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没有参加标志长征结束的会宁会师,卫生队从会宁城外走过去了。 那天部队进了一座砖瓦房很多的村庄,太阳还很高呢,我们就宿营了。本来要 在这里休息几天,听说上级不许可,还让向北走。诺大一座村庄不见一个老乡,我 一个人四处乱窜,一座二层砖楼的宅院引起我的注意,推门进院,院子里堆满了核 桃,爬上二楼,砸好的核桃仁堆到了房顶。我躺到核桃仁堆上,不用手拿,一扭脸 张嘴就吃核桃仁,吃饱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天明,集合号音使我突然惊醒,我连滚带爬飞奔到集合地点,小伙伴们神色惊 慌,议论纷纷,看见我跑来,就问:“大队长,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好找!” “我们猜你也不会当逃兵吧!” “担心你让坏人害了!” 我说:“我在一个核桃仁堆里睡了一夜,那里好多的核桃!”大家来了兴趣, 跑去问行军指挥,马上还不出发,我带了二十多人返回“核桃楼”,把米袋子,口 袋子都装个满满,拿回来的核桃仁全队的人都分了一份。 大家刚刚分完核桃,联络参谋来了,他指着我的耳朵问:“你耳朵里是啥?” 伸手抠出一块核桃仁:“怎么还有一个核桃瓣儿?”说着把核桃仁丢进嘴里嚼了。 他听了我的解释,批评我:“你一个人往那里跑?你想一想,多么危险!”大家没 敢告诉他,去拿人家的核桃仁。他知道了,一定让我们送回去。“三大纪律,八项 注意”我们每个人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长征出来,不像四川管得那么严格了。我 们这群“大娃娃”一路长征,尽受到照顾,常常干出一些违反纪律的事情。 在河连湾这个镇子,我们卫生队又一次调走二十多人。总部来个干部,不太熟 悉,问:“谁是队长啊,李耀宇在哪儿?”他说,调二十几个人走,跟总部先走。 他没有介绍信,没有签收手续,我随便用手比划了一下,拢出二十几个人,让那人 领走了。这二十几个人与我不太熟络,大都是陆续插队进来的。没想到我用手随便 一挥,二十几个人的命运与我们大不一样了,他们随方面军总部西渡黄河,九死一 生啊! 在河连湾住了五六天,我们卫生队只剩下二十多人了,又跟随红军大队出发, 部队里又吵吵嚷嚷地讲西渡黄河,打通国际路线。战士们的情绪较为平静。还没有 见到黄河,突然开始了急行军,一路向北疾行。连续五天五夜,一口气不歇,一步 不停地猛走。队伍中互相传话,如果不赶快跑,“两马一胡”就要包围我们。行军 途中,饿了就从干粮袋里抓一把炒面塞入口中,边走边吃。我们卫生队这群小娃儿, 混杂在后勤部的骡马队中,轮流抓住牲畜的尾巴,跌跌撞撞向前走。我在最后一天 行军中,拽着马尾走了四十多里路,一边走还一边睡了一觉。急行军之后,我们脱 离了国民党军队的合围,横穿了西海固回民区。为躲避国民党飞机的轰炸骚扰,我 们白天宿营,夜间行军。这一地区的漫坡山路都是光溜溜的路面,没有沟坎和凸起 的石块,道路两边也没有荆棘灌木,行走之上非常便利。 西海固地区的民居十分奇特,一马平川的黄土塬,放眼望去几十里,没有一座 村庄,没有一棵树木。走到近前,才发现黄土地下挖陷出一个一个簸箕样的巨坑, 坑的三面竖壁上再掘出三孔窑洞,窑洞顶上的地面挖出一环排水沟,排水沟泄水进 入“簸箕”底角的水窖,水窖贮存的雨水雪水供应人畜一年饮用。放牧的牲畜也赶 入“簸箕”里的窑洞圈起。 我们询问老乡,你们怎么不盖房子呢? 老乡说话的腔调与四川话大不一样:“我个地方呀,幺个穷呀,木头买不起呀, 二个冬天冷死人呀,三个夏天热死人呀,刮起热风,牛羊受不了呀!” 我们还动员人家参加红军:“跟我们红军走吧,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啊。” 老乡说:“我能个活呀,不嫌弃地方苦呀!” 在西海固,我们卫生队这群娃娃,连着三天找不到水喝,找老乡问水,老乡也 不告诉。后来遇见一户好心的老乡,他说:“水呀!就在你们脚底下,你们是找不 了哟……你们得用银钱买哟!”最后谈好价钱,我们二三十号人,每天喝水作饭, 给他10块银元。 我们跟着红军大队一路北行,走到宁夏的盐池县城,远远望见县城的高墙了, 前队传下口令,盐池城里住不了这么多人,就地宿营吧。我们二十几个“小鬼”选 一块黄土坎儿,背靠背,肩靠肩,坐在黄土地上睡了一夜。 再以后,从盐池开始了沙漠里行军,沙丘无边无际,走上百八十里,偶尔碰见 两三户人家。沙漠里没有水,我们按照向导出的主意,每次出发前,脸盆盛上半盆 清水,行军路上,几个人轮流端这半盆水,走到中午,喝一点点水,润润喉咙。一 直到快宿营了,有了水源,才敢把水盆里的水喝尽。 陕北的定边县遥遥在望,我们端着半盆清水扑进了陕北的怀抱。 定边是我进入陕北的第一座县城。定边位于陕北的西部边界,北面长城外就是 内蒙古的沙漠。定边方方正正的城池方圆大约七八里吧。土城墙用二尺长的土坯垒 起,有墩墩实实的城门垛儿。城内民居十之八九为土坯茅草屋,苫房顶的茅草,老 百姓说是“硬杆草”,就是我们过草地防冰雹的那种草。 定边的自然环境恶劣,没有水源,土地贫瘠,城内都是衣不遮体的穷苦人。 我们这个卫生队在定边住了三五日,同伴们仍然陆续被调走,再出发时,全队 连我计算在内,只剩下八个人。我们端着半搪瓷盆清水离开定边城,又开始行军。 松软的黄沙灌进草鞋,搓磨着脚掌脚背,十分疼痛,索性脱下草鞋,赤脚走沙漠。 大家轮流端水盆行军,别扭透了。 从定边到吴旗保安一路,只看见一口水井,有个老乡在路旁摇动井架上的辘辘, 井绳盘了一大坨,我们几个人等在井边,想喝一口水,那老乡一言不发,只埋头摆 动轱辘把。等了半晌,我们不耐烦了,说:“不要掉队,走吧!”沿着黄土漫坡向 上走,边走边回头,走出了二里多路,我们登上了坡顶,那个老乡还在那里摇动轱 辘把。 陕北乡村与四川相比,村子里的寺庙和戏台绝无仅有,村头和路边只有矮矮的 土地庙。半人多高的土地庙里面少见石雕土地爷和石雕香炉,大多是摆两块砖,起 一堆沙土,能烧香就行。土地庙四壁贴满红纸,红纸上书写祈祷祝福之类的字样。 有一次在土地庙旁休息,我们几人互相抓起香灰撒着玩。 “你们家里烧不烧香?” “我在家里可没见过这样的玩艺!” “我家有条桌子,摆香炉,烧蜡烛,上供品……” “那是设神龛子嘛!” 几个人说着玩着,打闹之中水盆子碰翻了,清水一下子渗入黄土无影无踪。 结果渴了一整天没有水喝。 向导举起手中的木拐,指向远处的一座山峰:“那个山下就是保安!”。 我的长征终于结束了,就要开始在陕北的十年生活。 1936年11月,我到了陕北保安。我和伙伴们走进保安城。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 北后,保安成了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所在地。 稍一打听就找到了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 保安是刘志丹的故乡。刘志丹牺牲后,改保安县为志丹县,纪念刘志丹烈士。 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的土坯房内,一盘土炕一张炕席,一只牛皮公文包挂 在墙上。政府秘书长谢觉哉,见我们几个娃娃红军找他,忙放下手中的毛笔。他看 看这个,摸摸那个,就像老爷爷见到小孙孙,问寒问暖。 谢老问我们:“你们到了保安,想干些什么呀?” 我们像商量好的一样,异口同声:“我们想上前线。” 谢老看一眼坐在窗前的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头儿,那个老头儿就笑了。谢老说: “你们还小哇,吃的苦太多啦,不要四处奔波啦。你们去卫生学校好不好?” 从“理论”上说,我已经17岁,估计实际年龄15岁。四川人,本来个子就不高, 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 谢老见我们死活不去卫生学校,只好遂了我们的意愿,他说:“那好吧,你们 几个,一人跟一位首长吧,就在中央政府里工作。”随后,谢老领我去见新的首长 黄祖炎。 说起第一次和黄祖炎首长见面的情景,就像是在昨天。 那一天,谢老和我,绕过一间高大奇怪的建筑,走到后院,沿墙有一圈平房。 谢老推开一间平房的门:“老黄,给你送个帮手来啦!”谢老又给我介绍:“他是 我们政府的黄部长,黄祖炎。他是你的首长,以后你跟着他,照顾他的生活,为他 做些事情。” 黄祖炎握住我的手,和蔼可亲:“以后多辛苦你啦!” 谢老说:“你们爷俩儿谈吧。”就走了。 我的新首长,又高又瘦,嘴巴包拢不住前凸的门牙。 黄祖炎问我姓啥叫啥,几岁,几时参加的红军。我一问一答。他说着就从我后 背上摘下羊皮口袋:“小李,你就跟到家里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把衣 服裤子都脱了,弄水洗洗身子,换上新棉衣。” 我脱衣服时,银元“咣”的一声掉出来,黄祖炎说:“小伙子,你还有这么一 块宝贝呀!有多少?” “这是在班玛发的,一个人就发了一块。” “啊,你到青海啦!” “我听大伙嚷嚷到青海啦。” 黄祖炎拾起银元:“你们四方面军银元真够多的。” “多是多,可都丢到山涧底下去了。” “咳,过去的事就不说啦。你这块银元借给我,好不好?等将来我有钱,再还 你。” 我说:“还借啥!给你吧。” 黄祖炎领着我转了几条小巷,在一家店铺里,用这块银元买了20斤土挂面,他 高兴地说:“这可救了大急了!你救了一条半的人命儿呢。” 天黑,首长领来一位漂亮的陕北女子,她穿蓝底白花棉裤棉袄,只是腰身圆粗 怀着身孕。黄祖炎说一条半人命,肚子里的胎儿是半条命。 黄祖炎首长说:“她是我爱人,朝玉英……小李呢,以后就跟我们在一起啦。” 朝玉英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李耀宇。” “你告诉我是哪三个字,怎么写。” “我也不知道。在四川通江鹦哥嘴填登记表,听我爸爸说给那个人的。” “你今年多大?” “听我爸爸说:”算大不算小,14岁啦‘。“ “以后,你有不认识的字,就来问我好不好?” 黄祖炎问我:“小李在四川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了吧?” 我不想让他知道,就说:“我没有入团。”在四川的时候,几乎天天开共青团 生活会,要我们互相揭发检举坏人坏事。来到保安,没有人知道我的底细,正好脱 离出来。 黄祖炎开导我:“你要是入了团,就可以马上转为共产党员,我去给你办个手 续就行。” 我一口咬定:“我就是没有入团。” 黄祖炎说:“那算了吧!玉英,你给我们煮枣子吧。” 朝玉英将搪瓷茶缸放到炭火盆上,冒出的甜丝丝的气儿,真馋人啊。 黄祖炎从桌子上拿起一块纸片,抖了抖,说:“红军总部印的《参考消息》, 组织规定只有我能阅读,玉英和小李可不能偷着看啊!” 我急忙说:“我可不认识一个字!” 黄祖炎不相信:“在红军里没有人教你识字?” 我一听读书识字,心就砰砰直跳,赶紧说:“我不认识字,我真不认识字!” 黄祖炎说:“那好吧,从今以后,你有三个任务,一是学习文化,二是保管好 手枪和毛笔,三是管好《参考消息》这份小报。” 《参考消息》在保安用小张的黄纸灰纸来油印,只有党内的高级干部才有资格 阅读。在很小的范围内,高干们简称之“小报”。当时,不是注意保存的问题,而 是当作秘密文件严格保管。首长读过的“小报”由我交回谢老那里儿销毁。到延安 后,“小报”隔一天出一期,改用铅字印刷,纸张的质量也提高了档次,版面扩大 到四开。 朝玉英招呼我俩:“来呀,吃枣子啦。”她用筷子从搪瓷茶缸里夹出一粒大枣, 喂进我的嘴,我是连核带肉一起嚼碎,一伸脖子吞下肚子。 朝玉英笑了:“像饿鬼一样。” 黄祖炎说:“他们这一年多,苦坏啦!” 吃光了红枣,我们三人捧起搪瓷茶缸一人一口,轮流将煮枣的汤喝光了。 保安城土头土脑,残存的城墙差不多猪圈围墙。我跟着黄祖炎、朝玉英沿着城 墙散步。首长夫妇询问我四川家乡的情况。我告诉他们,家里的姐姐做了别人的童 养媳,爸爸也参加了红军,现在不知他的生死下落。 黄祖炎猜测:“如果你爸爸能活下来,现在可能也到西路军去了,因为,我没 有听说有人找你。” 我不知道“西路军”是怎么回事。黄祖炎简单给我解释,红军为了与苏联沟通 联系,派三个军西渡黄河,经宁夏甘肃去新疆,这支部队现在就叫“西路军”。 黄祖炎说话和气,有些像张琴秋大姐的样子,我的胆子也大了,敢问个问题: “首长啊,昨天领我来的那个白胡子老爷爷是干啥的?” 黄祖炎笑了:“他是我们中央政府秘书长谢觉哉啊,我们叫他‘谢老’啊。” 我又问:“哪个屋子里的白头发戴眼镜的老头儿是干啥的?” 黄祖炎告诉我:“他是我们中央政府的主席林伯渠啊!” 林伯渠也是决定我命运的人。 几天后,在中央政府的院子里,我遇见谢觉哉老人。 谢老拦住我:“小李,来来来,我和你说件事。” 我停住脚步:“啥事?” 谢老说:“送你去延长的‘完小’上学去,好不好?” 我一声不吭,心里一阵阵发紧,只是看着谢老。 谢老继续说:“我们中国革命,有个二三十年还成功不了?到那个时候,你没 有文化怎么得了呀!” 我望着谢老,仿佛祖父的影子又在眼前晃动。我央求他:“老爷爷,就让我就 跟着首长吧,我不去上学。” 谢老说:“孩子啊,你不懂啊,没有文化做不了大事啊!” 我说:“我就想回四川家乡,放牛去!” 谢老叹口气:“你真是个老实的孩子呀,革命要闹多少年哪……”他摇着头走 开了。 谢老先生猜不透我的心思呀,有了四方面军张国焘搞极左做法的经历,我始终 认为,上学有被砍头的危险!我不敢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