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荒岗古庙义士歼仇 小镇秘宅书生探奇 施耐庵离了宿迁井头街,径直北上够奔梁山故垒。一路上免不了逢店寄宿,遇庙躲 雨,晓行夜住,餐风宿露。在路不则一日,早走入山东境内。 这一日,他正在埋头趱行,蓦地,一派屋角撞入眼帘,左近一座荆棘丛生的乱岗之 上,孤零零兀立着一间屋宇,瞧那之势,仿佛是一座神庙。 走近一看,只见那神庙早已椽朽墙塌,廊庑毁败;山门前蔓草丛生,石碑倾倒,只 剩那油漆斑驳的匾额还端端正正悬在檐下,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七个泥金大字:“敕建 泗洲大圣庙”。 施耐庵也顾不得细看,一把推开早已腐朽的庙门,在神殿前放下伞囊,顺手挪过那 吱呀作响的香案,掩上大门,抵好插栓,回身坐了下来。 此时,尽管神殿上四壁透风,比起在旷野之上,端的暖和了许多。施耐庵舒了口气, 摊开行囊,从里面找出栽绒范阳笠和青布夹斗篷,穿戴妥贴,然后寻着了昨夜在新安县 瓦窑镇那家客店里存下的半壶酒,倚在墙壁上,一边倾听着庙门外那呼啸的风声,一边 细斟慢饮起来。 这些日子里,他只顾赶路,许多情由来不及细想,此刻忙里偷闲,稍事喘息,又有 那半壶冷酒聊作助兴之物,心头便立时蓦起许多事来。回想起数年前,那铁尔帖木儿为 了一阕曲子,竟自惨杀了一门老幼,令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依赖着堂叔供养方才 勉强成人,后来堂叔又在悲愤中含恨死去,一介书生家徒四壁,顿时犹如飘蓬断梗,无 依无傍。眼见得元室江山日坏、酷吏横行,哪里还有心仕进?正自彷徨踌躇之际,亏得 在钱塘、祝塘教馆之机,得以与隐居草莽的大侠刘伯温、鲁渊、游谦等人相识,促膝把 酒,讲论国是,方始悟出一番“载舟之水可以覆舟”、“挟愤而起除苛政不为盗贼”的 道理。后来在杭州行刺铁尔帖木儿不遂,运河侧畔巧遇红巾军飞凤旗首宋碧云,乌桥镇 白莲教总坛得识那叱咤风云的绿林魁首刘福通,亲眼目睹了义军将士的声威豪气。然后 又于极奇巧的机遇中领受了那一桩绝世大秘,辗转东台、淮安、牛栏岗、临河集、洋河 集,北上去寻找那幅记着一百零八位梁山后代的白绢,先后又结识了许多绿林枭雄、江 湖豪俊,诸如张士诚、徐寿辉等人,无一不是当今陈涉、吴广、张角、黄巢。开初从那 宋碧云手中接过大秘,还只道寻找梁山英雄血裔只不过一场虚话,谁知数月之间,连逢 奇境异遇,居然找着了十余个当年梁山英雄的后代,一个个豪气干云、生龙活虎,王擎 云、索元亨的勇猛刚直,欧普祥、邹普胜的质朴英勇,童氏兄弟的深沉豪爽,徐文俊、 时不济的诙谐机智,还有那金克木、潘一雄、阮氏三杰等人无不是耿耿刚肠、凛凛正气, 令人倾倒。尤其是两个女子,一善一恶、一侠一奸,同是英雄后代,行事却是迥然不同! 一想起秦梅娘临死之时的那番凄楚情景,想起那四首藏着苦衷的小令,施耐庵胸中便隐 隐作痛。此刻,他脑际又浮现出宋碧云临离开汪家营时,将那“流萤箭囊”上的奥秘向 自己一人倾诉的情景,他心底不由得涌起一阵悸动。唉,自己一介寒儒,这位奇女子寄 望如此之深,期待如此之切,实在叫人铭感五内。 这些时他之所以拚命趱赶,也正是为了不辜负宋碧云一片苦心。“梁山之阴,蓼儿 洼之北”,藏着她祖辈的遗愿,也藏着抗元大业的将来,既然已经知道了秘密所在,理 当早日将它找到! 想着想着,忽地一股狂风从倾圮的墙隙中卷进,施耐庵不觉心中焦躁:种种迹象表 明,不仅绿林群豪在觊觎这桩“秘宝”,便是铁尔帖木儿、董太鹏之流也在处心积虑企 图攫取这绝世的“大秘”。世间无有不透风的墙,如耽搁得太久,保不定已有大盗奸臣 获悉风声,一旦被他们捷足先登,窃走了那幅记着一百单八名梁山后代的白绢,后果岂 堪设想?这股怪风早不起晚不起,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刮了个无休无歇,实在招人心烦! 施耐庵正想得入神,忽地,庙门外竟响起了说话的声音,仿佛有五六个人来到这泗 洲大圣庙前,正在低声争执。施耐庵不觉心中一凛:这荒郊旷野天寒地冷何来人声?五 六个人来到庙前,自己竟然丝毫也未察觉,看来这批人不是风高杀人的强徒,便是身负 绝技的绿林义士。此刻,相隔只是两扇腐朽的庙门,倘若这伙人一头撞入,值此孤身独 处、人地生疏之际,万一有个闪失,那将如何是好? 庙门外人声愈响愈嘈杂,只听一个中气充沛的人声言道:“不要争了!便是拿十万 两白花花的银子,也休想从俺手上换走这两颗奸贼的头颅!各位,动手罢!” 这时,只听得“唔唔”之声叠起,仿佛有人被堵了嘴,兀自挣扎着想说话。 一个沙哑嗓门的人说道:“大哥,这两个贼夫妇的性命值得几何?可俺们饮马川大 寨的军需粮秣出落在他们身上,万一杀了他们,几百名弟兄喝西北风去?” 又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着啊!再说,这两个肥羊乃是济南城鲁王驾下的宠幸, 杀了他们,银子飞了事小,引来元人铁骑兵,俺饮马川可难以抵挡!” 那声音浓重的人又道:“怕他个鸟!那鲁王知道了,叫他来找俺赛玄坛晁景龙便是。 连个鸟王爷都怕成这般模样,亏你们还天天叫喊什么灭元扶宋!” 话音中“铮”地一响,仿佛是兵刃掣出。 只听那“大哥”又道:“俺六人在饮马川八拜订交,有劳众位尊俺为大哥。今日若 还念兄弟义气,就与俺一起宰了这两个狗男女,祭奠先祖先父在天英灵!” 余下四五人齐声道:“谨听大哥吩咐!” 话音未落,只听得庙门外兵刃出鞘之声“铮铮”连响。接着便是“嗨”、“嗖嗖嗖”、 “卟哧卟哧”、“唔唉”、“卟通卟通”一连串奇怪声音响起,显然是群刃交下,那几 个人所说的“狗男女”已被杀倒在地。 躲在殿堂上的施耐庵屏息凝神,浑身毛发直竖。他倾耳聆听庙门外的动静,不觉一 怔,眨眼功夫,庙门外早已声息全无,那几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正如来时一样,迅 如飙风。 施耐庵兀自不放心,蹑手蹑脚地踅到庙门后,眯着眼从破缝中往外一看:门口哪有 一个人影?! 他壮了胆子,拽开顶着门栓的香案,打开那吱嘎作响的庙门,一只脚恰才跨出门槛, 眼前的景象吓得他差一点叫出声来。 只见山门前的草地上,躺着两具无头尸首。瞧那服饰形容,分明是常在官府衙门里 行走的男女清客,胸腹四肢被兵刃戳得大洞大眼,仿佛入秋的黄蜂窝,身上的锦缎衣裳 也剁得筋筋片片,地上汪着两滩血水,染得草棵石砌都红了。 施耐庵不忍看这惨象,他一步跨回神殿,忙忙地收拾酒壶伞囊,举足便走出了破庙。 忽然,山门前草丛中一阵“簌簌”骤响,旋即青锋闪烁,衰草败垣之间陡地涌出一 伙人来,一色地扎着黑色包头。身着黑色箭衣,执着明晃晃的刀剑,怒目立眉地围了拢 来。 施耐庵望着这伙气势汹汹的人众,不觉心下一愣:怪道适才杀了人后无声无息,原 来他们是隐在暗处,乘自己不备,偷袭了上来。 想到此处,他一只手悄悄握住湛卢剑的剑柄,口中却客客气气地吟道:“萍踪浪迹, 书剑飘零,人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不期齐鲁逢诸位豪俊,古庙歼仇,血殷衰草;书 生无缘,就此远行。诸位,晚生别过了!”说着,拔步便要奔下荒岗。 人丛中一个大汉笑道:“兀那穷酸,倒好兴致,到这杀人场掉书袋来了!”说毕, 朝其余的人叫道:“列位,你们说把这小白脸如何发落才解气!” 人丛中纷纷嚷道:“拖来吊在树上,一顿藤条,将他那肚里的酸气抖落出来,让咱 们瞧瞧是个啥模样?” 一众豪客嘻嘻哈哈、龇牙咧嘴地逼了上来。施耐庵一见,向一旁退避两步,大声说 道:“晚生路过宝地,因避风沙偶入破庙,与众位好汉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苦苦 相逼?” 那领头的壮汉呵呵一笑,说道:“大胆穷酸,俺主人如今杀死在当地,还敢胡说什 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施耐庵听毕一愣:什么,被杀死在庙前的竟然是这伙人的主人?他掉头一看:只见 这群人中已有两个壮汉正毕恭毕敬地脱下衣裳,包殓被杀在地上的两具尸体。看来这被 杀之人果然是这伙豪客一条路道上的人物。那么,适才在庙内亲闻的杀人惨剧到底是何 情节?难道,杀人的另是一伙人么? 想到此,他抱拳唱了个肥喏,说道:“众位好汉,贵府主人不幸遭难,晚生这厢致 哀了!不过,小生一介书生,决不轻易杀人。冤有头,债有主,众位休要寻错了对头。” 那领头的壮汉笑道:“哈哈,你说的不假,谅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模样,休讲 杀死俺主人、主母,便是毫毛也动不得他们一根。杀人者,俺们早已瞧见,那是另有其 人。” 施耐庵记起在庙门后听到那豪气横溢的好汉声音,不觉忘了眼前险境,忙忙地问道: “哦,那是何人?” 那壮汉说道:“俺们躲在破墙后看得清清楚楚,杀人者便是钦马川山上落草的那伙 强寇,领头的便是那恶名昭著的‘赛玄坛’晁景龙!” 施耐庵听了,心中不觉暗暗好笑。这伙豪客也实在古怪,亲眼见主人被杀,躲在暗 处不出来救助;既然知道了仇人姓名去处,却又不去报仇雪耻,直至好戏唱完了才出台, 偏偏来寻自己的晦气,煞是叫人纳罕。此刻,他也顾不得再去抒发感慨,急急地插剑入 鞘,结扎好衣襟鞋带,望了望躺在庙门前的两具包着黑衣的尸首,长叹一声,认明方向, 大步奔上了道路。不多时,早已走出了新安县境,进了郯城地界,眼前这一大市镇,便 是苏鲁皖三省交界的通衢市廛——有名的张秋古镇。 施耐庵信步走进街市,只见铺面繁华、人物齐楚,街面的青条石铺得十分整齐,到 底又是一省风物,亚赛苏北那些城镇。 施耐庵也顾不得观赏人情风俗,一边走一边沿街张望,打算寻一爿僻静整洁的店堂 打尖用饭。 走着走着,眼见来到一家酒楼门前,只见门面倒也鲜明,店堂里也还清静,正欲跨 步入内,猛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叫道: “年兄,这酒店乃是虎狼渊薮,住不得,住不得!” 这一声呼唤尽管声音低微,但却来得突兀,把施耐庵吓了一跳。 他回身一看,身后哪里有人?施耐庵心下正自纳罕,忽然耳衅又响起那个低沉而震 人耳鼓的声音:“年兄,请朝这边看来!俺说的是真话!” 施耐庵寻声望去,只见街前人来人往,但一个个躬腰曲背,匆匆奔走,显然都在为 生计奔忙,没有人驻步讲话。 他眼角一扫,蓦地瞧见离酒店五尺开外摆着一爿卜卦摊子,一块布招上写着“吴铁 口天下神相”七个大字,卦桌上摆着龟蓍签筒,一个年约四十余岁的相面先生仰面靠在 椅子背上,只见他手捺长须,双目向天,面前并无问卦相面的客人,他那嘴唇却嚅嚅而 动,实在是古怪之极。 施耐庵心中一动:“瞧这相面先生的模样,敢莫是他在暗中招呼?他那嘴唇微微嚅 动,五尺开外,声音竟是如此清晰有力,敢情又是一位大有来历的角色! 想到此处,施耐庵连忙奔下酒楼门前的阶砌,走到那卦摊之前,朝那相面先生深深 打了一躬,喜眉笑眼地说道:“仁兄在上,晚生这厢有礼了。” 那相面先生听了,兀自仰头看天,不发一言。 施耐庵又道:“仁兄生意兴隆,晚生谨此致贺了!” 那先生坐起身子,冷冷地说道:“年兄少礼,俺与你素不相识,若要相面,先拿卦 银来!” 施耐庵心想:既然来了,索性将礼性尽到堂,倘若此人并非与自己招呼,说完便走。 想毕,他又说道:“晚生由南省来此,人地两生,前途未卜,先生若肯眷顾,一切都盼 多多给予帮衬!” 那先生忽地站起,一脸怒容,不耐烦地说道:“俺相面素来是有缘随缘,无缘走开。 谁耐烦你这浪荡书生胡搅蛮缠,扰了俺半日生意。”说毕,他七手八脚收了算卦摊子, 双脚在地下蹭了几蹭,气咻咻地拂袖而去。 施耐庵讨了个没趣,半晌做不得声。忽然,他双目瞧见地下的灰沙上留下了几圈脚 印,细看竟是“随我来”三个大字。施耐庵心中一动:哦,既然他划地留言,其中必然 大有深意! 想到此,他也顾不得腹中饥饿,一双脚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算卦先生走了过去。 那相面先生却也蹊跷,在前边大袖甩甩地走着。施耐庵走得快,他便走得快,施耐 庵走得慢,他便踱起了方步,两人之间始终离着十步之遥。穿街走巷,不觉便走了几条 街面。 转过一道高大的青瓦府第,再过了一道石拱桥面,那相面先生大步踅进了一条树木 葱郁的冷巷。 施耐庵疾走几步,也跟进了巷子,一进巷口,他不觉惊得呆了。 这条巷子却原来是条死胡同,那先生早已失了踪影。施耐庵心中诧怪:难道他能飞 上天去?正自四处搜寻,猛听得左侧“吱扭”一响,一座门楼的两扇红漆大门忽然开了 一条缝,从里边探出一颗梳着丫髻的小僮儿的头来。轻声唤道: “相公莫非是寻一位卜卦先生?” 施耐庵点点头。 那僮儿也点了点头,伸出手招了招,倏地消失在门缝里。 施耐庵见状,连忙掸了掸袍襟,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极深邃的住宅,房屋虽不宏丽,但却廊庑雅致、曲径通幽,一抹古藤沿墙 屈曲,看来屋主人是一位情趣高雅的林下隐士。 施耐庵略略走得几步,忽听得耳畔响起一阵娇滴滴的叫唤之声:“客到,沏茶!” 那声音听来煞是悦耳。 施耐庵满院睃巡,哪里见一个人影? 正在惊讶,只听得娇声又起:“有请主人出堂!” 施耐庵循声望去,不觉失笑:只见正厅檐下一个金丝鸟笼迎风摆动,里面一只翠羽 红头的鹦鹉正在喋喋学语。 那鸟儿叫声未歇,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裙声响过,只见花厅上迎出两个少年女子来。 走在前边的一个约摸十八九岁年纪,穿一袭素白纻罗短袄,婷婷立在这阶砌上,仿 佛一株傲雪的白梅花。跟在她身后的另一个女子,身着红装,看起来年纪略小两岁。两 上女子,一红一白,一高一矮,神态各异,期期然立在花厅前的阶砌上,把个施耐庵看 得呆了。只听两个女子齐声问道:“何方游子,竟来此处充不速之客?” 施耐庵唱了个喏,说道:“晚生岂敢?是你家主人引我来的。” 那白衣女子浅浅一笑,说道:“俺家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施耐庵道:“是一位年约四十余岁,沿街相面的先生。” 那红衣女子哈哈大笑,说道:“好个耍贫嘴的书呆子!此处是俺姐妹俩的家。俺姐 妹俩便是此处的主人,哪里来的什么相面先生?敢莫是你这书呆子闯错了门径?” 施耐庵听毕一怔,心想:前此分明看见那相面先生踅进这巷子,事后又是这家门内 一个僮儿招手请自己进来,为何无端搅出这两个女子? 他看了那两个少女一眼,心想:适才那应门僮儿只怕是碰巧认错了人,自己糊里糊 涂便误闯了门径,平白无故遭了一番奚落,也是晦气照命。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既然找不见那相面先生,还是一走了事。 想毕,他陪个笑脸,说道:“两位大姐休怪,只怨晚生地头不熟,误打误撞了闺阁 人家,晚生告罪了!”说毕,打了一拱,转身便欲走出。 忽听那白衣女子“嗤”地一笑道:“相公既然登门造访,如此匆匆而去,只怕有些 失礼罢!” 施耐庵听毕驻步,回身说道:“大姐逐客又留客,为了何故?” 那红衣女子笑道:“哈哈,你家姑娘天生的古怪脾气,想进门的俺偏赶他走,想走 的俺偏偏要留他!谅你这书呆子也不晓得:一进俺这院子,便是皇帝老儿,胆敢违拗姑 娘们的意思,一样儿地挨顿打叫着娘出走!” 施耐庵听了,心中叫道:好一个风风火火的野妮子!管他子午卯酉,既留之,则安 之,看这两个女子有何花样耍出来。他索性垂手立在当院,说道:“既有此话,晚生听 凭处置。” 那红衣女子斜眸瞟了一眼施耐庵,抿嘴一笑,蹬蹬几步走下阶砌,上下打量了施耐 庵一阵,忽然问道:“相公,你也会武艺么?” 施耐庵没想到她竟问了这样一句,茫然答道:“大姐问这个作甚?” 红衣女子答非所问,指着施耐庵腰间的湛卢剑又问:“那么,你带着这柄剑是作什 么的?” 施耐庵答道:“哦,大姐原来问的是这把剑。想晚生一介寒儒,四方游学,哪里会 什么武艺,这把剑不过是挂在腰间做个摆设,沿途吓吓偷儿,壮壮胆子罢了。” 那红衣女子怒目横眉,喝道:“休要罗唣,快拔出剑来,与你家姑娘比试比试!” 施耐庵曼声吟道:“大姐儿乍变红线侠娘,小姑娘忽成怒目金刚,弱书生无拳无勇, 怎敢来比武走场?大姐休要取笑了!” 红衣女子不再答话,双手掣开绣鸾刀,抖两圈刀花,直朝施耐庵裹将上来。 施耐庵急忙退开两步,右手掣出湛卢宝剑,朝着那红衣女子抱拳说道:“大姐慢来! 既然要晚生献丑,那便要立个章程,否则如何判别输赢?” 红衣女子收刀问道:“又来罗唣,你说说,还要订个什么章程?” 施耐庵道:“既然大姐如此看重晚生,晚生只好奉陪。比武之时,晚生先让你三招, 倘若三个回合之内不败,大姐便可接晚生剑式,若是一合之内大姐失风,晚生便要告辞 了!” 这“大姐”“晚生”的一串罗嗦,加之三合对一合分明是露骨地小觑于人,早把那 红衣女子气得满脸涨红,只听她怒喝一声:“好一个欺人太甚的书呆子,俺姑娘依你, 出剑罢!” 喝声未歇,那两把绣鸾刀虎虎生风,着地卷了上来。 施耐庵哪敢怠慢,曲臂擎剑,护住要害。 好一个红衣少女,那一对绣鸾刀使得精妙无比,施耐庵一面凝神架格闪避,一面暗 暗叫好。只听得三声铿锵激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过,眼前的三团翻卷腾挪的红光倏地消 失,那红衣女子早已收刀跳出战圈,擎刀兀立。 她凝视着施耐庵的身形,眼底隐隐露出诧异钦佩的神色,拱手说道:“饶你躲得快! 三合已过,你出剑罢!” 施耐庵接过这三合,心中早已吓得“怦怦”直跳,暗暗叫声惭愧,心道:好险,若 不是当年叔父教了这“快活剑法”,今日只怕脱不了一刀之难!若是再斗上两三个回合, 一定要露底出丑!想到此,他擎剑当胸,朝红衣女子客气地说道:“大姐承让,晚生适 才不过说笑,那一剑不必接了。” 红衣女子闻言大怒,俏脸气得通红,仿佛被人迎面唾了一口唾沫,不觉叫道:“兀 那书呆子,休要卖乖逞能,再不出剑,俺便要乱刀剁过来了!” 施耐庵见这女子如此要强,只好说一声:“如此,晚生得罪了!”说毕,手腕一松, 竖在当胸的湛卢剑倏地平伸,他略抖一抖剑圈,大步直进,剑尖如奔雷闪电直点红衣女 子的眉心。 红衣女子一见,不觉嗤嗤一笑:“这书呆子出剑竟然如此拙劣!只道他这一剑是什 么精妙绝技,哪知竟是如此平易普通!这时,一直站任阶砌上冷眼旁观的那位白衣白裙 女子早已看出胜败,不觉脱口叫道:“相公下手休要忒毒!”就在那红衣女子左手刀贴 上剑刃,右手刀堪堪便要劈到施耐庵身躯之际,她猛地觉着左手那股“嗖嗖”寒风堪堪 袭到颈脖,森森霜刃已触及肌肤之际,那柄剑忽地收势上挑,削下了她发际那枝赤金打 就的红梅花。红衣女子只吓得心房“怦怦”乱跳,一踊身跃出了圈子。 此刻,金铁交鸣之声甫歇,雅洁的庭院一时显得十分幽静。红衣女子惊魂甫定,脸 色羞惭,手执双刀呆呆兀立。 施耐庵收势拂袍,还剑入鞘,意态闲适地站在当院。稍顷,只见那白衣女子裙衫飘 飘,从容不迫地从大厅前的阶砌上缓步走下,来到适才二人激斗之处,俯身拾起被湛卢 剑削下的那朵赤金红梅,端详一阵,对红衣女子说道:“妹妹,还不快去谢过这位大哥 不杀之恩。” 红衣女子又羞又气,忸怩不语。 施耐庵说道:“大姐既然交过手,晚生侥幸,此时若无他故,晚生便要告辞了!” 红衣女子悻悻说道,“恕不远送!” 施耐庵闻言,撩袍举步,便要离去。 忽听一声呼唤又在身后响起:“大哥且慢,还有小女子一关未过哩!” 施耐庵心下一惊,回身望去,只见那白衣女子早已走到跟前,手里不知何时捧着两 个髹漆檀木小盒,裙带飘飘,神态优雅,一双晶莹的眸子里显出不容置辩的神情。 施耐庵呐呐问道:“怎么,大姐也要与晚生交手么?” 白衣女子微微笑道:“非也!小女子这里有围棋一副,愿与相公纹枰切磋一局,倘 若胜了小女子,相公悉听尊便!” 施耐庵心想:这两个女子煞是古怪,说好了比武赢了悉听尊便,此刻又翻出花样, 要手战斗棋,看来今日麻烦不少。 他略略沉思片刻,觉着这白衣女子口气谦和,仪态娴雅,却之未免不恭;加之这纹 枰斗棋,乃是往日在黉门中操习已久的技艺,多日不下,此刻竟然觉着技痒难耐。此时 有闲庭幽院,不妨下它一局,也可驱除多日的劳碌。想到此处,他欣然答道:“大姐既 然有此雅兴,晚生理应奉陪。”白衣女子赞声“好爽快”,引着施耐庵走到右侧回廊之 下。日见凭栏放着一张红木小桌。两侧摆着红绒包裹的锦墩,小桌上早铺好了一副赭色 贡缎的棋盘,那横横竖竖的三百六十一个棋目竟是用金色丝线绣成。缎子棋盘四角压着 缕刻着狮头的田黄石镇纸。望着这雕栏静院,面对这别具风格的棋桌,施耐庵益发兴致 勃然,对白衣女子道声“请”,正襟坐上了锦墩。 一时间,那径尺见方的棋盘上金戈铁马、合纵连横,隐隐有风雷之声。约摸两个时 辰,棋枰上的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中,处处燃起战火,无一区不陷入“金鼓”杀伐之境。 白衣女子正自凝思默想,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哎呀不好,这局棋输得冤枉!” 白衣女子回头一看,只见红衣女子满脸沮丧之中,指着棋枰又道:“姐姐,你输了!” 白衣女子俯身一看,只见东角上那一线黑棋早已陷入重围,只要再补上一目,这局 棋果然胜负已判。 此刻,只见施耐庵捂着肚腹,一手拈着棋子,正瞅着那白棋链上的唯一缺口,作势 欲下。 白衣女子见大势已去,回天无力,不觉长叹一声,褰裙而起,双手一推棋枰,轻轻 地说了声:“相公好棋艺,小女子输了!” 黄金书屋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