栽种的花草树木上撒上一些花。最热闹的日子是父亲 的生日,父亲生前身后都是这样,我们大家一起吃一顿! 11,邓小平在复出后的岁月是他生命中最有光彩的日子,遗憾的是你的叙述到 此就终结了,你还有没有继续写作的计划,关于这些你能不能先透露一些比如对 很多人说来有些突然的南巡是怎样发生的答:我以前发了一个宏愿,说要完整地 写父亲的一生,那时想得挺简单,想建国前50年上卷,建国后50年下卷,真是太幼 稚无知了。所以我和中央文献出版社的同志商量,若是将来还有机会重佣我的父亲 邓小平》,就把“上卷”两个字去掉,像这本书一样按时间分卷。我觉得要理解历 史,需要有一段时间的沉淀和积累,我现在计划在接下去一段时间写父亲建国后到 “文革”前这一段时间,改革开放后的岁月,我要——嗯——长长地吸一口气才敢 去做了。 摘自7月12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