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从西安回来,我住在凤凰山上的中组部招待所,整日无事,爬遍了四周的山岭。 我想到首长临别时说:“你要想我,就给我写信,寄到十八集团军武汉办事处。” 急忙求人帮助写信,一连写了三封信,未收到回信,没过多久就传来武汉失守的消 息。 中组部整天人来人往,这里是来延安参加抗日工作的各色人物的第一落脚点。 著名作家茅盾到延安的那天,满满一辆卡车的行李,卸下来几十只箱笼和皮箱,我 在一旁看了半天,这个茅盾,真是有钱财啊! 不久,李富春的秘书冯超给我分配工作:“中组部刚刚成立‘党训班’,刘锡 五同志是党训班班主任,他有什么事需要跑一跑,你都要替他跑,他要是病了,你 就来找我们。另外,每天你去中灶给刘锡五同志打饭。”他把手里的纸条递给我: “你去城隍庙找刘锡五吧。” 中组部党训班设在凤凰山下的城隍庙,庙院里的泥塑神像和供桌满是尘土,窗 扇也没有了。几个民工正在垒砌炉灶。刘锡五的络腮胡子又密又长,脸上横七竖八 的满是皱纹。他在棉裤上擦了擦手上的泥水,接过那张纸条看了看:“小李同志, 今后你要辛苦了。”此后,每天都有十几个人来城隍庙报到。我们在长凳上搭木板, 铺上麦草和苇席,安排学员住下。城隍庙距离凤凰山山坡上的中组部大约一百米的 路,我仍然住在中组部招待所。 党训班全称是“中共中央组织部新党员培训班”,入党前后的一些人集中在一 起,重点学习党的基本知识和组织建设。音乐家冼星海、医学专家傅连暲等人曾经 党训班里培训入党。 第一期培训班开学典礼时,陈云、李富春把中组部的干部几乎都带来了,大约 十几名干部与学员一起参加典礼,共同会餐。 刘锡五派我带领两名学员从大街上的饭馆借来一筐碗碟筷子,大灶用猪肉、羊 肉、牛肉做了八个菜,没有酒喝,白面馒头管够。国民党把美国救济总署的面粉作 为八路军的给养,运输到延安。美国的面粉很特别,小米大小的雪白珠粒,中间钻 一微孔,我们称之为“粒子面”。为什么美国的面粉要挤压成珠球?还要钻上个小 窟窿眼儿?多费工呀!大家琢磨了半天儿,搞不明白。 党训班要放映电影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延安城。苏联影片《夏伯阳》是红军驻进 延安后,放映的第一部电影。延安军民聚集在城隍庙周围,房脊上和凤凰山的山坡 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银幕上纵马飞奔的苏联红军骑兵,轰鸣的火炮……延安人 被电影震惊得目瞪口呆。电影放映员还用话筒给观众“翻译”几句,喇叭里传来一 声:“……下面,他们要抱老百姓的小猪了。”观众一齐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电 影散场,人群拥挤,挤得大姑娘小媳妇叫爹喊妈。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满地都是挤掉的大大小小的鞋子。刘锡五说:“昨夜里, 土地爷显灵了,送来鞋子了。”他和我们一起,冒着寒风,拾了两大柳条筐的鞋, 摆在大门口,任凭失主领取。 刘锡五对学员们说,我们延安现在还没有电影设备和技术,昨天晚上的电影是 国民党的电影队来延安慰问十八集团军总部的,现在国共搞统一战线,共同抗战。 (1993年2 月21日) 儿子:公布张国焘叛逃事件是这个时候的吧? 父亲:就在1938年秋天“党训班”这个时期,中央公布了张国焘分裂红军,另 立中央的事实,各单位开始批判张国焘。 儿子:怎么批判呢? 父亲:有些像“文化大革命”的样子吧!大家围在一起读文件,谈感想,讨伐 张国焘。 儿子:这个事情一公开,大家情绪反应怎么样? 父亲:跑了就跑了呗,把他开除出党,政治生命完蛋了……张国焘跑了,中央 有没有责任呢?为什么让他的老婆孩子一起去祭黄帝陵呢?一家人在一起,那他还 不跑? 儿子:您听谁说的?张国焘带老婆孩子一起去的? 父亲:1991年夏天,我住兴城铁路疗养院,从沈阳来了一位党史研究员,他说 的,对我刺激很大。 儿子:不是那样,张国焘投了国民党以后,写信给中共中央,讨要他的夫人和 儿子,延安出于人道主义,放行了。 父亲:原来是这个样?!这个研究员跟我谈了两个晚上,追问我知道什么情况。 他还问西路军失败的问题,陈昌浩、徐向前他们是怎么回到延安的?为什么没有批 判陈昌浩、徐向前等人?朱德等人?他们都有责任,光归罪张国焘一人是不合理、 不合原则的、不合党的政策路线。 儿子:张国焘逃跑的事,你们当时有什么反应? 父亲:大家议论纷纷,吵吵嚷嚷埋怨中央领导呗:“张国焘去投降蒋介石,蒋 介石对他说,你来晚了。” “中央首长就是心肠软,张国焘分裂红军,成立第二中央,他到了延安,还让 他当边区政府副主席?” “早就应该把他软禁起来” “应该把他关进保卫局的监狱!” 儿子:再后来呢? 父亲:我们这样愤愤不平地吵嚷了一个月吧,领导上才说话。你们不要闹闹了, 张国焘跑了,他也起不了作用,他也不能把我们党怎么样。现在敌后的同志和党的 组织,他也不晓得,也破坏不了。 儿子:当时刘锡五说了什么话? 父亲:首长他无所谓的样子,不像我们这些人那么气愤,好像他根本不用脑子 去想这个事情。后来王德说,张国焘在红四方面军搞分裂,到延安当边区政府主席 不满意;张国焘在政治上组织上,不把我们党当一回事,他设了一计,党中央没有 识破,名义去祭奠黄陵,实际是逃跑当叛徒。 城隍庙三进三出的套院,东西两侧的偏殿陆续住满了学员。 一个清晨,我由北门外的招待所进城上班,在我的前面一位身穿棉军衣,个子 不高很健壮的老战士,略微低着脑袋,走到城隍庙。庙门两名扛枪的学员忙把肩上 的“阳汉造”步枪横在胸前,喝问:“你来干什么!” 1938年的延安城,各机关学校的大门不设岗哨,刘锡五说,要培养学员的组织 纪律性和军事观念,安排学员轮流站岗。 来人站在哨兵的大枪前:“我来讲话嘛!”哎,这四川话很耳熟,我紧走几步, 哈,果然是朱德总司令。 朱德说:“嗬!你们这里还站岗放哨,好气派呀!你俩不放我进去,我怎么讲 得了课嘛!” 两位哨兵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朱德:“你来讲课,怎么没有跟人来?”朱 德腰间一条黑皮带,厚厚的棉衣裤,棉裤的一个膝头破出一团棉絮,与喂马的饲养 员一模一样。 我拨拉开哨兵的步枪,站到朱德的面前,举手敬军礼:“朱总司令,你来了!” 又对两个哨兵说:“他是朱德总司令呀,赶快让他进去!”哨兵赶紧退到两边立正。 芦沟桥事变后,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朱老总离开延安,上了太行山抗日前 线。1937年以后,来延安参加抗战的青年学生根本没见过朱德。 朱德也很惊奇:“好你个小娃娃,怎么认识我呀?” 我说:“我早就认识你了,你在草地抓鱼……我还吃过你送给我们的鱼呢!” 朱德笑了:“原来你就在我们后面那一队小娃娃里面!你看,草地雪山我们一 起走过来啦,我们一起再把日本鬼子打跑,好不好!” 朱德问我:“你到这里干啥子来啦?来学习?” 我答:“不是,我跟着刘锡五呢。” 朱老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对哨兵说:“你们两个‘背时锤子’,连我也不认 得哟!”缓步登上庙门台阶。后来,毛主席和周恩来他们几个人常常模仿朱德的口 头话儿“背时锤子”。 哨兵向我追问朱老总草地捉鱼是怎么回事。这时跑来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卫员, 他们气喘吁吁地问:“总司令来你们这里了吗?”朱德在延安经常一个人四处行走, 跟他的警卫员捉迷藏。 党训班两三百名学员早已盘腿坐在大殿前,朱德站到大殿前的台阶,学生们你 看我,我看你,那种神态根本不相信,来讲课的人就是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 朱德抬手向台下学员敬了军礼,开始讲话:“同志们!全面抗战已经一年多了, 粉碎敌人打算用三个月的时间征服中国的计划。日本帝国主义并不是呼风唤雨的妖 怪,只要我们全国人民齐心协力与它拼命,也只有拼命抵抗,才是我们的唯一出路, 那么,抗战的胜利就一定会到来!” 在讲到陕甘宁边区的安全时,朱德平静地说:“现在日本人想从山西渡黄河到 陕西来,要侵占我们的延安。但是,从南到北都有我们的抗日根据地,就像一块块 巨石挡住了日本人的路,拖住了日本人的腿。现在我们的军队天天都在前方抗击日 本人。我们延安只有一个旅的兵力,蒋介石这个军队,那个军队,最有名的是胡宗 南的中央军,几十万人马,从四面八方包围陕甘宁边区,我们有的同志感到可怕。” 朱德总司令停顿一下,用目光扫视会场:“这有什么可怕的!他们长着两条腿, 我们也长着两条腿,我们打不了,还可以走嘛!两万五千里长征就是证明,任何人 也阻挡不了我们前进的道路。” 朱老总最后勉励学员:“你们这些人将来是我们各方面的主力军,注意军事知 识学习,准备做一名前线的军事指挥员。党需要你们学好马列,掌握好党的政策, 为党多做工作。中央对你们希望很大。”学员们深受鼓舞,热烈鼓掌。 七七事变发生后,延安就动员防空,日本人轰炸重庆后,延安就采取了措施。 1938年11月,侵华日军第一次轰炸延安的那天,天色大亮,但太阳还未从宝塔 山露头。我正站在招待所平房前空地上。突然,四周的空气发出沉重的振动声,只 觉得这种嗡嗡声音很熟悉,头脑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几条黑影唰地从脚下窜了过去, 紧跟着感到黄土地微微颤抖,飞机扫射的一串子弹嘶溜嘶溜地掠过头顶,接着就是 爆炸声,院子里的槐树干枝劈里啪啦地落下来。天天喊要防备日本人的飞机轰炸延 安,喊了一年多。今天,鬼子的轰炸机果然来了。我赶忙跑进附近一家老乡的窑洞, 躲避空袭。 老乡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么大的“炮仗”爆响呀!更何况天空中飞机轰鸣声, 好像滚滚的闷雷声响。他们一家人挤在火炕的旮旯里打哆嗦。老大娘见我躲进窑洞, 跪在土炕上连连磕头:“长官啊,快走吧!长官哪,求求啦,快走吧!”她一定以 为炸弹会跟着八路军飞进窑洞。 我走出窑洞,躲在院中的大槐树下。日军轰炸机在空中盘旋,寻找地面目标。 此刻,清凉山上的高射机枪哒哒哒地响了,敌机根本不把一点点儿防空火力放在眼 里,就是俯冲轰炸,山下的延安城四处冒出浓烟。我看见两个人被炸弹的气浪掀上 了后街的房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我右侧上方不远的黄土崖下,是陈云居住办 公的地方。在他窑洞前面有一小块场院,小院的右侧还有一间茅厕。 第二轮轰炸开始,鬼子的炸弹从天而降。一颗炸弹落在陈云窑洞右侧的厕所旁, 奇怪,没有爆炸。一颗炸弹正中陈云窑洞的黄土崖头,激起丈余高的黄尘。好怪! 这颗炸弹也没有爆炸,巨大的弹体挤垮土崖,层层黄土坍塌下来将陈云的窑洞严严 实实地捂住!我看情况危急,从大槐树下跑出,大声呼喊:“陈云同志的窑洞塌了, 快去救啊!”有七八个人闻声跑来抢救。大家扑到黄土堆前,拼命地用双手扒土, 顾不上空的敌机。慢慢的,窑洞的门框子露出来了,又扒了一会儿,扒出了一个小 洞口,向里望去,里面漆黑一团。大家喊:“陈云同志!陈云同志!你听见了吗?” 听到窑洞里传来回答声,大家放了心。 洞口又扒大了一些,大家把陈云拽出窑洞。陈云脸上、身上沾满了黄土,简直 变成了“土人”,他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黄土,一边说:“在里面还不错,空气还 不少呢!”接着向我们挥一挥手:“大家辛苦了!谢谢大家!”说完,独自离去。 后来知道,他去探望毛主席了。 我们几个人重新凑近窑洞,门窗已被黄土挤垮,黄土侵漫上火炕。众人议论: “这颗炸弹要是炸了,陈云同志就要去见马克思了。”日本轰炸机首次空袭延安, 专门密集轰炸凤凰山麓,中共首脑居住地,落弹点仅分布在百八十米的范围内,延 安城南门东门北门没有被轰炸。事后,大家议论,一定有特务测绘了中央首长在延 安城的居住地,不然,炸弹就像长了眼睛,专门落到这块地方。这天毛主席与江青 结婚,可能党的首脑齐聚祝贺,招致鬼子的密集轰炸。 陈云的命够大,如果哪两颗航空炸弹爆炸,整面土崖坍塌下来,就来不及扒开 了,只有活活捂死了。 日军轰炸机飞去,我走下凤凰山,奔向城隍庙,心想不知党训班被炸没有。路 过边区银行和新华书店时,一些人开始检拾死人,东边一条胳膊,西边一条大腿, 真是血淋淋的场面。路边还有一群人围着一个黑洞洞的洞口议论纷纷,原来是一枚 未爆炸的炸弹孔。如果这枚炸弹爆炸了,会伤亡更多的人。 空袭后的第二天,中组部招待所清点住宿的客人,发现少了一个人。有人看见 陈云院旁的那间茅厕的蹲坑里有一顶军帽,用铁钩子去钩,粪水里露出一个人的黑 脑壳。从粪坑中捞起尸体,冲洗干净,辨认出正是招待所失踪的客人。死者是新四 军的一名团长,刚刚到延安,住在招待所里,清晨入厕时,被炸弹震落茅坑。当时, 为了防止粪蛆爬出来,按照知识分子的主意,茅坑挖得又深又陡,而且呈倒置梯形。 那位团长跌落下去,根本爬不上来,泡在茅坑里,活活被粪水淹死。以后,有了这 个死人的教训,延安的茅厕全部改为浅浅的粪坑。 日军飞机轰炸延安之后,也使一件不明之案真相大白。 1937年,军委机要通讯员去给毛主席送一份绝密文件,他一路蹦蹦跳跳,兴高 采烈地来到毛主席的窑洞门前,一摸,口袋里的文件丢了,返回原路去找,文件不 见踪影。这一下闯了大祸。中央社会部的特工几乎把延安城凤凰山翻了一个底朝天, 也没把密件找到。真是“死不见尸,活不见人”。小通讯员有口难辩,被关进监狱。 大轰炸之后,凤凰山操场旁有孔窑洞的烟囱被震歪了,烟囱口斜斜地靠上山坡, 天若下雨,烟囱成了泄水道,雨水会流进窑洞里。修理烟囱时,从烟道里发现那份 丢失的密件。延安窑洞依山势地形而挖,底层窑洞的烟囱往上掏挖,烟囱口就探露 在山路旁。送信的小通讯员不知怎么折腾的,密件正巧掉进路边的烟囱口,日军轰 炸又恰巧震坏这根烟囱。丢失密件的原因搞清楚了,通信员被释放出来。 空袭解除后,中央机关的干部全部出动,挨家挨户动员延安城区的居民撤离, “乡亲们,一定要走哇,明天日本飞机还要来!”。当天下午,延安百姓都跑光了 延安成了一座空城。 估计日本人第二天还会来轰炸,刘锡五关照我跟中组部的同志一起防避空袭, 不要跟他去桥儿沟安置党训班的学员。 第二天天没亮,中组部人员就行动起来,每人发了一只煮鸡蛋,三只白面馒头, 一块咸菜疙瘩。一行十几人跟随李富春、蔡畅去大砭沟。太阳刚刚露头,鬼子的飞 机第二次对延安轰炸,山头那边传来隆隆的爆炸声。我们在一起谈笑风生。蔡畅[1] 大姐爱说爱笑,引人注目。我悄悄问李富春:“李部长,那个女同志是谁呀?” 李富春一听乐了,扭过头喊:“大姐呀,小李问你是谁那!” 蔡畅挤进我和李富春之间:“你这个‘小鬼’,搞秘密调查啦!我是蔡畅呀! 叫我大姐好啦!” 我有些吃惊:“原来你就是蔡畅大姐呀,经常听大家念叨呢!” 数日后,一群红军的工兵来排除未爆炸的炸弹,我站在陈云窑洞前看热闹。炸 弹钻进黄土,留下黑洞洞的大窟窿,四周的黄土被挤出许多裂缝。工兵们挖掘了一 个一丈多深的大坑,整个炸弹暴露出来。折引信时,他们设立警戒线,清理现场, 我就趴在陈云那孔毁坏的窑洞里看热闹。工兵拆下来的引信像一只长长的冬瓜。然 后,在炸弹的尾翅上栓系大绳,几十个人“嘿哟嘿哟”喊号子,一寸一寸地把炸弹 拖拽出深坑。炸弹长约三米,像大水缸一样粗,通体涂灰色油漆,印有几行黑色字 母。有人在一旁辨认说,这是美国制造的炸弹,卖给日本人的。从炸弹壳里掏出数 百斤黄色炸药,一筐一筐地抬下凤凰山,用马车运走。以后,这些炸药当作染料, 染出黄色的布匹,缝制军衣。炸弹壳敲成碎块儿,打造了开荒用的钁和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