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路茫茫 一个“乡下人”,从偏处一隅的蛮荒之地,突然置身于这百万人口的大都市, 精神难免不失去平衡。沈从文站在北京前门广场上,傻头傻脑地东张西望,眼前的 一切都使他感到新奇。同时,又有点手足失措,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眼下第一步, 是寻一个住处将自己安置下来,却计划不出在这片新的土地上,如何跨出这第一步。 他需要有一个熟悉的人,或熟悉的事,即便是一种熟悉一点的方式也好,来供他攀 援。然而,眼前一样也没有。 正当沈从文感到困惑为难的时候,一辆排子车停到了他的面前。 “先生,您想去哪儿?要不要车?我可以拉您到您想去的地方。”高个儿拉车 的十分客气地问沈从文。 在北京,这排子车不是供人坐乘,而是专门用来拉猪的。拉车的大约一眼看穿 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个可以骗骗的乡巴佬。而沈从文这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人”, 还来不及入境问俗,此时又正需要有人来帮助解决眼前的难题,见拉车的主动问起, 便急忙说: “有没有房钱便宜一点的小客店?” “有,有。咱们这就去西河沿,只两块多车钱。先生您上车。” 于是,沈从文将身体和随身携带的小小包袱搁上车去,在一种旁人看来极可笑 的情形中,听凭车夫将自己拉到西河沿,在一家小客店里住了下来。 那时,沈从文的大姐沈岳鑫和姐夫田真一正在北京。几天后,沈从文打听到他 们的住处后,就立即找上门去。 听到敲门声,田真一出来开门。一见是沈从文,他便吃了一惊。等沈从文一进 门,他便关心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来北京,作什么的?”“我来寻找理 想,想读点书。” 见沈从文一副天真浪漫神气,田真一苦笑起来,“,读书。你有什么理想?怎 么读书?你可知道,北京城目下就有一万大学生,毕业后无事可作,愁眉苦脸不知 何以为计。大学教授薪水十折一,只36块钱一月,还是打拱作揖联合罢教软硬并 用得来的。大小书呆子不是读死书就是读书死,哪有你在乡下作老总有出息!” “可是我怎么作下去?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了对被杀的 和杀人的留下个愚蠢残忍印象,什么都学不到!做官的有不少聪明人,人越聪明也 就越纵容愚蠢气质抬头,而自己俨然高高在上。被杀的临死时的沉默,恰像是一种 抗议:‘你杀我肉体,我腐烂你的灵魂!’灵魂是个看不见的东西,可是它存在, 它将从另外许多方面能证明存在。这种腐烂是有传染性的,于是大小军官就相互传 染下去,越来越堕落,越变越坏。你可想得到,一个机关300职员有150支烟 枪,是个什么光景?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才跑出来!……我想读点书,半工半读, 读好书救救国家。这个国家这么下去实在要不得!” 听了沈从文一番话,田真一心里一动,不觉重新打量起沈从文来。几年不见, 他隐隐感到沈从文身上起了重大变化。——他不再是那个淘气逃学的小顽童,不再 是在芷江干出丢掉一千块钱一类荒唐事的“败家子”了。不曾料到的,是这个偏处 一隅的行伍里的小兵,竟成了新思潮的俘虏,这简直是个奇迹!在他身上理想燃烧 透出的热力,和为着这份理想独自跑到北京来的勇气,不能不令人惊讶。——他开 始理解沈从文的心思了。 沉默了一会,田真一微笑着,极诚恳地对沈从文说:“好,好,你来得好。人 家带了弓箭药弩入山中猎取虎豹,你倒赤手空拳带着一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入北京 城作这份买卖。你这个古怪的乡下人,胆气真好!凭你这点胆气,就有资格来北京 城住下,学习一切,经验一切了。可是我得告诉你,既为信仰而来,千万不要把信 仰失去!因为除了它,你什么也没有!” 不久,大姐和姐夫离开了北京,转回湘西去了。留给沈从文的,除了第一次见 面的这番嘱咐,只有两条棉被。 这时,沈从文已经从西河沿的小客店搬到酉西会馆住下了。 酉西会馆位于前门外杨梅竹斜街,是由清代上湘西人出钱修建,专为湘西读书 人入京应试考进士举人或候补知县落脚准备的。在会馆附近还置办了一些不动产业, 其收取的租金作为会馆的修缮费用。会馆有大小20个房间,除湘西13县在北京 任职的低级公务员在这里长住外,平时有一半房间空着,让初来北京考学校的湘西 同乡居住。会馆的管事姓金,是沈从文的一位远房表哥。因此,沈从文跑去一说, 便立刻应允,住这里的好处是可以不出租金。 沈从文来北京的本意是求学,想找机会进一所大学读书。然而,读大学必须通 过入学考试,这对只有高小毕业程度的沈从文,无疑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难关。也有 勿需经过考试就可入学的。当时被认为最有前途的清华大学,入学读两年“留学预 备班”,就能依例去欧美留学。但沈从文不久就听人说,进清华全靠走门子。有熟 人,凭一纸介绍信,即可注册入学;没有关系的,学业再好也难如愿。 沈从文便不再作正式升学打算,他只好独自在酉西会馆里,开始来北京后第一 阶段的自学。每天早上吃三两个馒头、一点泡咸菜,就出酉西会馆,进宣武门,一 头扎进京师图书馆,直到闭馆时才返回住处。有时来得早了些,图书馆还没开门, 他就在外面候着,门一开就拥进去。到了冬天,北京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最低到 零下二十几度,沈从文仍然穿着薄薄单衣。所幸图书馆里有火烤,有水喝,使他得 以坚持下去。 在这里, 沈从文读了许多杂书,如《笔记大观》、《小说大观》、 《玉梨魂》等等。逢图书馆不开门的日子,他便呆在会馆里。冬天屋里没有火炉, 他就钻进被窝,看随身带来的那本《史记》。 他一面阅读能够到手的用各种不同文体写成的新旧文学作品,又一面充满热情 和耐心,阅读用社会人事组成的那本内容无比充实丰富的“大书”。一段时间耳濡 目染的结果,沈从文对北京的社会情形有了一个总体印象。 从酉西会馆向西走15分钟,就到了闻名于世的琉璃厂——这是中国古代文化 的一个窗口。两条十字街上,排列着几十家大小古董店,小胡同里不标店名出售古 董的更多。所有铺子分门别类,给人以包罗万象的印象,不上价的唐、宋、元、明 历代破旧瓷器,宋元明清“黑片”画轴,使沈从文心醉神迷。由于一身寒伧,他不 敢走进任何一个店铺,便常常在各家店铺门口徘徊,看他能看到的各种古董;向东 走20分钟,就是北京著名的繁华闹市之一的前门大街。那里依旧保留着明清两朝 的规模,各种铺子门前柜台斑驳陆离,各具特征。临街摆有各种饮食摊子,金、石、 竹、木各种响器一齐鸣奏,与招揽生意的叫卖声汇成一种稀奇的大合唱;从会馆到 前门大街有三条不同道路,即廊房头条、二条、三条。廊房头条,有许多店铺出售 珠宝冠服,过去一时专为明清两朝中上层阶级服务。店铺门面上陈列有展开径长三 尺、彩绘各种人物故事图画的大扇面,店内罗列着万千团扇、纨扇、折子扇;二条 则出售珠玉、象牙、犀牛角首饰佩件,还到处可见小小玉器作坊,一些满头白发老 工匠,正使用简陋圆轮车床加工各种玉器;过前门大街入东骡马市大街,又别是一 番景象。“共和”已经十余年了,许多店铺前,还高高悬挂着发黑少光的旧金字招 牌,上书“××镖局”字样,令人发古道侠客之想。每当看到这些镖局,触景生情, 沈从文总要想起几年前哥哥万里寻父到赤峰,就是在这种镖局里,花钱取得一纸凭 证,而后坐骡车从古北口出关的往事。眼前,就有两峰骆驼一棚轿,参差上路远行; 再向南就是天桥,是沈从文去得最多的地方。这里更令人眼花缭乱,到处都是卖旧 货的地摊。这里是旧官纱和过时缎匹,正用比洋布稍贵的价格叫卖;那里是成堆的 旧皮货,中间夹有外来洋货,如羽纱、倭绒、哔叽、咔叽、过时的衣裙。一件狐皮 袍子,几块钱就可以成交。过去为清朝大官用的白色芝麻点的雕翎扇,原先要20 0两官银,时下三、五元就可以买一把。过去卖800两银子的翎管,现在四块钱 就可到手。过去用于官场执事的号、鼓,凡属晚清遗物,都卖得烂贱。若是早市、 夜市,还听凭买主用手去摸,摸到什么是什么,常常几块钱就可买到极讲究值钱的 东西。 沈从文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历史瓦砾堆里,依稀听到了封建王朝分崩 离析的声响。 处处都在说明延长三百年的清王朝的覆灭,虽只有十多年,粘附这个王朝而产 生的一切,全部已报废,失去了意义。 ……北京在变化中,正把附属于近八百年建都积累的一切,在加速处理过程中。 ①旧的已成废品。然而,新的又在哪里? 历届军阀政府,在自己到北京后的三五年间,凭借手中武力,一个接一个粉墨 登场,黎元洪任大总统时,双十节在新华门前张灯结采,让市民入总统府观光。这 “第一公仆”有时还走出门外,假惺惺地和观光者点头、谈话,表示民主国家元首 风度。曹锟、吴佩孚出门,则净街断绝行人,车过处必抛洒黄土。张作霖外出时, 士兵用枪对着沿街人家窗口,作预备放姿势……。各种把戏玩过,终不免倒台,失 败后带一群姨太太、保镖、马弁往租界一躲,万事大吉。支撑这些“大帅”统治、 代表“民意”的是国会800议员。这些人在社会上被讥讽为“猪仔”,他们倒自 认为“罗汉”,各以不同军阀派系作靠山。议会开会时,常常大打出手,将墨盒作 法宝,相互飞来掷去。扭打成伤后,先上医院再上法院。大军阀与外面小军阀乃至 土匪搭伙,膨胀势力;执政武夫与国会文人打亲家,稳定与扩大局面。高级官员追 求的,只是逛窑子、上馆子、听乐子、讨几个女戏子、找一个好厨子,来它个“五 子登科”。统治者从上到下只知有己,对人民作威作福。北京市面的繁荣全靠大帅、 少帅、800国会议员支撑。前门大栅栏几个最大铺子,经常出入的只有三种顾客: 大官和姨太太,办军需的,妓女。北京各大饭庄和八大胡同妓院,生意兴隆,无数 官僚、议员、阔老在那里应酬,挥金如土。可是,政府许多机关职员,却积年不发 薪水,全靠典押公产应付;各大学多年无人过问,听其自生自灭。于是,管市政的 卖城墙,管庙坛的买柏树,管宫殿的因偷窃过多,担心难于搪塞,索性一把火将大 殿烧掉,来它个死无对证。教育部长将京师图书馆善本书抵押给银行,用来给部员 发薪水。住西苑的大兵,也上行下效,撬起圆明园附近路面大麻石,卖给周围学校、 人家造墙起房子。 然而, 北京各公众场所,就连极不起眼的小饭馆里,都写上了 “莫谈国事”四个大字;辛亥革命过去十多年了,街上许多行人的头上,仍旧高高 地盘着辫子……这一切,似乎都安排错了,等待人从头作起,这个社会必须重造, 凡事需重新安排! 沈从文牢记着在保靖时从新报刊上获得的“文学革命”的印象。他认定,要重 造社会,必须先从“文学革命”入手,通过文学作品,在国民中注入新的理想和热 情。可是,眼下自己连标点符号还不会使用!一切得从头学起,在忍苦耐劳中慢慢 求得进展。他坚信注重目前努力对自己、对国家将来的意义。然而,这种独居会馆, 去图书馆自行摸索的自学方式,给沈从文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孤独和寂寞。他需要有 人来听他倾诉自己的人生经验,也渴望从别人身上获得一些启发。在酉西会馆住了 半年后,他的一位就读于北京农业大学的表弟黄村生来看他,担心他独住会馆,时 间长了,于学习、身心两不利,继续下去不是办法。于是特意替他在沙滩附近的银 闸胡同一个公寓里,找了一个房间,并介绍了一些朋友。 新的住处是由原先一个贮煤间略加改造而成的。房间很小,仅可安膝容身,地 面潮湿,临时在墙上开了一个窗口,窗口上纵横钉上四根细木条,用高丽纸糊好。 房内搁上一张小小写字桌,装一扇旧门。沈从文坦然泰然地搬来住下了,还特地为 这个房间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窄而霉小斋”。 这次搬迁对沈从文的学习具有重要意义。他居住的银闸胡同公寓,是以北京大 学红楼为中心,附近几十个大小公寓之一。在这些公寓里,住满了全国各地来北京 求学的年轻人。这时,正值蔡元培担任北京大学的校长。由于他的远见卓识,北京 大学向一切人开放。虽然,北京其他大学也有旁听生,却都有一定名额限制,唯独 北京大学对不注册的旁听生,毫无限制。因此,北京大学的旁听生比正式注册的学 生多几倍。他们之中,有等下年再考的,有本科毕业准备再换系学习的,有等相熟 同学毕业一道去就业的。虽然,这些人龙蛇不一,成分复杂,一些官僚、军阀、地 主、买办子弟、打扮得油头粉脸,一如文明戏中拆白党小生,读书成绩极劣,打麻 将、逛戏院、泡土娼,却事事高明在行。沈从文的湘西同乡中,就有读书数年,回 去后只会唱《定军山》的;也有刻意仿效西洋人作派的,西装笔挺,双手插在胸前, 仿拜伦、雪莱样子,作多愁善感、忧国忧民状,其实腹中空空。有一个南方人张仪 端,风度翩翩,随时夹几本烫金外文书,其实并不看。跟一个瞎子学弹三弦,学了 三年,还没学会定位。瞎子气极,将三弦摔在地上说:“我教了20多年,还没见 过你这么笨的学生!”也有急功近利,寄望过高,最终不免失望,住不多久便折身 回家的。但是,另一方面,“五四”开始的新文化运动在青年学生中已发生明显作 用,扩大了他们对社会重造的幻想和信心。在他们中间,正聚集起一支新的生力。 英文系的陈炜谟、德文系的冯至,哲学系的杨晦,都是学生中著名的高材生。沈从 文先后结识的朋友,除陈炜谟,还有刘梦苇、黎锦明、王三辛、赵其文、陈翔鹤等 人。因缘时会,沈从文也成了北京大学不注册的旁听生。他领过国文讲义,听过日 语课,也间或去听历史和哲学。此外,蔡元培始终坚持学术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 主义,选聘教师不拘一格,只以能力学识为标准。梁漱溟当年参加入学考试,未被 录取,不久却被聘为哲学教授;陈独秀、胡适、李大钊、刘师培可以同时在北大任 教,连著名保皇党人辜鸿铭也被邀请讲学。蔡元培倡导的“门户开放”和“学术自 由”,酝酿成一种巨大社会动力,对中国社会后来的发展产生了极为广泛而深刻的 影响。它对于中国现代文化学术史的意义,决不亚于黄埔军官学校之于中国现代军 事史、战争史。 沈从文后来这样回忆辜鸿铭来北京大学讲学时的情景:辜先生穿了件缃色小袖 绸袍,戴了顶青缎子加珊瑚顶瓜皮小帽,系了根蓝色腰带。最引人注意的是背后拖 了一根细小焦黄辫子。老先生一上堂,满座学生即哄堂大笑。辜先生却从容不迫地 说,你们不要笑我这条小小尾巴,我留下这并不重要,剪下它极容易。至于你们精 神上那根辫子,据我看,想去掉可很不容易!因此只有少数人继续发笑,多数可就 沉默了。这句话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这句话对当时在场的人,可能不多久就 当成一句“趣话”而忘了。我却引起一种警惕,得到一种启发,并产生一种信心, 即独立思考,对于工作的长远意义。① 尽管有了听课的自由和权利,沈从文仍想成为正式学生,获得一张大学毕业文 凭。这一年的秋天,他曾参加过燕京大学二年制国文班的入学考试。可是,考试时 却一问三不知,得了个零分,连预先所缴的两块钱报名费也被退回。从这时起,沈 从文对正式入学死了心。 于是, 他一面时断时续地在北大听课,一面在公寓那间 “窄而霉小斋”里,开始无日无夜地伏案写作。文章写成后,就壮起胆子分别向北 京各杂志和报纸文学副刊寄去。然而,这些文章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音。后来 他听说,当时《晨报副镌》的编辑在一次聚会上,将他投寄该刊的十数篇文章连成 一个长条,摊开后当众奚落说:“这是某大作家的作品!”随后把文章揉成一团, 向字纸篓里扔去。虽然文章无发表机会,沈从文却没有气馁。这个“乡下人”,虽 温良柔弱在外,却顽强倔强于内。他确信别人能办到的,没有理由认为自己就办不 到!他明白自己在通向文学之园的路上,根底极差;又毫无派系可供自己攀援,应 分比别人要多受些磨难。今天没有希望,只要明天还可望办到,自己就没有中途罢 手的理由。 我依了《新青年》、《新潮》、《改造》等刊物提出的文学运动社会运动原则 意见,引用了些使我发迷的美丽词令,以为社会必须重造,这工作得由文学重新开 始。文学革命后,就可以用它燃烧这个民族被权势萎缩了的情感,和财富压瘦扭曲 了的理性。两者必须解放,新文学应负责任极多。我还相信人类热忱和正义终必抬 头,爱能重新粘合人的关系,这一点明天的新文学也必须勇敢担当。我要从外面给 社会的影响,或从内里本身的学习进步,证实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可能。① 窘困与“独立” 窘困与“独立” 1923年12月,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艺会讲里,发表了题为 《娜拉走后怎样》的讲演。在这次著名演讲里,他说:“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 但能够为钱而卖掉。”② 鲁迅所说的危机,其时正降临到沈从文身上。 在沈从文寻求知识、实现理想的路上,远不只是“入学无门、旁听有份”那样 简单轻松,他付出的是比这沉重得多的代价。他是为着生命的独立,争取自己支配 自己的权利而来北京的。可是,他的双脚一跨入北京,就立即面临经济来源断绝的 巨大威胁。还在他来北京的路上,车过武汉时,从保靖军需处支取的27块钱就已 花光。亏得在车上遇见一位陆军部的小科长,攀谈中对方得知沈从文原为行伍中人, 刚刚脱出军籍。大约是出于同类相怜,借给他10块钱作路费(当然是不作沈从文 归还打算的)。当他和姐夫田真一第一次见面后,摸摸身边,只剩下七块六毛钱。 他竟大着胆子在北京住下来了。也许,最初他还寄望于陈渠珍提供资助,这希望到 后却成了泡影。或者陈渠珍原先的承诺不过口头说说而已,或者是沈从文离开保靖 后不久,陈渠珍自己就陷入了政治、财政方面的困境。其时,沈从文的大舅正在北 京香山,帮助熊希龄筹划香山慈幼院的建设,但也没有能力给沈从文提供长期援助。 最初两年半,沈从文就是在这种经济来源完全断绝、无望无助情形中度过的。冬天 零下十多度的严寒,无论是在酉西会馆,还是在银闸胡同公寓,住处都没有火炉。 一身单衣、两条棉被,就是沈从文的全部过冬之物。吃饭更成问题,常常在有一顿 无一顿情形中,支持着最初阶段的学习。 从今天看来,这简直是一个令人无法想像的奇迹!在这种情形下,坚持十天半 月虽然也不容易,尚不难想像。可是,这种日子前后竟持续了两年半!他是怎样坚 持下来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1981年,当我在北京向沈从文问及这段往 事时,就立即提出了疑问。他回答说:“第一是靠朋友的帮助。当时住北大附近公 寓的相熟同学间,几乎过着一种原始共产主义生活,相互接济是常事。陈炜谟、赵 其文、陈翔鹤对我很关心,我常和他们一起在沙滩附近小饭馆里同座共食;燕京大 学也有熟人。董景天(即董秋斯)是我在那里最先认识的朋友。他是姐夫田真一中 学时的同学,后来成为共产党员,解放后当过周恩来总理的外交秘书。由于他的介 绍,我先后认识了张采真、司徒乔、刘庭蔚、顾千里、韦丛芜、于成泽、焦菊隐、 刘潜初、樊海珊等人。当时,董景天是燕京大学学生会主席,按惯例兼任校长室秘 书。我去燕大时,晚上就睡在他独住的小楼地板上。他曾当掉自己的西装,特地为 我买了一双新鞋;在北京农业大学,因表弟黄村生关系,认识了30来个湖南同乡。 表弟住处,两个房间共16个床位,只住八人,他们联合自办伙食。每人每月可得 25元公费,农场自己栽种的蔬菜瓜果,收获时每人可分到一份。那里的大白菜种 得极好,每人每年可得200斤。到手后,齐埋在宿舍前沙地里。千八百斤卷心菜, 可供几个人三四个月消费。农场里的鸡蛋,凡属园艺系的学生,每月按人分配一定 数额,可以市场一半价格购买。每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便成了他们的“不速之客”, 在那里留宿三五天是常事。……八个朋友毕业后返乡,北伐高潮期间,其中六人作 了县农会主席。随后“马日事变”一来,在国民党“清党”时一同牺牲了。燕京大 学的朋友,除董景天,后来也陆续死于中国社会的各样变故里。 “第二是靠当时的环境,照清廷规矩,举子入京会试,没有钱,可以赊帐。到 民国初年,虽然科举制度已经废除,其遗风犹存。凡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穷学生,在 公寓和小饭馆吃饭,照例可以欠帐。汉园公寓附近,有一个卖煤油的老人,为人善 良,极富同情心。我们不仅可以向他赊煤油,还时常跑去对他说:“我们是学生, 没有钱,能不能借给我们一点?”老人手头方便时,也总借我们一块两块。……到 30年代,我从上海返回北京,到沙滩附近走走时,还看见我们当时常去的那个小 饭馆的欠帐牌上,写着‘沈从文欠××元’。”我问他:“那您有没有去归还欠帐?”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当然没还。” “也许我生活里遇到的好人太多。在我走投无路时,总是得人相助。北河沿一 个公寓,1924年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公寓的主人十分喜爱文学,知道不少文 学知识,对弄文学的朋友有着十分古怪的同情。与他熟悉后,便拉你到他房间里去, 看墙上挂着的许多著名中外文学家的照片或画像,如拜伦、高尔基、陶渊明、李长 吉……,还能一一说出这些作家的根底,他总是想方设法和住在公寓弄文学的人接 近。如果某报副刊上,登上某位房客的一首诗或一篇小说,他一发现,就赶紧拿了 这份报纸,向公寓里各位生熟房客报告。 “‘先生,你瞧,这是咱们院子里某号某先生作的。这是一首诗,写北河沿儿 大树、白狗,写公寓中抽苗的茨菰、天空中带哨的白鸽、厨房中大师傅油腻腻的肥 壮,七个韵脚,多美的诗!’ “他从这种行为中得到快乐,似乎比一时得到房客一个月的租金还要多。每到 某位房客应交房租饭钱时,他就走到那人房间去。虽不说话,对方已经明白他的来 意。只要你同他说起古今中外文学家遭受厄运,而后又在危难中如何遇到一位贤主 人的轶事,他就会从古来世界上的事情,联想到眼前的事,总不免叹一口气,不仅 不再启齿要钱,反倒在吃晚饭时,特意将菜开得丰富一些,尽你把帐欠下去。他开 公寓的本意,是要赚一点钱的。可是如此一来,到后终于折本倒闭了。” 原先无法想像的奇迹成为似乎可以理解的现实了。然而,所有的日子并非全像 上面所述那样充满中世纪的浪漫。沈从文仍然经常处于没有饭吃的境地。饿急了, 他就扎紧裤腰带,到现在的儿童剧院对面——当时那里扎着布棚子,有各种吃食出 售——看别人吃饭;或者带着极羡慕的眼光,看着一些北大教员乘坐私人黄包车从 学校出来,而后渐渐远去。……他也曾想到过半工半读,跑到各个小工场去打听, 或是写信寄到各处去询问,措辞极其谦卑,条件也极为低廉,结果却总是失望。 深秋的北京,起了大风,尘沙遮天蔽日,昏黄的阳光在空中凄惨惨地闪烁,沈 从文独自彳亍街头,又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他漫无目的地沿街走着,冀望能遇上 一个熟人,或是碰上一个意外机会,得到一顿饭吃。他穿过前门,走过东骡马市大 街,来到天桥附近。然而,幸运之神这次特别吝啬,沈从文所冀望的全没有出现。 这时,一支奇怪的队伍正从他身边走过。最前面的是一个军人模样的人物,手里摇 摇晃晃举着一面小白旗,身后跟着七八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的同胞。 沈从文紧走几步,傍近那个举白旗的人,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拿旗的人打量了一下沈从文,无所谓地笑笑,回答说:“跟我们走,有饭吃。” 沈从文心里一动,也许可以试一试运气,临时混一顿饭吃,便跟到队伍后面。 队伍在天桥杂耍棚附近转了几圈,便在一处停了下来。然后依次到一张桌子前画押 按手印。快轮到沈从文时,他瞧见了放在桌子上供人画押的表格,一下子明白了就 里,赶紧悄悄地离开了队伍,带着失望转回他的“窄而霉小斋”。 一个月后,沈从文又出现在天桥附近,情形一如前次。同样的一支队伍又从沈 从文身边走过。沈从文已经明白,那个举白旗的人物,是直系或奉系军队的招兵委 员,跟在他身后的同胞正预备去卖身当兵。他当然清楚,自己正是为了寻求知识和 理想,才脱离军籍的。现在怎能走回头路?可是,饥饿的压迫这时正产生了一股力 量,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跟在队伍的后面。他晕晕糊糊地走着,心里起着悲愤, 同时缠夹着理不清的混乱。……又快轮到他填志愿书、按手印领饭费了,沈从文心 里突然起了一个回音:“既然为信仰而来,千万别要把信仰失去!”他吃了一惊, 将一双饿得昏花矇卑的眼睛,看定远处,镇一镇神,终于从混乱无主的情感里逃了 出来,又一次转身离去。 1924年冬,沈从文于百般无奈中,怀着一丝希望,写信向几位知名作家倾 诉自己的处境。这时,郁达夫正受聘在北京大学担任统计学讲师,沈从文也想到了 他。11月13日,在接到沈从文的来信后,郁达夫到公寓里来看望沈从文了。这 一天,外面正纷纷扬扬下着大雪。郁达夫推开那间“窄而霉小斋”的房门,屋内没 有火炉。沈从文身穿两件夹衣,用棉被裹着两腿,坐在桌前,正用冻得红肿的手提 笔写作。听见门响,沈从文回过头来。一位年约30的年轻人,身体瘦削,面庞清 癯,下巴略尖,正眯缝着双眼站在门边。“找谁?” “请问,沈从文先生住在哪儿?” “我就是。” “哎呀,你就是沈从文……你原来这样小。我是郁达夫,我看过你的文章。… …好好写下去。” ……默默地听着沈从文倾诉自己来北京的打算和目前的处境,郁达夫感到脊梁 一阵阵发冷。公寓大厨房里,正传来炒菜打锅边的声音。 “你吃包饭?”郁达夫问。 “不。” 瞧瞧沈从文的神色,郁达夫一切都明白了。他站起身来,将脖子上一条淡灰色 羊毛围巾摘下,掸去上面的雪花,披到沈从文身上。然后邀沈从文一道出去,在附 近一家小饭馆吃了一顿饭。结帐时,共花去一元七毛多钱。郁达夫拿出五块钱会了 帐,将找回的三块多钱全给了沈从文。一回到住处,沈从文禁不住伏在桌上哭了起 来。 半个世纪以后,郁达夫的侄女郁风拜访沈从文时,两人谈及了这件往事。 沈先生对我说这话时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但他笑得那么天真,那么激动, 他说那情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后来他拿出五块钱,同我出去吃了饭,找回来的 钱都留给我了。那时的五块钱啊!”①当时,郁达夫在大学任教,经济上也极窘涩。 月薪名义上是117元,实际上只能拿到30多元,也正处于“袋中无钱,心头多 恨”时期。大冬天身上穿一件用了多年的旧棉袍,不得不变着法子应付目前。沈从 文的遭遇引发着他对社会黑暗的强烈不满。从沈从文住处回去的当天晚上,他便挥 笔写下了那篇题为《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的著名文章。在文章里,他称赞了 沈从文“坚忍不拔的雄心”,也诧异于沈从文的“简单愚直”。末了,还给沈从文 献了摆脱目前困境的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到外面找事作;或者去革命,去制造炸弹。 中策是想法弄几个旅费,返回湖南故土。下策又有两种办法,一是应募当兵;二是 做贼去偷。最好先从熟人偷起,如沈从文有钱亲戚老H家(H即熊希龄)。如慑于 H慈和笑里的尖刀,就先到自己这儿来试“破题儿”。①——这当然是郁达夫一时 的愤慨之辞。他当时还并不深知沈从文,只看到沈从文生活上的困顿,却不明白沈 从文是在什么情形下走出湘西,又是为着什么而自甘如此忍苦。 郁达夫探望沈从文三个月后,沈从文以休芸芸为笔名,在《晨报副刊》上发表 了散文《遥夜——五》。文章叙述沈从文乘坐公共汽车的一段经历,在将自己与有 钱人的对比中,倾诉自己窘迫处境和内心感受到的人生痛苦和孤独。 这篇文章被北京大学教授林宰平看到了。有感于青年学生的艰难挣扎,这位生 活素朴、自律甚严、富有同情心的学者,写了一篇署名唯刚的文章。在引用沈从文 《遥夜——五》的一段文字后,文章说:上面所抄的这一段文章,我是做不出来的, 是我不认识的一个天才青年休芸芸君在《遥夜——五》中的一节。芸芸君听说是个 学生,这种学生生活,经他很曲折的深刻的传写出来——《遥夜》全文俱佳——实 在能够感动人。然而凄清,无聊,失望,烦恼,这是人类什么生活呢?① 随后,林宰平托人找到沈从文,邀他到自己家去谈天。这陌路相逢的一老一少, 谈了整整一个下午。从沈从文的谈话中,林宰平明白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并非大学 生,而是一个入学无门、在逆境里自学的文学青年。沈从文不平常的经历,心中的 打算和目前的处境,使他深深地感动了。末了,他语重心长地对沈从文说:“要找 事作,可以替你想想办法。一个人仅仅活下来,容易;可是活下来,抱着自己的理 想不放,坚持下去,却很难。”1925年5月,得林宰平和梁任公的介绍,沈从 文终于得到了一份工作——去香山慈幼园图书馆做了一各办事员,月薪20元。在 这期间,沈从文曾去北京大学专门学过一阵子图书管理。这时,熊希龄正在北京主 办慈善事业,香山慈幼院即由他开静宜园所建,收容因水灾无家可归的儿童,并被 推为理事长。令人奇怪的是,沈从文在那样艰难的处境中,为什么不曾得到与自己 有亲戚关系的熊希龄的帮助?去香山任职反而要通过林宰平和梁任公的介绍?对此, 沈从文一直不愿直叙其详。也许,他曾经找过熊希龄,而熊希龄不愿背上这个“包 袱”。郁达夫文章中所说熊希龄“慈和笑里的尖刀”,曾伤透了沈从文的心;也许, 沈从文有着自己的打算。在沈从文终于上山以后,熊希龄曾不止一次将沈从文叫去, 两人议论国家大事直到夜深,但两人最终有了隔膜。 事情起因于沈从文发表的两篇有关香山慈幼院的小说—— 《第二个狒狒》 和 《棉鞋》。香山慈幼院这时由一个新化县人当教务长,此人是宵小势利之徒。对上 极尽巴结之能事,对下则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因不满于他的为人,沈从文在《第 二个狒狒》里,专为他画像,并连带讥讽了慈幼院十八般武器俱全的“武库窖”。 文章还叙及自己和这个“第二狒狒”一道在香山看戏,走进剧场大门,见前面第五 排正中一个座位空着,就走去坐下了。而第二个狒狒却只在后面靠左拣了一个座位 ——他不敢趋前, 因为他知道前面座位是留给“老爷” 坐的。到了晚上9点钟, “老爷”果然引了两个“小玩物”到前排来了,前排的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两个奇 丽肉体。① 这文章在《晨报副刊》上发表后,立即得罪了那位教务长。1925年8月的 一天,沈从文由于身上衣物无法换季,踢拖着表弟黄村生早两年给他买的一双旧棉 鞋,正低头走出香山图书馆,突然一根木棍敲打在他的脚上。沈从文抬头一看,见 那位教务长戴一副墨镜,脸上悻悻然,用手杖指着自己的鞋子说: “哼,原来是沈从文。你这鞋子——” “鞋底烂了,没有钱买新的,所以——” 手杖第二次敲到沈从文的脚面上:“你看,你看,这成什么样子?” 沈从文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他联想起古时韩信所受胯下之辱故事,心里充 满屈辱。但他终于忍下心头的气愤,一声不响地走开了。事后,他立即写了《棉鞋》, 实叙这件事的始末。① 文章在这一年9月发表以后,进一步激化了沈从文与教务长的矛盾。他被教务 长叫去,当面大骂了一顿,还发出种种威胁。《第二个狒狒》里的两个“小玩物”, 也在背地里运动熊希龄,要对沈从文作出一种使其难堪的处置——她们认为沈从文 侮辱了自己人格的尊严。虽然沈从文并不知道她们的具体计划,却已预感到一种严 重威胁正逼近自己。在他自己,也正无法忍受教务长对自己无理的欺侮。虽然来香 山对自己正是一种难得的幸运,但他不愿用自己人格的独立换取这份幸运。终于在 这一年的秋天,沈从文没有向慈幼院任何人打招呼,自己解聘了自己,收抬起身边 一小网篮破书,默默地一口气跑到静宜园门口,雇了一头秀眼小毛驴,如同当年鲁 智深一样,下山返回了“人间”,依旧住进那间“窄而霉小斋”,过那种前路茫茫 的穷学生生活,继续他的自我教育。1927年,沈从文在一首题为《给璇若》的 诗中,以一位关心他却不理解他的熟人口吻写道:难道是怕别人“施恩”,自己就 甘做了一朵孤云,独飘浮于这冷酷的人群? 竟不理旁人的忧虑与挂念,一任他怄气或狂癫, ——为的是保持了自己的尊严!①这首诗透露了沈从文当时保守在心中的一个 秘密:他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人格独立,拒绝了作为亲戚的熊希龄的“施恩”。 他之所以不去向熊希龄“乞怜”,就是下决心要割断自己与湘西上层社会的联系, 取得自己支配自己的自由。1980年,美国一位学者金介甫在北京访问沈从文时, 曾这样问他: “您为什么1922年来北京?” “我想独立。”——沈从文深知以联姻方式建立和巩固起来的湘西上层错综复 杂的统治网络:熊捷三是自己的姨父;大姐沈岳鑫嫁给了熊希龄的外甥田真一;田 应诏的妹妹差点嫁给沈从文父亲,后来终于成为熊希龄的弟媳;弟弟沈岳荃到底和 田应诏女儿结了婚;而熊捷三曾一心想要沈从文做女婿。……这种关系弄得金介甫 头晕目眩,他感到实在太复杂了。沈从文对他说:“不过并不复杂。因为等你深入 下去,也不过是那么几个在当地十来个县分管辖中称王称霸。我早就对于这种关系 十分厌恶,所以一离开就不至于重新进入这个富贵囚笼。”① 为了应付目前,在离开香山前后,由于杨振声在《现代评论》任编辑,郁达夫 应邀作该刊撰稿人,并帮助编辑部看稿;赵其文担任该刊经理、会计一类职务;沈 从文应邀担任过《现代评论》的发行员。北京政变以后,有人介绍沈从文去找冯玉 祥的秘书长薛笃弼——薛笃弼在冯玉祥部驻防常德时,曾任常德县知事。——于是 他又在冯玉祥部秘书处作过事;那时,沈从文的哥哥正在东北教学生绘画,得知沈 从文在北京的处境,便写了信来,要他去东北,他又短期离开过北京。 1922年至1927年间,北京正处于政治斗争极为尖锐复杂时期。除了各 军阀派系之间争夺大总统宝座之外,先后发生了北京政变、孙中山进北京及其病逝、 “西山会议派”事件、“三一八”惨案、鲁迅和陈源等人的激烈论战……。这期间, 沈从文曾在中山公园听过孙中山演讲,感受过因孙中山进京而出现的崭新热烈气氛; “三·一八”惨案发生前,学生到处散布传单,沈从文曾跟着满街乱跑。可是政治 斗争呈现的复杂形态,却又使得沈从文眼目迷乱。反军阀政府的政治力量中,成分 极复杂,相互间的矛盾斗争也十分激烈,却都一律在“革命”名义下进行活动,出 现了庄严与猥亵的稀奇混和。这可把沈从文这个“乡下人”弄糊涂了。他虽然充满 兴奋地跑来跑去,却弄不明白谁左谁右。他对鲁迅和陈源之间的论战也感到迷惑不 解。他知道,鲁迅支持的学生运动正是军阀政府的眼中钉,而《现代评论》也是国 民党地下党员主持的刊物,也是反军阀政府的。既然大家都要“革命”,为什么还 要相互斗争?——这种迷乱使得沈从文心里起了一种警觉,他担心卷入这场斗争, 会将自己追求的“独立”失去。他相信自己追求的“文学革命”,需要的是一种沉 默的努力,这与醉心于政治斗争是难以两全的。这时,北京大学学生也形成了许多 集团和派别,一些相熟的人曾跑来动员沈从文参加。“老弟,不用写文章了。你真 太不知道现实,尽作书呆子白日梦,梦想产生伟大作品,哪会有结果?不如加入我 们一伙,有饭吃,有事作,将来还可以——只要你愿意,什么都不难。” “我并不是为吃饭和做事来北京的!” 那为什么?难道当真喝西北风、晒太阳可以活下去?欠公寓伙食帐太多时,半 夜才能回到住处,欠馆子饭帐三五元,就不能从门前走过,一个人能够如此长远无 出息的活下去?”“为了证实信仰和希望,我就能够。” “信仰和希望,多动人的名词,可是也多空洞!你就呆呆地守住这个空洞名词 拖下去、捱下去,以为世界有一天会忽然变好?老弟,世界上事不那么单纯,你所 信仰希望的唯有革命方能达到。你出力参加,你将来就可以作委员、作部长,什么 理想都可以慢慢实现。你不参加,那就只好做个投稿者,写三毛五一千字的小文章, 过这种怪寒伧的日子。”“你说希望和信仰,只是些单纯空洞名词,对于我并不如 此。它至少将证明一个人有坚信和宏愿,能为社会作出点切切实实的贡献。譬如科 学……” “不必向我演说,我可得要走了。我还有许多事情!四点钟还要出席同乡会, 五点半出席恋爱自由讨论会,八点还要……老弟,你就依旧写你的杰作吧,我要走 了。”①这个“乡下人”,对他所认定的东西,有一种难以改变的固执。1926 年4月,冯玉祥部受直奉军阀排挤,撤离了北京。沈从文在冯玉祥部秘书处作事时, 认识了一位姓赵的秘书。此人北大毕业,对沈从文十分关切。离开北京后,他随部 去了甘肃,在省政府任秘书。他曾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信,邀他到甘肃一道共事,并 寄来40块钱作路费。沈从文回信谢绝了他的好意,同时将40块路费退回。不久, 甘肃发生回民事变,姓赵的秘书在这次事变中死去。这一年,随着南方北伐战争轰 轰烈烈进行,燕京大学方面沈从文认识的许多朋友,如董秋斯,司徒乔等,也先后 到了武汉。他们也写了信来,邀沈从文南下。沈从文终于也未成行。这时,他的作 品已经较多地获得了发表的机会,他舍不得丢掉这个刚刚打下的基础。——沈从文 正执着于他所追求的“文学革命”,以一种在旁人看来的傻劲,继续着他在文学道 路上第一阶段的艰苦跋涉。 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 沈从文以不名一文的无名学子之身,在陌生的大都市熬过最初几个年头,终于 没有如鲁迅所说的“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到底是一个奇迹。也许这是他个人的 幸运——“遇到的好人实在太多”,却也证明了即便在那昏天黑地的污浊社会里, 中国的国民性也并非完全堕入“酱缸”。当然,也决不能据此作出逆向的推论。沈 从文的奇迹,是多种因素综合而成的结果,决不仅仅是他在生命途路上所获得的长 辈、朋友的同情。沈从文不是同情与帮助的被动承受者,在他身上,具有一种获得 周围朋辈激赏的生命魅力。正是这种魅力,将“赐与”转变成一种人格平等的友谊。 正如郁达夫与沈从文会面时所感受到的,沈从文具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气质—— 憨劲十足,任何情况下都不气馁,生活上穷困潦倒,精神上却虎虎有生气,竟能在 有一顿没一顿情形中坚持学习。一听到有什么好书,不管路有多远,都会立即跑到 有这书出售的书摊边,装出买书神气,傍近卖书人聊天。人一熟,就坐在旁边小凳 子上,将书看完。这全得力于沈从文青少年时期在行伍中获得的人生磨砺。穷困不 是耻辱。当时北京风气,在学生圈子里,穷困正是一种普遍现象,不会因此遭人耻 笑。那时,沈从文大冬天穿一身单衫裤,不仅没有被朋友看不起,反而获得身体好 的赞誉。况且,他终于脱离了家乡那支半匪半军队伍,挣脱了自己头上不同等级的 压力,尝到了摆脱人身依附、获得个人、“自由”的禁果,没有屈辱感。即使遇到 如同在香山的遭遇也能及时摆脱。更重要的是他拥有的那份奇特的人生经历,这是 他的多数青年朋友所没有的。他们欣羡沈从文的这份财富,沈从文也从这种欣羡中, 意识到自己拥有的优势。他是在朋友的相互依傍中,获得精神上的支撑,走过了这 一段不易想象的人生道路。 到北京后不久,沈从文去燕京大学访问董景天时,曾睡在董景天独住小楼的地 板上,与董景天作长夜之谈。两人天上地上谈了一整夜,谈得最多的还是沈从文。 他向董景天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湘西种种民情风俗,在董景天面前展示了一个特异的 世界,听得他倦意全失。由于通宵未眠,第二天白天,董景天就有些招架不住。可 是到了晚上,董景天禁不住这种谈话的诱惑,两人又继续谈下去。就这样一连谈了 三个晚上。这次夜谈改变了沈从文留给董景天的最初印象,对沈从文发生了浓厚兴 趣,因为沈从文又一次让他吃惊。他想起沈从文第一次来燕大,自己带他去看电影 的情景:……走进电影院的大门,沈从文便命急忙忙抢到前面,选中前排一个座位 坐下了,神气间还有几分得意。——这个“乡下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电影, 还以为看电影如同看戏,座位越靠前越好。——董景天见状,不禁发愣,他不解沈 从文何以抢别人不屑一顾的座位当他默过神来,忍不住在肚子里面笑了起来。 没想到,在这个对都市生活缺乏常识、憨态可掬的山里人身上,竟藏着那样一 个有血有肉、被细腻感觉到的人生世界。倘若终于有一天,他能将这感觉到的一切, 艺术地组织成一个文学世界,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奇迹!最初,沈从文来找他时,他 只是因田真一的关系,尽一个同学应尽的义务,而现在,他感觉在自己心里,正滋 生着一种属于朋友才有的那种贴近与温情。 1925年5月,沈从文上了香山,住进香山饭店前山门新宿舍里。这栋房子 原是清初所建的四大天王庙。当香山寺改为饭店时,慈幼院便以“破除迷信”为理 由,捣毁了庙里的彩塑神像,将庙堂改装成几间单身职工临时宿舍,沈从文便是搬 进去住的第一位活人。傍近香山半山亭的,除这座天王庙,还有一系列大大小小院 落,泥菩萨被拆除后,尚无人居住。院前院后荒草野树之间,大白天也有狐兔不时 出没。到夜里,周围更是空虚荒凉,令人想起蒲松龄《聊斋志异》里描述的情景。 有一天,陈翔鹤得知这一消息,竟独自骑了一头毛驴,摇摇晃晃上了香山,成 了沈从文的不速之客。 陈翔鹤是个城里长大的青年,平时读书,深受陶渊明、稽康等人影响,羡慕这 些古人洒脱离俗的胸襟。从沈从文写来的信中,得知沈从文新居的情景,羡慕这个 “洞天福地”;沈从文却是个来自偏陬之地的乡巴佬,对大都市一切正感到新鲜, 虽然并不喜欢城市,也还没有厌恶城市,正以独住荒凉新居感到寂寞。虽然两人心 境各异,这次会面却都各适其意。 陈翔鹤在山上一连住了三天。每天早晨,两人来到“双清”旁山溪沟里,用搪 瓷缸将一线细流舀进脸盆,或是走50级台阶,到半山腰小池塘旁石龙头口,挹取 活泉水洗漱。到了吃饭时候,就由沈从文下山到慈幼院取来,常常是几个冷馒头、 一碟子水疙瘩咸菜。另提一洋铁壶开水,供两人解渴。生活虽然简陋清苦,却难得 环境清幽。周围古松的清香里,沁入双清荷花池飘来的荷花淡香,充满离世脱尘的 野趣。两人的精神状态都极好。从沈从文住处出天王庙大门,走下一段陡石阶,就 到了香山著名的两株“听法松”旁,晚上,沈从文和陈翔鹤就坐在这两株名松旁的 石头上,谈文学,谈人生,谈天说地,谈神仙狐怪,作那时的文学青年所能作的浪 漫之梦。到了夜半,四下里一片静寂,冷冷的月光从松枝间筛下,星星点点洒在两 人身上谈倦了。沈从文就从屋里抱来一面琵琶,用他刚学到手的蹩脚透顶技法,为 陈翔鹤弹奏“梵王宫”曲子。——后来,沈从文再也记不起这面琵琶何所来又何所 去,连同他那一手蹩脚的琵琶弹奏功夫,都一并丢到爪哇国去了。 这不过是沈从文与朋友交往的两个小插曲。只有他与胡也频、丁玲作为朋友一 场的结识、交往,直至30年代初期与二人的“死别”、“生离”,前后长达近1 0年的悲欢哀乐,才是一曲动人情思的长歌。 1925年初,沈从文处于生活最困难的时节,正以休芸芸为笔名,做着每个 月得20块钱稿费的白日梦,将写成的文章向各处投去。其中一篇,出乎意料地被 登在了1月13日的《京报·民众文艺》上。在这之前,只有《晨报副刊》发表过 他的两篇短文,得过五毛钱的书券。一天,《民众文艺》的两位编辑,到沈从文寄 身的西城庆华公寓探望文章的作者。谈话中,沈从文得知这两位编辑就是名字经常 见于《民众文艺》的项拙和胡崇轩(即胡也频)。胡也频曾就读于天津大沽海军预 备学校,1920年学校解散后,流落到了北京。1925年初,胡也频与项拙一 起在西单堂子胡同内牛角胡同4号,以每期200份单张周刊作报酬,为《京报》 编辑《民众文艺》。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胡也频再次来看沈从文时,身后跟了一个年轻女子,圆脸, 长眉、短发,上穿一件灰布衣,下着青色绸布短裙,正站在门边望着沈从文笑。她 就在丁玲,原名蒋袆,字冰之。因听说沈从文“长得好看”而特意跑来看看的。 沈从文却以乡下人特有的生硬方式,直截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丁。” 沈从文心想:“你长得像个胖子,却姓丁,真好笑咧。” 从谈话中,当沈从文得知她的家乡在安福县(今湖南临澧县),而丁玲知道沈 从文是凤凰县人时,两人都起了一点惊讶。待到谈话深入下去,陌生人之间固有的 那种距离便在两人之间缩短了。 ——1914至1916年间,南方起了护国战争。湘军曾以援鄂名义,经岳 州开过湖北。那时我哥哥在筸军中作一名军佐,随队在安福县城住过一夜。住处是 当地蒋姓大户的小姐绣房。房里挂了一幅赵子昂的白马图,给我哥哥留下了极深的 印象。——那就是我伯父家,那张白马图是我伯父的一幅宝画。 ——我父亲死后,我就随母亲离开安福搬到了常德。由母亲集资,办了一个女 子小学。小学毕业后,我就去桃源第二女子师范读书。女友中有个姓杨的,就是凤 凰得胜营人。 ——哈,我认识。六年前我还替她传递过情书,现在已做了我的大表嫂了。 丁玲在桃源读书时,“五四”运动的影响已到了湘西。“自觉”与“自决”, “独立互助”与“自由平等”的思潮,燃烧起一群青年女学生的热情。丁玲不问家 里意见如何,便和另外三个同学跑到长沙,转入男子中学,后又受上海“工读自给” 的影响,又一同冒险跑到上海,进了平民学校,并在上海大学认识了瞿秋白、邵力 子、陈独秀、李达、陈望道、沈雁冰、施存统等教师。由于后来同伴中的王剑虹与 瞿秋白同居,丁玲与瞿秋白一个弟弟过从甚密,遂闹得流言四起,丁玲就独自跑到 北京,因朋友曹孟君和钱女士关系,住在西城辞才胡同一个补习学校的宿舍里。她 与胡也频相识,是由于和胡也频住同一公寓的朋友左恭的介绍。其时,左恭正与曹 孟君恋爱,三位女友常常结伴到胡也频所住公寓来看左恭。 由于沈从文和丁玲的原籍同是湖南,故乡又傍近同一条沅水,两人便有了许多 共同的话题。加上都飘流在外,共同的“怀乡病”将他们的友谊弄得密切了。 沈从文由胡也频陪同,第一次回访丁玲时,丁玲已从补习学校宿舍搬出,独自 住在通丰公寓的一个小房间里。睡的是硬板子床,地面霉湿发臭,墙上糊满破破烂 烂的报纸,窗纸上用粉墨勾画了许多丁玲熟人、朋友的脸谱——她对艺术发生着兴 趣,正为投考艺专而作准备。 见丁玲和时下穷学生一样,住这等简陋房间,沈从文心里生出不少感慨。在这 之前,他与新的女性缺少接触,总以为女子天生情感脆弱,气量狭窄,又怕累,又 怕事,动不动就会流眼泪,喜怒哀乐全放到一些细微小事上。可是眼前这位女子, 却能与许多男子一样,虽然无法正式上学,只能自己读点书,外出时学习欣赏北京 街景,无钱时没法敷衍公寓主人,却仍能从从容容坐在这样的房间里看书写字,真 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个圆脸长眉的女孩子,第一面给我的印象,只是使我温习了一番旧有的感想。 她同我想象中的平凡女子差不了多少。她也许比别的女子不同一些,就因为她不知 道如何料理自己,即如女子所不可缺少的穿衣扑粉本行也不会,年轻女子媚人处也 没有,故比起旁的女人来,似乎更不足道了。 不过第二天我被那海军学生拉到她住处时,观念改变了些。我从她那儿明白了 女人也是同男子一样的人。① 这时,胡也频已经爱上了丁玲。由于长期飘流在外,眼下生活又毫无希望,丁 玲常常想起母亲和夭亡的弟弟。加上正值青春期,对早年夭亡弟弟的思念,潜意识 正发生着替代性的对异性爱的渴求,于是,她常常独自跑到僻静处痴坐痛哭。一天, 胡也频一早用一个纸盒子,装了一束黄色玫瑰,花上系了一张写有“你一个新的弟 弟所献”的小小字条,托公寓伙计送给了丁玲。可是花送去后,半天没有回音,胡 也频心里忐忑不安,有点手足失措,就跑到沈从文住处,拉着他出去散步。 “她有个弟弟死了,她想起她弟弟,真会发疯。”沈从文早从胡也频神色间估 到了他的心意,就说:“要个弟弟多容易!她弟弟死了,你现在不是正可以作她的 弟弟吗?” 不想这无意中的一句打趣的话,正与胡也频早上的行为暗合。胡也频脸红了一 下,似乎想分辩什么,却又无从分辩,便猛地在沈从文肩上拍了一掌,就跑开了。 可是有一天,丁玲突然回转湖南去了。这一下急坏了胡也频,一个人关在房间 里生闷气。沈从文跑到《民众文艺》编辑处去看他,只见房间里满地都是撕碎的报 纸和书页。 这海军学生,南方人的热情,如南方的日头,什么事使他一糊涂时,无反省, 不旁顾,就能勇敢的想象到别一个世界里的一切,且只打量走到那个新的理想中去, 把自己生活同别一个人的生活,在很少几回见面里,就成立了一种特殊的友谊,且 就用这印象,建筑一种希望,……人既一离开,如今便到了使他发狂的时候了。① 于是不久,北京城的公寓里便不见了胡也频的踪迹。——他抑制不住胸中高涨的爱 的潮汐,赶到湖南找丁玲去了。 5月,沈从文上了香山;9月,因《第二个狒狒》和《棉鞋》事件,沈从文受 到训斥和威胁。正当他感到孤独时,阴历8月15那天,吃过晚饭,沈从文回到住 处,见门上留有一张字条: 休:你愿意在今天见见两个朋友时,就到碧云寺下面大街××号来找我们,我 们是你熟悉的人。 有熟人来访,沈从文十分高兴。他立即按纸条上所留的地址寻去,一路上胡乱 猜测这两人是谁。等到一见面,没料到竟是胡也频和丁玲。见沈从文找来,胡也频 一面拉着沈从文往屋里走,一面叫着:“有客来了,你猜是谁?”走到门边,沈从 文朝屋内看去。一个熟悉的圆圆黑脸,睁着一双大眼睛朝外看人,脸上挂着几份羞 赧腼腆。房内只有一张双人床。沈从文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想:“新鲜事咧。” 他一边笑着,一边朝屋内唯一的一张藤椅坐下去,说:“这是新鲜事情。” 胡也频说:“这不是新鲜事情。” 三人一齐笑了起来。随后,他们走到见心斋池边,坐上一只无桨无舵方头船划 水,互相说着分别后各自的情形。这时,慈幼院的孤儿们正联欢庆祝节日,箫鼓声 从山上悠悠飘来,头上悬着一饼晕晕糊糊的圆月。返身时,他们各人买了一片糖含 在嘴里,算是没有辜负这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 起初,胡也频和丁玲的生活得到湖南方面的接济,所住房间虽不很大,地面却 很干爽,屋前屋后都是枣树;又有井,用水也很方便,两人自己动手办伙食。一份 新鲜的生活加上新婚的缠绵,日子过得十分兴奋。沈从文时常跑到他们那里吃晚饭, 饭后便一起天南海北聊天。但过了不久,湖南方面的汇款便不能按时寄来,胡也频 和丁玲的生活就有点狼狈起来。到欲炊无米时,两人就结伴下山进城,或找朋友告 借,或出入当铺典当衣物。到不便进城时,就跑到沈从文住处,三人一起吃慈幼院 大厨房里的粗馒头。 即便在这时,三人仍互相说着大话——假若每人每月写三万字文章,得30块 钱,就可以自己办一个小小刊物,每周出版一次。还十分认真地商量刊物该取什么 名字。每到这时,丁玲必说: “先生们,别把我拉进去,我不作文章。你们要我来,我就当校对,因为可以 占先看你们写出的文章。”“没有你我们办不下去。”沈从文诚恳地说。 “有了我就办得下去吗?我又不会写什么,派我充一角有什么用处?” “把你写情书的那支笔来写……”胡也频笑嘻嘻地说,随后望着沈从文作鬼脸。 丁玲有点急了,“得了,得了,频,你为什么造谣言?我跟你写过情书吗?不 能胡说八道,这一行你们男人才是高手!”胡也频打趣说:“你并不写给我什么情 书,但我看你那样子,是个会写情书的人,不相信只要我们一离开就可明白了。” “你自己不害羞,我为你害羞。你们刊物我不管!” 可是争论过后,丁玲反倒重新拟定计划,并笑着征求沈从文和胡也意频的见, 口气早就软下来了。 “文章我不会作,作了你们能高兴改改,那我一定作。” 古诗云:贫贱夫妻百事哀。在胡也频和丁玲之间,烦心的事正随着经济的拮据 逐渐增多,两人终不免为着一点小事发生争吵。每到这时,其中一人必定跑到沈从 文那里诉说心中委屈。到后,又总是由沈从文充和事佬,两边跑来跑去进行调解。 考虑到目前境况,在这种每月九块钱房租的地方长住下去不是办法,沈从文建议两 人搬到可以多欠一点钱的公寓里去。胡也频和丁玲听从了这个建议,终于搬到北河 沿公寓——即那个上山前沈从文住过三个月,主人极好结识弄文学的朋友的那座公 寓里住下了。 虽然三人见面已不如先前方便,但只要沈从文一下山,总要到胡也频和丁玲所 住公寓里去。并且,每次见面总离不开如何想法筹钱,用自己力量办刊物的话题— —那时, 他们共同感到青年作者所受的冷遇。 尽管按当时北京物价,办一个类似 《语丝》规模的刊物,每期印一千册,有十二三块钱就可办到。但这时,沈从文和 胡也频的文章,按最低稿费标准索酬,也无法找到固定地方发表,寄出的稿件常常 一去无消息。当时,《语丝》正支配着北方文学空气,只要能在该刊上发表作品, 很快就会引起人们注意。这年5月,沈从文一篇题名《福生》的小说,由胡也频通 过一位熟人转给周作人。当这篇小说在《语丝》上发表后,胡也频拿了这期刊物, 告诉沈从文时,沈从文见到目录上文章的标题,感动得只想抱着胡也频哭泣。但这 种幸运只能偶尔降临到他们头上。于是,那个自办的刊物只能在他们的想象里诞生, 旋即又在想象里夭折。 这期间,胡也频和丁玲住处,常有一些知名青年作家来访,谈起自办刊物,总 有人说自己已与某报接洽好,正准备办一个什么周刊。待客人走后,丁玲总是说: “频,这些人要办什么,天生就有那种好运气,一下子就可以弄好了。”胡也频总 不放过任何努力的机会:“休,休,我们赶快也去问问,不要他们稿费也行吧。我 们写一封信去问问,还是亲自去问问?你说。” 沈从文也总是苦笑,却不作声。他想起自己和胡也频到处接洽,给别人办一个 副刊,却总是毫无结果的事,心想:假如我们对文学事业有一种信仰,不必和别人 计较一时的得失。眼下,只能在沉静中支持。 可是,胡也频只要一认为有机会,就会立即伏到桌上,给编辑朋友写信。写完 后怕丁玲抢去,总要退到墙角里,然后念给另外两人听。末了,总是由沈从文签个 名。丁玲说:“频,得了,你们不是文学团体中人,你们文章人家还不肯登载,何 苦又去做这种可笑事情?” 胡也频却不觉得可笑,并硬拉着丁玲作陪,顺北河沿走到北大第一院门前,将 信塞进邮筒。 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不久,胡也频和丁玲实在呆不下去,便一起返回湖南去 了。两人前脚走出北河沿公寓,沈从文因和慈幼院方面闹翻,又后脚搬进这公寓。 这之后,胡也频不时从湖南写诗寄给沈从文看,沈从文这时正在《现代评论》当发 行员,便将这些诗转给《晨报》和《现代评论》发表。由于这些诗的形式和原稿字 迹,都与沈从文相近,编辑都以为这些诗是沈从文作的。他俩都喜欢用硬笔头,在 窄行稿纸上, 写密密麻麻的小字, 字间的疏密及涂抹勾勒方式,几乎没有区别。 《现代评论》方面以为也频是沈从文的另一笔名。丁玲也继续着同一书写方式。以 至1927年,丁玲《在黑暗中》的各篇章开始发表时,《小说月报》编辑叶圣陶 见到原稿,也以为不出沈从文和胡也频二人之手。 想不到因三人的这同一习惯,在1925年4—8月,在丁玲、沈从文和鲁迅 之间,惹起了一场严重的误会。1925年4月30日,鲁迅收到了一封署名丁玲 的来信——那是丁玲独自离开北京返湖南之前,因上学无望,处境艰窘,就写了此 信向鲁迅求援。 信的大意是说:一个女子在现社会上怎样不容易活下去,她已经在北京碰过许 多钉子,但还是无出路,想要求鲁迅代她设法弄个吃饭的地方,哪怕就是报馆或书 店的印刷工人职位都可以。①鲁迅收到丁玲来信后,因不知丁玲其人,就托几个熟 人帮他打听一下。 次一天晚上,孙伏园就来报告消息了,说,岂明先生那里也有同样的一封信, 而且笔迹很像休芸芸(沈从文当时的笔名,曾有稿给周岂明看,故岂明记得他的字。) 于是在座的章衣萍便说,不要又是什么琴心女士与欧阳兰的玩意罢。② 鲁迅信以为真,认为沈从文以女人身份和他开玩笑,并因此生了气。7月12 日,他在给钱玄同的信中,这样写道:这一期《国语周刊》上的沈从文,就是休芸 芸,他现在用了各种名字,玩各种玩意儿。欧阳兰也常如此。① 7月20日,鲁迅在给钱玄同的信中,又就此事作了进一步发挥: 且夫“孥孥阿文”,确尚无偷文如欧阳公之恶德,而文章亦较为能做做者也。 然而敝座之所以恶之者,因其用一女人之名,以细如蚊虫之字,写信给我,被我察 出为阿文手笔,则又有一人扮作该女人之弟来访,以证明确有其女人。然则亦大有 数人“狼狈而为其奸”之概矣。总之此辈之于著作,大抵意在胡乱闹闹,无诚实之 意,故我在《莽原》已张起电气网,与欧阳公归入一类耳矣。① 后来,荆有麟从胡也频那里证实了确有丁玲其人,而且在北京无以为生,已回 湖南老家去了,便将这情况告诉了鲁迅。鲁迅心中的疑团和误会,遂涣然冰释。鲁 迅很抱歉地说:那么,我又失败了。既然不是休芸芸的鬼,她又赶着回湖南老家, 那一定是在北京生活不下去了。青年人是大半不愿回老家的,她竟回老家,可见是 抱着痛苦回去的。她那封信,我没有回她,倒觉得不舒服。②1979年,景山在 《新文学史料》上勾稽考证了这段往事后,这样说: 932沈从文传 ① ②艾云: 《鲁迅所关怀的丁玲》 ,载1942年7月22日《新华日报》。 《鲁迅书信集》上卷:《75致钱玄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欧阳兰, 当时北大学生,曾以女人名字发表文章,孙伏园曾认定是“一个新起来的女作家”。 “孥孥阿文”,指沈从文。1925年7月12日,《国文周刊》第5期刊登了沈 从文所录一首镇筸方言民歌,歌曰:六月不吃观音斋,打个火把就可跑到河里照螃 蟹。 “耶乐耶乐——孥孥唉,今天螃蟹才叫多, 怎么忘了拿箩箩。” “孥孥阿文”即据此而来。欧阳公即欧阳兰。以丁玲之弟的名义拜访鲁迅的, 是胡也频。丁玲回忆说:“这一天,他(胡也频)只去看鲁迅,递进去一张:‘丁 玲的弟弟’的名片,站在门口等候。只听鲁迅在室内对拿名片进去的佣工大声说道: ‘说我不在家!’他只得没趣的离开,以后就没有去他家了。”(《鲁迅先生于我》, 载《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3期)251 沈从文和丁玲两位,现均健在。可是他们二人对1925年鲁迅书信中提及的 这一公案,恐怕都毫不知情吧?① 景山以为鲁迅的谈话是私下进行的,而给钱玄同的信又未公开发表,沈从文当 时可能不知情。其实,这些谈话和信件的大意,沈从文几乎立即就知道了。这很可 能与知道这些情况的人到处传话有关。1931年,沈从文在《记胡也频》一书中, 这样说: 丁玲女士给人的信,被另一个自命聪明的人看来,还以为是我的造作。② 当时,沈从文得知这一消息后,也同样生了气。人总有自己的尊严,以至在鲁 迅生前,沈从文始终不愿与鲁迅见面。1922至1926年,这两位作家同时住 在北京;1928年至1931年,他们又同时住在上海,应该是不少见面机会的。 在这件事上,鲁迅和沈从文都未能冷静地抑制自己的感情。但无论鲁迅还是沈从文, 却没有因此影响各自对对方文学成就的评价。沈从文 在他后来所写的一系列论述中国新文学成就的文章中,始终将鲁迅的创作放在 最重要的位置;而鲁迅在1935年与斯诺的一次谈话中,肯定沈从文是自新文学 运动以来,“出现的最好的作家”①之一。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这年冬天,胡也频和丁玲第二次返回湖南不久,胡也频一个人回到了北京。但 他一离开丁玲,便感到分离的痛苦,不久又借钱赶回湖南。丁玲同样不能忍受这种 离别的考验,几乎在胡也频南下的同时,从湖南向北京出发。两人乘坐的船却在洞 庭湖里错过了。于是,胡也频再从湖南赶回北京与丁玲相会。这以后,两人在北京 不断掉换公寓,一会儿银闸胡同,一会儿孟家大院;一会儿景山东街,一会儿北河 沿,最后又搬入汉园公寓。在银闸、景山东街,到汉花园,沈从文都是和他俩住在 同一个公寓里。 当胡也频、丁玲听从刘梦苇的建议,第二次迁入北河沿公寓时,一些在北京的 朋友,见他们二人重回北京,就有人建议成立一个文学社,办一个刊物,由丁玲牵 头;并从“未名社”社名得到启示,取名为“无须社”。但最终也没有取得什么结 果。 1926年,南方革命蓬勃发展。7月,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同月北伐军进 入长沙;8月攻克岳州;继而在汀泗桥击溃吴佩孚主力;10月,攻克武昌。随着 北伐战争取得进展,南方出现了蓬勃生气。沈从文在北京的一些朋友,已纷纷南下; 胡也频在海军预备学校时的一批同学,也投身到南方的北伐战争。这两方面的朋友 都先后写了信来,要他们去武昌看看。 当他们商量这事时,三个人都没有去武昌意思。 理由又简单又切实的是丁玲女士。……她的意思只是:“若想做官,可过武昌; 若想做文章,不应当过武昌。”① ——这时,丁玲正开始酝酿写短篇小说;胡也频文章也有了出路,每月可得2 5元钱稿酬。生活刚刚稳定,不愿意另作安排;沈从文先因《晨报副刊》改组,由 刘勉已、瞿世英继任编辑,文章获得了在《晨报副刊》上发表的机会,后又由徐志 摩负责《晨报副刊》,文章得到赏识,有了较多发表机会,也不想放弃刚刚打下的 基础。因此,三人在这个问题上意见完全一致。 三人住进汉园公寓后,有于赓虞、许超远、黎锦明、徐霞村、王森然等人经常 与他们过从;女朋友中有凌叔华、黄庐隐等,却不常来。 242沈从文传 ①《记丁玲》 , 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4年版。日本的高畠穰在他的 《丁玲传》中,据丁玲在《一个真实人的一生》里所说:“那时形式上我很平静, 不大讲话,或者只像一个热情诗人的爱人或妻子。但我精神上痛苦极了!”推断丁 玲正酝酿着向革命方向转变,并认定“这句话并非出自丁玲之口。” 卑微者之歌 卑微者之歌 1927年底,随着第一阶段北京生活的结束,沈从文走完了最初阶段的创作 历程。他的作品最先见于报刊,是1924年12月。《一封未曾付邮的信》,是 至今能见到的沈从文的处女作。1925—1927年,他的作品越来越频繁地见 于《晨报副刊》和《现代评论》,1926年,他的小说开始在《小说月报》上发 表。三年间,先后发表各类作品170余题。1926年,北新书局出版了他的散 文、小说、戏曲、诗歌合集《鸭子》,1927年,他的小说集《蜜柑》由新月书 店出版。 关于这一阶段的创作,沈从文在《致唯刚先生》①一文中,曾有过极明确的告 白:我只想把我生命所走过的痕迹写到纸上。 凡属真诚的创作,不管作者声称如何忠实客观,都不能不在最广泛的意义上, 渗透作家的主体意识。然而,对于沈从文的早期创作,这种生命的痕迹几乎可以作 最狭义的理解。这些作品,在极大程度上,合成了一部沈从文的“自叙传”,是可 以当作他的传记材料来读的。正如1984年沈从文亲口告诉笔者的,“早期作品 写的都是真事,那时还不会虚构”。这里,有着郁达夫将文学当作作家“自叙传” 的显明影响。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些以叙述亲身经历为主的作品,按所述事件发生的时间, 可以分为往事回忆和目前遭遇实录两部分,而它们又分别由许多小系列组成。如那 些篇末标明或未标明的《一个退伍兵的自述》的作品,是他行伍生活的回忆;有关 北京西山的一组,是他任职香山慈幼院时经历的叙写;公寓生活一组,则是他来到 北京后最初两年穷困处境的实录,如此等等。只是到了1927年,一部分以都市 人生为题材的作品,才开始逸出“自叙传”的范围,进入他的都市讽刺。 在《从边城走向世界》一书中,我曾将这些早期作品按题材分两大类:一是关 于自己的乡土——湘西生活的回忆和描事;二是关于都市生活的见闻与感慨。并这 样论及他的早期小说内容的客观含义。 1928年以前,有关故乡生活回忆的文字占据压倒的比重。这些作品将人带 进一个奇异的世界。不消说春天采蕨、捡菌子,秋天摘八月瓜,冬日里赶山围猎, 大街上男子汉一对一地单刀决斗,单是临溪而立的巨大水车,因溪流冲激飞快转动 时扬起的雪白的水花,碾坊里终日不停地转动的碾谷,就够令人心醉。秋夜里,一 群人高举葵或旧竹缆做成的火把,照得溪流上下一片通明,人人腰悬鱼篓,手执 镰刀或小网,混合着吃惊、兴奋、相互埋怨的嚷叫,起劲地罟鱼;晴朗的白天,在 静寂而深幽的山谷里,随着砍樵人的刀斧起落,刹时间满谷都是“它它它它”的响 声。从对山望去,一棵树连枝带叶颓然倒下,老半天,才传来山崩似的巨大响声; 腊月里,人们将小米、赤豆、枣、栗、白糖、花生仁和在一起,熬着又香又甜的腊 八粥;正月里,人们便围着炭盆,煨板栗、烤糍粑、吃白绵蒸肉;月夜里,一个山 村小姑娘在深山里,正独自奋力捕捉钻进窝棚的小野猪;黎明时分,一个小哨兵在 哨位上,怯怯地听着山坡上“鬼撒沙子”发出的音响;一个患“失心颠”的小伙子, 山鬼似的四处游逛,连续几天夜宿专供岩鹰砌巢的老虎峒;一位被落草的山大王既 强讨恶要、又大排场地娶商人的女儿做压寨夫人,事情既荒唐又缠绵……作者表现 的是偏处一隅湘西的动人风情。这场面,这景象,这情境,对当时的多数读者,简 直是闻所未闻。它使人感着新鲜,感着一种刺激、一种兴奋,便是可以想见的了。 文学到底不只为着猎奇,不能止于社会生活的简单记录。沈从文这个阶段的小 说创作,终究不过是一种特殊民情、风俗、自然风光的表象展览,——一种素朴而 简陋的忆往的记实,多数甚至算不得小说。自然主义的印象捕捉构成它们的基本特 色。虽然在作品的某些细部描写上,能够传达出事象特有的那份神气,显示着作者 对事象特具敏感的潜在能力。可是,从作品内容的基本倾向看,除了自然景物、民 情、习俗的外在风采,实在看不出什么深一点的蕴含。一条温情脉脉的感情细流在 这些回忆里流动——一种对孤独的、为人情冷漠挫伤的都市生活经历的心理反应现 象。诚然,少数作品显示出一定的社会意义:《福生》、《在私塾》、《我的小学 教育》是对扼杀儿童生机的旧私塾教育的抨击;《移防》、《船上》揭露出旧军队 的腐朽;《老魏的梦》(后改名《上城里来的人》)是湘西农村惨遭旧军队烧杀奸 淫历史的忠实记录;《入伍后》写出了一个聪明可爱的青年农民,遭到有钱有势的 仇家卑鄙陷害与谋杀的悲剧,等等。有的作品也蕴含着作者对人生某些问题思考的 萌芽,如《在别一个国度里》(后更名为《男子顺知》),采用书信体,叙述一个 被逼落草的山大王娶讨一个商人女儿做压寨夫人的故事。在外面人的传说里,这个 山大王简直是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作品却通过后来成为他的妻子的商人 女儿的亲身感受,叙说出这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山大王,其实是一个既懂得恨、也懂 得爱,有血性也充满温情的年轻英俊的男子汉。显然,作品反映了作者反世俗观念 的倾向——在道德领域内替那些被统治者视为罪恶化身的具有反抗精神的下层人民 翻案。作品的更名,也寄托着作者在道德问题上的某种审美追求。然而,即使上述 作品,内容仍嫌单薄,主题也过于直露,粗略的叙述淹没了某些必要的精详描写。 这种情况同样反映在以都市经历与见闻为题材的创作中。这部分作品包括两种 基本类型:一、暴露都市中上层阶级生活的空虚、庸俗与无聊;二、一个痛感孤独、 渴求人间同情与温暖(包括男女之间温爱)的凄苦灵魂的内心独白。前者如《晨》、 《岚生和岚生太太》、《蜜柑》等,后者如《篁君日记》、《长夏》、《老实人》、 《看爱人去》等。一是企图鞭挞与讽刺,一是着重抒写都市苦闷。但由于题材缺乏 典型化的提炼,作者尚无法把握讽刺艺术的规律,结果·鞭·苔·翻·成·展·览, 尤其是第二类作品,带有郁达夫小说影响的明显痕迹。男女关系描写的自然主义倾 向为时人诟病,便不足为奇了。 或许,这些早期作品蕴含的另一个侧面,即更为内在一点的,是刻画在这些作 品里作者的心理轨迹。从这一侧面,我们看到了一个焦灼不安的痛苦灵魂,一个属 于初入都市“乡下人”卑微的身影。 这首先表现为沈从文对“乡下人”(沈从文“自我”的代称)与“城里人”在 物质生活状况及由此派生的精神状态的对比。 日来的风也太猖狂了!我为了扫除我星期日的寂寞,不得不跑到东城一位友人 家中去消蚀这一段生命。诅咒着风的无聊,也许人人都一样,但是我同你在车上并 排坐着,我却对这风私下致过许多谢忱了。风若知同情不幸的人们,只要稍稍的因 顾忌到一切的摧残而休息一阵,我又哪能有这样幸福?你那女王般骄傲使我为心里 生出难堪的自惭与毫不相恕的自谴。我觉得一身渺小,正如一只猫儿初置身于一陌 生锦绣辉煌的室中,几欲惶惧大号……这呆子!这怪物,这可厌的东西……当我惯 于自伤的眼泪刚要跑出眶外时,我以为同坐另外几个人,正这样不客气的把冷酷的 视线投到我身上,露出鄙视的神气。 到这世上,我把被爱的一切外缘早已挫折消失殆尽了,我哪能再振勇气多看你 一眼? 你大概也见到东单时颓然下车的我,但这对你值不得在印象中久占,至多在当 时感到一种座位松宽的舒适罢了!你又哪能知道车座上的一忽儿,一个同座不能给 人以愉快的,平常而且褴褛的少年,心中会有许多不相干的眼泪待流? 这是作者卑微心理的真实袒露,凄清而忧伤。这类作品在沈从文的早期创作中, 占极大比重。它们叙写着作者来到都市的最初阶段,在人生旅途上的各种遭遇和内 心感慨。有时,一声鸡啼、一辆水车、一个花瓶、几茎小草、几叶浮萍,都能勾起 沈从文对自己卑微人生的感喟,折射出当时一般小知识分子的内心苦闷与人世的坎 坷不平。“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里,更何处去寻同情与爱?”①——摆脱 人生卑微处境和都市冷漠,获得人间温暖与人生平等的内心欲求溢于言表。曾有人 说,这是一个穷家子急欲爬进上流社会的心理反映。话虽说得刻薄,却也源于同一 现象。这种人生无所依凭的卑微感,必然生长出对社会的敌视:“眼前的一切,都 是你的敌人!法度、教育、实业、道德、官僚……一切的一切,无有不是。”②其 实,这正如同对处境优裕的人们的欣羡,同属未能获得社会确认的青年人极易产生 的心态,也难以从中得出否定社会一切、具有彻底变革现实精神的结论一样。 甚至,就连这种极度卑微心理本身,也常常同时表现为强烈的自尊。在《第二 个狒狒》和《棉鞋》里,一方面,字里行间充满了遭遇屈辱与压抑的卑微感,另一 方面,又同时流露出抗拒这种屈辱与压抑的桀傲不驯。自卑与自尊在这里实现着奇 妙的统一。在更多的场合,由这种人生卑微感激发的内心痛苦,又透过往事与现实、 故土与陌路、乡村与都市的对立表现出来。在占有一半比重的乡村题材作品虽,沈 从文扯起了故乡风情绵绵不断的回忆,企图从往事中寻找由友谊和亲情构成的人间 温暖与同情。即便在那些往事不堪回首的行伍生活里,似乎也渗透着一种甜蜜。这 多数的往事回忆,与其说是沈从文在发掘蕴含其中的社会人生意义,或是着意反映 另一个世界的真实(事件本身也确起真实的),不如说是一串连绵的情绪的珠子。 那种脉脉温情的细流,恰恰是这个乡下人在都市人生里生活败北上的另一种心理反 应形式。在这种情绪的笼罩下,一些在沈从文实际经历中难以想象的可怕人事,反 倒一例充溢着某种天真妩媚的情趣。——实际人生在作者笔下作了陌生化的处理。 这种感觉有时是极细腻的,并被置于同都市人生直接对比的框架之中。 至少有两年以上,我没有听到过鸡声了。乡下的鸡,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 坪农场听过。也许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清晨白昼, 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感动。 我到菜市场去玩时,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里,的确也还有些活鲜鲜(能伸 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做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 挨站着却没有做声。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 是鸡婆也能“咯咯咯”,只能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 堪,把叫的事都忘怀了吧!好比我们人,到忧愁无聊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开口 了吗? 然而我还有不解者,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难道别地方的鸡, 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什么别地方的鸡就有兴致引吭高歌呢?我于是觉得北京 古怪。① 乡村雄鸡与都市公鸡,同样面临宰杀的威胁,在沈从文的感觉里,却出现了两 种截然相反的情状。它们是同一心理状态下两种不同情绪的象征。这“古怪”,是 作者的感觉捣的鬼。 早期创作沿着乡村回忆与都市写实两条线索展开,已经透露出沈从文在乡村世 界与都市人生,或者乡村文化与都市文化相互参照中透视人生这一整体创作格局的 萌芽。但这并不是有意为之,它只是一种情绪的产物,不是也不可能被置于具哲学 意味的理性之光的烛照之下,还没有形成属于成熟期的沈从文的两相比较。这种成 熟的比较,不仅需要理性的成熟,还需要伴随理性成熟而来的那种“乡下人”在都 市文化面前拥有的心理优势。因为成熟期形成的沈从文在对立与交流的格局中建造 的艺术人生的整体构架,是少不了“乡下人”对自身精神优势的确认的。 然而此时,支配着这个“乡下人”的,却是在都市中因生活败北而产生的卑微 感。他正“感到金钱和女人两方面的压迫”。①在叙写自己都市遭遇的作品里,有 相当一部分涉及对异性的强烈欲求,以及对自己在异性面前胆小怯懦性格的反省, 这是沈从文坦率的内心独白。这些作品,真实地表露了主人公内心里的情欲冲动, 几乎就是沈从文自己心理活动的模写。这并不奇怪,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不可 能摆脱异性的诱惑,他逃不出自然法则的制约。《第二个狒狒》叙述他在剧场看戏, 当“老爷”带了两个小玩物坐上前排,在他身边空座上填上两个“奇丽肉体”时, 他禁不住想起《圣经·雅歌》里赞颂女王大腿“圆润好像美玉”、“颈项好像象牙 台”的诗句,心里起了波浪。 迦密山只在他之前不过三寸间隔,但给了他欢喜也给了他忧愁:因巴特拉并门 旁的水池时时回过去,牵引他几回想伸手摩抚一次那莹然如玉的象牙台,苹果的香 味,使他昏迷如痴。……这位不幸的少年,终于犯了许多心的罪孽,在巴特拉并水 池的鉴照下,也成了一个卑劣东西了!②因这种对异性的欲求无法获得满足,这种 “心的罪孽便屡屡发生,也常常因此翻爱为仇,将女人视为自己的‘敌人’”。因 为“每一个少年女人擦身边过去时,却能同时把他的心带去一小片儿”。①这当然 不是爱情,它只是一种本能的生理反应。他也感到这种本能冲动排泄造成自己的心 理病态。“呵呵,这成什么事?我太无聊了!我病太深了!我灵魂当真非找人医治 不可了!” ——灵与肉的冲突折磨着他的灵魂,肉欲驱迫他下地狱,他竟产生了用钱买欢 的念头;理智又牵引他走出迷途,他自省到要摆脱纯粹情欲的纠缠,去寻找真正属 于人的情爱:我所需要于人,是不加修饰的热情,是比普遍人一般要贴紧一点的友 谊,要温柔,要体谅。我愿意我的友人脸相佳美,但愿她灵魂更美,远远超过她的 外表。②重要之处似乎不在如何率真表现了作者对异性爱的欲求,也不在交织在这 个乡下人身上的灵与肉的冲突,——这在郁达夫等人的小说中表现得更为突出有力 ——而是在这种追求中,晃动着的那个心理自卑,性格怯懦的乡下人的身影。《老 实人》《焕乎先生》等小说,就是对这种怯懦性格的自剖。《老实人》、中那位叫 自宽的穷困学生,在公园里游荡时,见两位年轻漂亮女子,正在议论自己的小说, 于是想入非非,企望能得其中一位做自己的妻子。内心的砍求驱使他与那女子攀谈, 却反而弄巧成拙,被人视为疯子、流氓,引起警察干预,最后关进了派出所。究其 失败的原因,是他预先就被感觉中女人可望不可即的“高贵”所慑服,自惭形秽, 缺少那份必需的自信与勇气。这故事的某些情节可能是虚构的,人物的心理真实却 是作者自身的心理真实:“这汉人(可以说是无用的汉子),‘勇敢’二字不知在 什么时节就离开他身体而消失到不可找寻的地方去了。”①自然,这些早期创作, 在艺术上是幼稚的。对一个只有小学毕业文化程度的文学青年,——他没有由中学 而大学以及出国留学那份福气——在一种不易想象的艰难处境里实行自我教育的 “习作”,自不必责之过切。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从事这工作是远不如人所想的 那么便利的。首先的五年,文字还掌握不住。”②所谓“文字还掌握不住”,当然 不只是形式与技巧问题。最主要的,是他尚无力向生活的深处开掘,刻划缺乏必要 的深度、广度和力度。例如,偶然事变完全改变生命进程的人生现象,早就引起过 沈从文的关注。这也许来源于他行伍中的好友,如文颐真、沈万林、陆皘等人,在 意想不到的灾难中猝然结束了生命这类事件的刺激。《初八那日》写一个即将娶亲 的乡下小伙子,被突发的大风吹塌的积木压毙;《石子船》叙述一个深明水性的水 手下河摸鱼时,手被石缝卡住,活活憋死。这些偶然事变带来的人生命运的陡然转 折使沈从文感慨不已。他朦胧地感到了其中蕴含着的人生哲理和“诗”,但他无力 提取出来,只能复述这些事件的表层现象——他无法将人物的悲剧命运置于一种内 涵深广的人生哲学的烛照之下。而文字的粗疏显示他还不善描写,即便某些细部描 写捕捉到事象的特有风韵,却也无力展开,只有借助似曾相识的生活经验与感受加 以补充,读者才能感觉到作者所欲表现的风貌全景。 尽管如此,这些作品仍以情感的真挚和天真的自然之趣,诞生了沈从文独有的 风格,而这,正是《遥夜——五》获得林宰平的称赞,《市集》得到“志摩的欣赏” 的原因。 这是多么美丽、多么生动的一幅乡村画。作者的笔真像是梦里的一只小艇,在 波纹瘦鱫e*oe的梦河里荡着,处处有着落,却又处处不留痕迹,这般作品不是写成 的,是“想成”的。给这类的作者,批评是多余的。因为他自己的想象是最不放松 的、不出声的批评者;奖励也是多余的,因为春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都是用不 着人们的奖励的。① 虽然,沈从文称这是使他“背膊发麻”的赞语,却也并非没有根据的吹嘘。 ----------------- 书香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