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延安的美军观察组相当今天北京的美国大使馆,但是无论从形式到内容两者却 有很大差别。在延安的“大使馆”里,中美人员就是吃喝不分的“哥们儿”。 一道用黄土“干打垒”夯起的围墙将整个边区司令部和美军观察组围得严严实 实。黄土围墙有两座大门,哨兵日夜警戒。围墙之内却是一个大院,边区司令部和 美军观察组之间互可通行,就像一家人。 1945年8 月日本投降后,陕甘宁边区司令部大院内拦腰筑起一道土墙,将“边 司”与“DIXIE 使团”隔离开,兄弟之间出现了芥蒂,喻示中共与美国隔阂的开始, 渐渐演化成冷战的“铁幕”。 中共中央非常重视美军观察组,再三指示要让客人们吃好住好。我找到驻地的 乡政府,请他们帮助雇佣民工,筑窑烧砖,大兴土木。我们陆续在“边区司令部” 的操场和菜地上建筑了三层楼高的气象观测楼、包瑞德上校的独立木屋、仓库、餐 厅和警卫室;大门旁搭起了汽车棚和发电机房。气象观测楼第一层用青砖垒砌,二 层三层系木结构。民工把粗大的松树锯成厚木板。他们又依地形选择一面陡峭土坡, 从坡顶挖一竖井;从土坡脚下挖一道拱门与竖井沟通,这样砖窑就挖成了。把干燥 的砖坯与煤炭层层叠叠交替码垛,点燃柴薪烧到一定火候,民工们排成一队从延河 传递水桶,把河水灌入砖窑,窑口升腾起团团雾汽,直到砖窑的拱门淌出流水,青 砖才算烧好。 观察组的餐厅大约80平方米,美军的厨房设在餐厅的里角,堆放着橱架案板烤 箱。 几片巨大的人字柁支撑起的仓库像一座小礼堂,吉普车可以轻松的在里面掉头 转向。仓库的实际利用率很低,只堆放军衣、睡袋、罐头食品、气象器材、通讯电 台,还有满纸盒子的手表。这些军需品足够百八十人穿用。杨管理员讲:“他们准 备派150 到200 人来延安。” 观察组的庭院左侧有一片稀疏的柳林,树木粗若碗口,美军人员常常在林中打 羽毛球,举办舞会。 在厨房后院的地下挖了一间地窖。夏天采购来的牛羊肉、鸡蛋放在地窖的木架 子上,可保鲜一个月。地窖门外挂一条厚厚的棉门帘,门帘后面的门框上凝着白霜。 进入地窖取肉蛋,须穿上棉衣棉裤,拎出来的鲜肉冒着一股股凉气,美国人看我们 夏天穿个棉袄,很好奇,跟着进了“地阴子”,冻得他哇哇叫着跑回地面。 基建施工时,用木工锯下的松树板皮钉了一间棚屋当作发电机房。又请木匠打 制一只巨大的木桶,当作蓄水池,安置在黄土高台上,接上铁管和莲蓬头,即为露 天淋浴场。美国人穿件短裤,冲浴后,袒胸露背走回窑洞。中国人洗澡,热闹非常, 几个人互相打抹肥皂,美国的香皂泡沫丰富,满身沾满了肥皂沫,像一个个雪人。 冬天无法露天洗澡。新市场杂品店出售烧煤的竖式小锅炉,可以产生热水热气, 正准备购买一台,在冬天之前给美国人建个澡堂。没想到日本很快投降了,美国人 开始陆续回国,没有必要建澡堂了。 观察组的美国人一天到晚鼓动腮帮子嚼着口香糖。我开玩笑说,你们又“倒嚼” 啦!他们听不懂“倒嚼”是什么意思,个个都像会笑的骆驼,蓝蓝的大眼睛里都是 天真。他们见我不嚼口香糖反而觉得反常,都掏出口香糖请我吃,我一客气,他们 就硬塞进我的衣兜。结果,我也和“骆驼”一起“倒嚼”起来。 美国的战时物资供应充足,显示出强大的经济实力和科技实力。美军官兵每人 都配备几套咔基布军服和呢料军服;另外还有工作服、夹克、大衣、鸭绒睡袋、皮 靴、雨衣等等。在食品方面,最具特色的是花样翻新的各式罐头。夏季蚊虫肆虐, 技工调配好一种药剂,用手推式喷雾器喷洒出无色无味的药水,整个夏天,房间内 外不闹蚊虫。有时,观察组急需某种零件或药品,用电台通知盟军司令部。很快就 从西安飞来一架飞机,在观察组的天上转圈儿,从空中扔下的小木箱,滚落在观察 组院子的黄土坡上。 自行车在延安是宝贝儿,在观察组就不希罕了。几辆大轮子的美国自行车就扔 在发电机的棚子里。美国军人有时想起来,就弄出来在院子了转圈儿,当成了玩物 儿。 只有瓶装咖啡可可十分短缺,每天值夜班的军人才能领一小玻璃瓶咖啡可可, 可能就是现在的“可口可乐”。因为没有正式的翻译定名,我们根据玻璃瓶中的液 体颜色,称之为“咖啡可可”。翻译说:“包瑞德上校在这里管得很紧,不是节日 不许喝白酒。平常只有他们值夜班的人才能领一小瓶的‘咖啡可可’。” 有一次,包瑞德上校整顿军纪,他开着吉普车,从美军宿舍里“收缴”洋酒, 收来半吉普车的洋酒都送给我们。我们挑选了一些比较完整的洋酒送给枣园、杨家 岭和王家坪的中央首长。后来我到枣园,听周西林说,毛主席没有喝美国的洋酒, 送给了警卫战士。战士把洋酒上交连队。寇子忠不知深浅,一口气喝了一瓶,昏睡 了三天三夜。 美军观察组对我们的工作很满意和感谢,每月发给我们“劳保用品”,像军用 毛巾,手套,肥皂,口香糖,骆驼牌香烟和红太阳图案的香烟等等。技工送我的巧 克力约巴掌长,二指宽,一指厚,咖啡色的巧克力上面模压了四道沟槽,可掰成五 块。技工指一指巧克力,又张张嘴,示意一天只能吃一小块巧克力。有一天,女气 象员站在一旁观看我们摆弄吉普车,也得到一条巧克力。我告诉她不要一下子吃了 巧克力,她不听话,吃下整块巧克力,兴奋的一夜睡不着觉。 中方翻译办公室的几个人,没有“口福”,但是他们每人获得一块美国手表, 天天戴在手腕上显摆儿。 哪时,观察组里面会讲中国话的几个美国人,好几次向我竖大拇指头:“你们 共产党是这个”,然后又翘出小拇指朝向地面:“你们国民党是这个”。 五十年以后,“美国洋烟”重返中国大陆。我在天津街头的烟摊上发现了骆驼 牌香烟。骆驼还是原来那匹骆驼,烟的味道也像我今天的生活一样平淡了。 住在窑洞中的美军官兵睡上下铺式的单人床。木床是请延安木匠制作的。到了 1945年,观察组鼎盛时期,一孔窑洞住八名或十名官兵。窑洞冬暖夏凉,还可防御 空袭。中央领导考虑得十分周全。当时有一条内部纪律,中方人员一律不许进入美 军宿舍和办公室。除非发生空袭,万不得已,方可进入美军宿舍(窑洞)躲避。 观察组中方人员有两名英语翻译,都是南方人,年近三十,姓名忘记了;四名 后勤管理员,其中杨管理员是总负责,赵管理员负责食堂;另有八名厨师,一名女 打字员,一个警卫班。从延安科学院调来两男两女年轻人,配合美军搞气象观测工 作。 1944年8 月18日,中共中央向各中央局和各区党委下发《关于外交工作的指示 》“这次外国记者,美军人员来我边区及敌后根据地便是对我新民主中国有初步认 识后有实际接触的开始。因此把这看作是我们在国际间统一战线的开展,是我们外 交工作的开始。” 中共中央还制定了接待美军人员的方针:第一,对观察组的接待工作,要根据 毛主席、周副主席指示的方针,积极主动地帮助他们做好工作。他们向我们提出的 问题,凡属在我们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就不要回避,要坦率地、正面地解答,开 诚布公地交换。我们同美国的关系是同盟国盟友的关系,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因此, 我们要讲原则,坚持我们的立场,决不无原则的让步。第二,在生活上,我们要热 情周到,给他们予优待和照顾,使他们适应延安的环境。 朱德总司令前来观看美国人表演美式枪械,在院子里碰见我:“哈,小伙子跑 到这里来当外交家啦!” 中央办公厅从西北菜社、边区菜社调来最好的厨师,为观察组烹调一日三餐。 一开始,美军官兵都吃西餐,早餐每人两只油煎鸡蛋和油炸土豆片。他们喜欢吃开 水烫洋葱和白水煮红罗卜。运输机从重庆运来五花八门的罐头、面包、黄油、饼干 和饮料洋酒。厨房只用美国的酸黄瓜罐头做些酸黄瓜汤。餐厅的长条桌子上摆满了 面包片、午餐肉、黄油片、牛奶和果酱。1940年我在胜利食堂学厨,知道一些西餐 菜肴的做法,通过翻译,让飞机运来沙拉油和洋调料,做了土豆沙拉和几种西餐小 菜。 包瑞德非常喜欢烧饼,一连吃了三天九顿,吃得我们几个管理员犯嘀咕。我说, 劝一劝他,过个三五天再吃,以后还有带馅的烧饼。我让大灶厨师炒熟了核桃芝麻, 擀成盐馅,给包瑞德烤了几只烧饼。包瑞德吃得高兴,把烧饼掰开让身旁的军官品 尝,结果“惹祸”了,美国人都闹着要吃烧饼。好家伙,一次要烤几百只烧饼呀! 翻译带我去见包瑞德,说带馅烧饼就是他的主意。他满脸笑容,挑起大拇指: “OK,OK. ”让我等一下,一起合个影。包瑞德转了一圈回来,用手比划:“照相 机坏了,以后找机会照相。” 美军每人一套餐具,就是延安烧制的灰白色大磁盘,放在双层木架上,有每个 人的姓名牌牌。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觉得美国人饭菜太单调了,决定给盟军朋友改善伙食。我 们找美国人要了一只汽油桶,锯掉油桶的盖子,放火烧掉桶里的油泥,在油桶外圈 用青砖垒砌了一道夹层,建了个大烤炉,烤起了羊肉和整鸡。我们宰杀活鸡,先用 细盐腌透,再用香料汤浸泡,烘烤之前还要涂抹猪油,出炉的“延安鸡”皮脆肉嫩, 香气儿冲鼻子。大厨把猪肉剁碎,加入调料,放入烤炉,烤成外脆里嫩,味道鲜美 的碎肉饼。“延安鸡”和烤肉饼餐餐都被吃得一干二净,极受美军官兵的欢迎。延 安厨师烤制的面包新鲜可口,从此,飞机再也不往延安运送面包了。后来,观察组 的美国人也能用筷子吃饭,喜欢吃包子,饺子。那时,我们无偿供给美军观察组饮 食。 观察组中方人员“近水楼台先得月”,时常吃些午餐肉罐头、黄油果酱,开了 洋荤。杀猪宰牛剩下“下水”,厨师们大显身手,爆腰花、酱猪肝、脆皮大肠、水 晶肚……伙食水平超过中共中央的小灶。我吃牛排猪排,觉得不如胜利食堂沙师傅 烹饪的地道。 美军也有一个管理员,名字记不清了,大约叫什么“沃德”,他三十来岁,负 责通知每天吃饭的美军人数。我忘不了“沃德”第一次送来午餐肉罐头。他左右胳 膊各夹着十二磅重的罐头,走进我们吃饭的房间,然后用手比划着,让我们打开。 他看没有人动手,就从口袋里掏出起子,当场撬开罐头,用餐刀划切,分给每一个 中国人,说了声“OK”,满意地离去。“沃德”经常拎一只铁皮桶,里面装着各色 罐头食品,送到中国人的大灶。 美国的番茄黄豆罐头酸甜可口,很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油煸番茄酱、加盐加糖 加白醋,模仿美国番茄黄豆的口味,很受孩子们的欢迎。 “四八”空难后,我发现观察组里的中国人都有一只银白色金属茶缸,原来他 们取了飞机残骸的铝皮,请新市场的白铁匠打制的。我对赵管理员说:“你帮我做 一个茶缸,需要多少手工钱,我给多少。” 赵管理员:“要什么钱呀,多给白铁匠两块铝皮就行啦!”大约一月余,赵管 理员送来一只大茶缸:“这个盖子最费事了,光它就做了两天。”铝茶缸雪白锃亮, 泛着蛋青色的光泽,跌落地面上,蹦蹦跳跳富有弹性。这只铝杯,在我南下武汉时, 被“战友”掩藏,收走了。 1945年1 月21日,观察组惠特尔西上尉赴山西考察八路军,在太行山被日本鬼 子杀死了。朱德总司令亲临观察组慰问,亲自题写了一块匾,将我们使用的餐厅命 名为“惠特尔西纪念堂”。此时,中国共产党与美国官方,以及八路军(共军)与 美军的友谊达到了顶峰。 美国吉普车是二战中的宠物。1942年刚刚投入批量生产的吉普车,只两年多的 时间,盟军部队普遍装备了吉普车。吉普车结构简单,坚固耐用,采用四轮驱动, 马力比同样大小的汽车大了一倍,因此行驶速度高,牵引性能优良,爬坡能力强。 美军吉普车在延安,同样发挥出神奇般的作用。美军观察组抵延安不久,运输机降 落在延安机场,四辆崭新的草绿色的吉普车从飞机肚子里钻出来。观察组无专职司 机,有时包瑞德上校也要驾驶吉普车去机场。 美军观察组的基建完工后,我基本上没有什么具体工作,就天天泡在发电机房, 帮助美军技工擦机器,摇飞轮手柄,给吉普车加注黄油,很快与美军技工成了好朋 友。技工能说半了咯叽的中国话,他指着柴油发电机向我介绍:“狗头,发电机”。 我一直不知道“狗头”是发电机的品牌,或是绰号。“狗头”启动困难,有时要请 警卫班的战士来帮忙,大家轮番摇动飞轮手柄,个个气喘吁吁的,柴油机才不紧不 慢地冒出黑烟,转动起来。 有一天,我和技工围着“狗头”发电机忙碌,包瑞德上校从外面走进来,拍拍 技师的后背,说了句英语。技师站起身,平摊沾满油污的双手,意思是他太忙了, 不能去开车。上校不时用手掌轻轻拍打自己的光亮的脑袋,低着头听技师讲话。技 工指一指我,又说了一通英语。后来包瑞德抬起头望着我,嘴里不停地说OK,OK! 第二天,翻译把我和气象台的小徐还有警卫班的两名战士召集到一块。翻译说, 现在美国人有四辆吉普车,没有专职司机,他们的那个技工要搞发电机,又要搞电 灯线路,还要搞保养汽车,忙不过来。他们请求我们替他们开汽车。从此,我在美 军技工的训练下,开始学习汽车驾驶技术。 在观察组的院子里,技工坐在吉普车上逐一讲解吉普车的操作机件和操作要领, 翻译在一旁给我们翻译。经过几天的“理论学习”,我们去东关机场开始操练吉普 车。为了安全,技工拆卸下汽车的挡风玻璃。我第一个坐上吉普车,拧开电门,左 脚踩开离合器,右脚踩“油门”,缓松离合器,吉普车呜呜地叫唤,车身颤抖起来。 技工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大声喊着,翻译在身后提醒我操作要领,吉普车慢慢地动起 来。技工高兴地竖起大拇指。我把变速杆挂到高速挡,同时狠狠踩住油门,吉普车 飞速狂奔。只听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转眼间,掠过桥儿沟,接近飞机场跑道的尽头。 我想该转回去,松开油门,向左转动方向盘。没料到方向盘转动的太急了,车速又 快。吉普车右侧两个轮子离开地面,忽地一下,来了个九十度的侧翻,横躺在飞机 跑道上。我和技工,翻译被甩出车外,我们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互相望着满身满脸 黄土的狼狈相,都哈哈大笑起来。 翻译和技工一问一答说了几句英语,然后对我说:“他说不怪你,没跟你讲要 慢慢地打方向盘。我问他,你坐在一边也不帮小李一下。他说,刚才那个场面他也 懵了”。大家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吉普车翻身摆正。技工又仔细讲了转动方向盘 的要领,让每个人都上车练了几圈。我们天天驾车去飞机场,只几天的工夫,大家 都能熟练的驾驭吉普车了。技工让我们从延河滩捡了许多石块,他用皮尺量了距离, 摆好各种路障,让我们从石头阵中穿行。技师常常在前面开车兜圈子,“中国学生” 追上“美国老师”很难,但是我们还是竭尽全力去追赶。 很快,我们四个人都可以单独驾车,代替美国人去机场接飞机。不久,运输机 又运来两部中吉普。不出车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在技工的指导下,围着吉普车压黄 油,换轮胎,给电瓶充电,用齿轮泵加注汽油。当整备好汽车后,技工常常拿出照 相机给我们拍照。他送我的十几张照片,可惜在东北的围场县遭遇土匪,全部销毁 了。我们四个人也有合影照片,也不知道另外三个伙计还活着?他们手中的照片还 在不在? 1946年6 月,内战全面爆发,美军观察组撤离延安,留下的吉普车,后来被毛 主席、周恩来转战陕北时用上了。 也不知道我的那位“美国教练”现在怎样了,要能够和他一起翻阅延安的旧照 片,该多好呢! 盘尼西林、好莱坞电影和赫尔利将军分别代表着美国的科技、文化和政治,在 六十年前,随着美军观察组的到来,美国的科技、文化和政治在延安有着巨大的影 响力。 美军观察组的少校军医离开延安后,马海德医生负责美军观察组的医疗工作, 他每周至少来一二次,给中美双方的人员看病。大餐厅就是马海德医生的临时疹室。 一次,在我们管理员办公室,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中五个小玻璃瓶放入医疗箱,兴奋 地说,这回可解决大问题了。我问是什么宝贝,他说,是美军给的盘尼西林。 一个星期天,我闲逛到近邻的中组部,碰见王盛荣:“正好,正好!小李,你 在美军观察组工作啊!你找找他们美国人,给我要一种药,好不好?” 我说:“那还不好办。” 王盛荣说:“小李,你等一下,我找一个人,写个条子。”匆匆离去复匆匆归 来。 美军技师看了我带去的英文字条,点点头,转身就走。片刻,拿回十片白色的 药饼饼。他用中国话问我:“少不?少不?” “不少,不少,谢谢你了。” 美军技师拍一拍我的手,拍一拍我的肚子,又拍一拍自己的胸脯,表示再需要 药片尽管找他。 王盛荣得了药片,高兴地手舞足蹈:“小李,你可帮了大忙了!”延安时代, 几乎人人营养不良,体质虚弱,普通的腹泻、痢疾就能要了人命。几粒消炎药可以 挽救一条生命,十分珍贵。 我几次遇见王茜和江青在观察组的柳树林子里跟美国人跳舞,王茜的英文极好, 江青可以借助她与美国人交谈,顺便讨要一些西药。有时毛岸英也来凑热闹。 美军观察组成为延安人了解世界的一个窗口。中宣部的董纯才、柯柏年隔三差 五来观察组搜集英文报刊杂志。我见他们吃力地怀抱大叠的书报,要用吉普车送他 们回家,只有董纯才让我送过一回。 观察组的餐厅亦兼电影放映厅。银幕上放映的好莱坞故事片,豪华的别墅飞奔 的汽车令人耳目一新;半裸的美女和男人女人的亲吻令人瞠目结舌……这些光怪陆 离的画面和延安的艰苦环境有着天壤之别。我们低声嘟囔着,这都是些啥玩意儿! 低级趣味!纷纷离开餐厅,丢下困惑的美国人自己看。后来,美国人似乎醒悟其中 缘由,改为放映战争新闻纪录片,阿留申群岛之战、关岛登陆战、北非战场、诺曼 底登陆战等等。成群的飞机、军舰、坦克、大炮在银幕上打得天昏地暗。我们又有 了看电影的兴趣。观看“珍珠港事件”纪录片的时候,美国人用中国话说:“这就 是日本人轰炸的后果!”。 翻译叮嘱我们,看电影时,愿看就看,不愿看就走,但是观影时不要笑,不要 哭,也不要鼓掌。可是观察组附近几个学校的学员不知道这个规矩,他们看到银幕 上一群群士兵,在猛烈的炮火下纷纷阵亡时,分不清敌友,只要看到死人就很高兴, 兴奋地鼓掌欢笑。后来,有一位美军军官常常站在观察组的大门口,拦住外单位人 问:你来干啥?对方回答:看电影呗!那位军官摇头说,今天没有电影。这些影迷 们只好走了。 美军翻译有时也给我们做电影同声翻译,这是什么地方,进行什么战役。我记 得,有一个记录影片连续演了三夜,美军太平洋部队进攻日军的一个总司令部,十 几栋花岗岩堆垒的二层小楼异常坚固,日军拼命抵抗,美军伤亡惨重。 1944年10月的一天,很久没有来的鬼子轰炸机专门来轰炸美军观察组。清凉山 上响起防空警报,大家都躲进窑洞。炸弹在观察组周围猛烈爆炸,声波和气浪震动 窑洞的门窗。窑洞顶坡的黄土唰唰地流落下来。 日军轰炸机投弹的准确性比起1938年11月第一次空袭延安时差了许多。观察组 院子里的气象观测楼,仓库,餐厅和吉普车都未中弹。只是这次投掷的炸弹很特别, 弹坑很浅,弹片扩散的范围却很广,延河滩上种植的高梁,那浓密的高梁叶被弹片 削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笔直的一根根光杆儿。落入延河的炸弹爆起的弹坑增加了吉 普车涉渡延河的困难,我们只好派出一名警卫战士下河探路,在水中弹坑附近插上 标杆,作为路标。 日军轰炸美军观察组不久,美国特使赫尔利来延安访问。 赫尔利乘坐的大型运输机在机场停稳,机翼上四台发动机还在旋转,刮起滚滚 黄尘,待黄风停息,机场跑道已被吹出四道长长的半米深的凹坑。我坐在吉普车上, 望着从天而降的钢铁巨鸟,心中惊叹不已。吉普车旁周恩来副主席和包瑞德上校亲 切交谈,等候迎接飞机上的美国客人。历史的瞬间就这样在身边掠过,人们却那样 的无动于衷。 1945年8 月,赫尔利第二次飞抵延安,来迎接毛主席赴重庆与蒋介石谈判。毛 主席登上飞机之际,赫尔利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嗷嗷地嚎叫,搞的大家不知道怎么回 事儿。使在场的人们感到他把毛主席弄上飞机,实现了什么阴谋似的。 毛主席去重庆四十多天,延安军民煎熬了四十多天。党政军各个单位天天组织 讨论,议题就是:“毛主席在重庆,如果被蒋介石扣押,被蒋介石暗杀了,我们怎 么办?” 赫尔利亲手结束了中共与美国的“蜜月”关系,为中美两国二十多年的对抗埋 下了种子,在这一点上赫尔利也是历史罪人。 临近1944年圣诞节,观察组买来一头黄牛,准备屠宰了,做圣诞节大餐。黄牛 很聪明,知道末日临头了,不停地低声哀鸣,眼睛里流出大颗大颗的泪水,真让我 伤心。 我和翻译开一辆吉普车,两位美军朋友开一辆吉普车带两只卡宾枪,去南四十 里铺的山沟里砍圣诞树。这天大雪纷飞,我们四个人穿着美式军用皮靴,笨拙地在 没漆深的雪地上跋涉。进了沟口,转过一道山梁,看见满沟的森林,美国人高兴地 大声喊叫,向上奔去,脚下一滑,两人都摔了一个“前趴”。翻译顺手拿过卡宾枪, 让我背上。在森林边缘,一群山鸡受到惊动,呼啦啦地像飞起来。另一名美军急忙 举枪射击,一枪一枪打了十几发子弹,也没击中一只山鸡。我从背上取下卡宾枪, 也不瞄准,向天空飞成一个疙瘩的山鸡放了一枪,只见五颜六色的羽毛伴随片片雪 花飘舞。嘿!还真蒙上了!我们一声欢呼,连滚带爬地捕住在雪地上挣扎的山鸡。 砍圣诞树时,这两位“老外”格外挑剔,一个说,这棵树大了,另一个又嫌树 型不好看。左挑右选,又爬了两个小山包,终于砍到一棵满意的圣诞树。下山时, 翻译悄悄地对我说,小李,你快开车,争取提前半小时到家,我和他们在后面慢慢 走,这是一个任务。 我把卡宾枪放在坐椅旁,不顾雪深路滑,飞车疾驶。回到观察组,早有一人等 候在门口,没等吉普车停稳,他就奔来,从车上取下卡宾枪,转身就走。我跟在他 身后进了我和杨管理员住的那间宿舍。宿舍里还有三人在等候。他们二话不说,拆 卸卡宾枪。一人拿出一架又小又薄的照相机,把卡宾枪的零件一一拍摄下来,一人 用游标卡尺测量零件的尺寸,一人趴在桌子上画草图,记尺寸。测绘完卡宾枪,他 们用白布单兜起全部零件,让我赶快送到警卫班,让战士们擦枪。随后,我走到大 门口,远远看见雪地中开来一辆吉普车。翻译领着那两个美国人来到警卫班,对他 俩说了一通英语。意思是,小李开车也太快了,枪从车子上掉下去了,差一点没压 坏。你们看,他们还在擦枪呢。卡宾枪在当时是新式武器,自从美国人到延安,八 路军总部才见识这种自动步枪。 测绘美军卡宾枪之事后,翻译再三叮嘱我:“没有旁人知道,只有你知道这件 事啊,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讲出来呀!”美军观察组到延安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搜 集延安的情报。中方获取卡宾枪的情报,也是互有往来。 延安的圣诞是美军观察组全体人员的节日。山沟里砍来的小松树,插入一块半 尺厚木版的深孔里,再用三根木条支撑固定,松枝上彩灯闪烁,挂满了各色锡箔的 星星。女打字员用红纸扎了三朵大红花,也挂在圣诞树上。餐厅变成了舞厅,长长 的餐桌上摆了蛋糕、烤鸡、烤牛肉、威士忌酒,舞会宴会持续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