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浪女回头 一月底,一辆通宵列车载着我驶离干旱的北方大平原,奔向人口稠密的长江三 角洲。一块块油绿的稻田在我身边掠过,我终于要回家了牎 在两天的旅程中,我心里想着的是还活在世上的人,而不是已经死去的。我想 着大大姐,丁老师,高个子的周炳华,富生和毛生。他们是和我的童年有紧密联系 的仅剩的五个人。耳边又响起了那首唐诗,要是我已经“鬓毛衰”了的话,他们的 可能就全白了。我不知道我以前的佣人现在会怎么称呼我,是叫我三小姐呢?还是 同志? 我选择了乘火车而不是飞机,因为我需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这又是一个对将 要到来的感情波澜的缓冲。 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记不清是谁去车站送的我,这次回家也想不起是谁来接的 我,因为我的心里很乱。我只记得第一眼看到的是丁老师,是她的满面笑容,她的 不太多皱纹的脸,她的有些灰白的头发。我一下子觉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一种生 命绵延不绝的感觉贯穿我的全身,好像时间倒流了,好像我的父母就站在丁老师的 身后,好像生活中并不存在丑恶和残酷。 我回家的消息很快传开了。还没等我放好行李,我过去的司机富生就已经到旅 馆来坐在了我的对面。他的稳重和沉静代表了生活中所有的简单化和永久性,一切 都是到后来才变复杂了。我又有了安全感。 “富生,你记得吗?”我一见到他就说,“我们学骑自行车的时候你一直跟着 我们跑。”他记得比我还清楚。他对我们比对他自己的孩子还了解,而我们接触他 也比自己的父亲还多。 没有人以流行的方式称呼我为“同志”。我现在成了“三小妹”,我听了很开 心。可是当富生一不留神又叫了我“三小姐”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个星期以前在北京遇到几个从英国来的朋友,他们问我北京和上海的区别。 我把手一挥:“北京相当于华盛顿,上海相当于纽约。”他们马上就明白了。 我的第一个责任是去给父母亲扫墓。可是却没有墓,因为他们被火化了。作为 一个爱国人士,父亲的骨灰属于国家。自从1978年被平反后,他的骨灰盒就存放在 上海龙华革命公墓。妈妈的骨灰由菊傲出国时带到美国去了。想来心酸,父母的骨 灰被分开了那么远。可是有人告诉我说,父亲去世以后,曾有好心的人把父母的骨 灰混在了一起。我被安排去拜访城外的龙华公墓。丁老师及父亲的两个朋友陪我一 同去。 那是一个又大又安静的地方。入口处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毛主席语录: “为人民的利益而死,重于泰山。”我走过它的时候心想,不知道父母死于“文革” 会不会也算是有利于中国人民,也许是吧,只要以后的人能更自由幸福地生活,不 要再像他们一样。 我们四人肃穆地走过两边栽满青松的长长的甬道,甬道一直通到朴素的骨灰堂。 一排排靠墙存放骨灰盒的玻璃柜像书架一样。我被领到父亲的骨灰盒前,看到父亲 的照片放在一个盖了红布的骨灰盒前。想到父亲至少是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让我 感到一丝安慰。 我终于可以亲自向父亲致祭了。这是一个试图在公开场合表达一种很私人的痛 苦的时刻。我不打算哭,可是我的身体开始颤抖。我带来一首用英文写的小诗,告 诉父亲我来看他和妈妈,献上不孝女儿的微不足道的敬意。我打开玻璃门,把诗放 在他的照片旁边。这个简单的动作止住了我的颤抖。我摸了摸他的照片才把门关上, 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仅此而已。在我做这个短短的仪式期间,一直听见旁边厅 里的一个女人在号啕大哭她死去的亲人。她也是在帮我哭。 然后,我开始去寻找童年记忆中的人和地方。随着生命之河不息地流淌,很多 都已经寻而不见了。 我很想见到周炳华,我那个孩童时代的大朋友,当年是他带我第一次去了“的 的夜总会”。他没有到我的旅馆来,于是我试着去找他。私人电话在“文革”中都 被取消了,我就叫了一辆计程车去他的老住址。我明白他为什么没有来看我,他是 怕我觉得他别有用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