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见到鲁迅先生 啊!这便是沙飞魂牵梦萦,希冀得一瞻仰的鲁迅先生。是的,先生的身躯并不 高大,甚至可说是瘦小的,但沙飞同很多头次会晤先生的朋友包括国际友人一样, 都觉得先生的气度浩然博大,须仰视才得见!沙飞想,这大概便是古圣贤说的“发 于衷而形于外”,“闳于中而肆于外”吧!是啊,一个人心灵和精神的博大、崇高 是无形的,但表现在他的气概、神貌上又是有形的。人们常说的“气概非凡”, “器宇轩昂”,不正是指这说的吗?一个优秀的新闻摄影家要“抓”的,不也正是 这个“神貌”吗?! 由于先生脸色显得非常苍白,两颊的颧骨更尖突地显露出来。沙飞默念着先生 “我好像一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的箴语,由衷地感叹:想用自己全部的乳 汁,自己的血汗来哺育、培养中国新兴木刻等艺术的鲁迅先生啊,您竟是这样近乎 严酷地摧残着自己的健康,忘我地奉献着自己的生命!望着先生嘴角浮现出来的温 润、慈祥的微笑,沙飞一阵心酸…… “我们一起看看画吧。”鲁迅先生一边说话一边把脸庞转向墙壁上的作品,一 幅一幅地仔细观摩、欣赏起来。沙飞跟在黄新波、陈烟桥、曹白等人的旁边,对于 鲁迅临时所提出的问题,黄新波等人正要解答时,身后和周围都响起了关切的问候 声,他见这情况,已无法把画看下去,只好提议先歇歇,和大家一起聊聊。 于是,新波、曹白、白危、陈烟桥和沙飞便簇拥着先生,朝放置在展览会中间 的藤椅走去,落座甫定,大家亲切地问询起先生的病情来。 “不好,不好,今年九个月中足足病了六个月。” “先生应该休养了。”大家异口同声地殷切劝道。 “呵,我是不能休养的!我怎么能休养呢?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休养的。”先 生虽然大病了六个月,面颊苍白,但那铿锵的语调、矍铄的精神,却丝毫没有减弱。 谈到翻印木刻画册,先生现出罕见的快乐,笑得两眼变成一条缝。由于过度虚弱, 下颚和太阳穴不时出现痉挛,呼吸也随着窘迫、急促起来……但先生似乎已经习惯 了,不以为意,仍说道: “我总是吃亏的,几乎每印一次画集,我都赔本。画 册要印得好,方才对于学习的人有用,但成本要贵。有钱的不要买,没有钱的又买 不起——就只好送。” 不知哪个木刻青年善意地调侃道:“先生真是一个傻子啊!”大家仿佛都沉浸 在一种家庭温馨的欢快气氛之中,先生也笑逐颜开,十分欢愉。 先生略为沉吟了一下,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再取出香烟,用火柴点 燃,座位上缭绕起丝丝缕缕的青烟来……大家都知道,先生的稿酬大部分都用在了 印书上,但让别人去印又不如意,所以只好自己多出一些气力。先生在编选珂勒惠 支的选集时,是一直在发烧中进行的,最后检查缺页,贴衬纸,都是由先生自己一 家人动手亲做的——所谓“一家人”,海婴尚小,实际只有鲁迅先生自己和许广平 先生两人而已!先生从翻印珂勒惠支选集,谈到她认真严肃的作画态度和扎实的素 描功力;从收集苏联的木刻版画,谈到展览这些苏联版画时,先生如何同国民党书 刊检查机关,一向以捣蛋为能事的笨伯们巧妙地周旋:“前年偷了一次巧,把苏联 和其他国家的作品挂在一起,他们看得莫名其妙,滑过去了。但现在不能照办了… …”说到这里,先生又开怀朗声笑起来。先生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拨动了每个人美 好情愫的动人心弦,谈话间始终呈现出欢快、融洽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