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厢情愿的提议 1950 年元月,熊十力由广州回到武汉。董必武元月28 日致函熊十力,指出, 董与郭沫若、马叙伦、张东苏、张云川诸先生往复商酌,都认为,熊所提出的到北 京来后不作官,能讲学,路上要人招扶等,都容易办,只是坐北向南的房子尚未找 到。非敢缓也,求之实难。3 月7 日,郭沫若致函熊十力,告诉熊,已电李先念省 主席备车票。熊十力离开广州时,叶剑英送行,到武汉之后,林彪、李先念曾设宴 招待,郑位三亲到住所探望。 熊十力三月到京,齐燕铭到车站迎接。到京后住在董必武租定的北京安定门内 车辇店胡同五十一号,房主为周刘氏,系南向房屋,租金若干担米。6 月17 日, 移住护国寺大觉胡同十二号,是张云川觅得的单独的院落。张系熊先生早年的学生。 此时,房屋家具均由政府安排购置,工资按当时最高标准订为八百斤小米。 郭沫若本希望熊十力到中国科学院去,那里没有哲学社会科学学部,但熊十力 说他仍回北大老巢,按老规矩,每周两点钟课,不到校上课,让学生到他家里来。 他仍然过着独居、思考、著述的生活。贺麟、任继愈曾分别带学生到熊家听熊讲课。 这一段时间,熊十力生活比较安定。董必武、徐特立、郭沫若、李四光、张东荪、 张申府、陈铭枢等都来看过他。他与梁漱溟、林宰平、贺麟、伍庸伯、废名等,有 过一些往来。得游者有王星贤、郭大中、刘公纯、阴法鲁等。 这年夏天,熊十力在书肆上偶得《张江陵集》一部。仲秋,写成六万多字的《 与友人论张江陵》(这里,友人是指傅治芗。)的小册子,由几人集资印存二百部。 这本书以儒家政治理想来阐释张居正的业绩和张的思想。在充分肯定江陵政绩的同 时,批评其禁讲学、毁书院。有一段话,实在是熊十力对中共新政权的提醒:“学 术思想,政府可以提倡一种主流,而不可阻遏学术自由研究、独立创造之风气。否 则,学术思想锢蔽,而政治社会制度何由发展日新?江陵身没法毁,可见改政而不 兴学校之教,新政终无基也。”熊先生希望兴民间学校之教,反对思想禁锢,提倡 学术自由研究、独立创造的风气。这一年,熊十力曾写信给毛泽东和中央政府,建 议设立中国哲学研究所,培养研究生研讨国学;恢复南京内学院,由吕秋逸主其事, 恢复浙江智林图书馆,由马一浮主其事;恢复勉仁书院,由梁漱溟主持之。以上后 三机构是早间性质,但请中央或地方政府资助。据说毛泽东曾复信数字,大约是: “十力先生:长函诵悉,谨致谢意。”不过熊十力仍坚持提以上建议,1951 年曾 再上书林伯渠、董必武、郭沫若,1954 年又分别致函毛泽东、郭沫若。 这一年11 月,熊十力通过张云川与大众书店郭大中、万鸿年商量,将与印顺 法师论战的《摧惑显宗记》印二百册。资金由赵介眉赞助。是书以黄庆(黄艮庸) 述的名义,全称为《申述新论旨要平章儒佛摧惑显宗记》,作为“十力丛书”之一。 较之《十力语要初续》中所收入的原文,增加了一些内容,主要是前面增写约一万 字,简要概括《新唯识论》的主旨,书后又附录了两文,一是《与诸生谈新唯识论 大要》、一是《为诸生授新唯识论开讲词》。 1951 年2 至5 月,熊十力在北京著成《论六经》,商诸大众书店郭大中、万 鸿年印二百余部,作为“十力丛书”之一存之。安贫好学的刘公纯帮助校对。这本 书又题“与友人论六经”,友人系指董必武。熊十力春天与董见面时就想与他谈儒 家经典,后取笔谈形式。全书于六经中对《周礼》(即《周官》)发挥甚多,带有 空想社会主义色彩。是书认为,《周官》、《春秋》之社会主义与民主主义为同一 系统,是孔子为万世开太平之书,是中国文化与学术思想之根源。这些观点,在抗 战末年的《读经示要》中已经有了,在以后的《原儒》中更有发挥。本书书末的部 分,是熊十力致林伯渠、董必武、郭沫若的一封长信。信中恳请当局复兴中国文化, 提振学术空气,恢复民间讲学。 熊十力说:“共和已二年,文教方针宜审慎周详,学术空气之提振,更不可缓。 余以为,马列主义毕竟宜中国化。毛公思想,周深得马列主义之精粹,而于中国固 有之学术思想,似亦不能谓其无关系。以余所知,其遥契于《周官》经者似不少。 凡新故替代之际,新者必一面检过去之短而舍弃之,一面又必因过去之长而发挥光 大之。”熊氏指出,中国过去所有学术思想,不可一刀斩绝。“政府必须规设中国 哲学研究所,培养旧学人材。凡在研究机关工作之学者,只须对于新制度认识清楚, 不得违反,而不必求其一致唯物。其有能在唯心论中发挥高深理趣,亦可任其流通。” “几高深理趣之影响于人类生活,恒在无形中。无形也,故乃久大,不当持实用之 观点以苛求之。民国近四十年,新人物对于固有学术思想太疏隔,此为彰明之事实, 无待余言。今日诚欲评判旧学,必先养材。养材必须成立一种研究机关,搜求老辈 素为义理之学者,清任指导。……”他希望首先培养八十名研究生。 熊十力提出,“私立讲学机关宜恢复者”:一、南京内学院,二、智林图书馆, 三、勉仁书院。“一、南京内学院。此为欧阳竟无居士所创办,实继承杨仁山居士 金陵刻经处之遗业。杨公道行,犹在众口。欧访一代大师,不烦称述。谭浏阳在清 季为流血之第一人,即与欧翁同受佛法于杨公者也。 同盟会中巨子如章太炎等,皆与杨公、欧翁有关系。南京佛学研究机关对革命 人物不无相当影响。欧翁虽下世,而其弟子吕秋逸居士克宏前业。当请政务院函商 南京省市政府觅一房屋为内学院院址,邀秋逸主持,暂聚生徒数名,由公家维持其 生活,以后徐图扩充。吾于佛学本不完全赞同,世所共知。然佛法在中国,究是一 大学派,确有不可颠扑者在。内学院为最有历史性及成绩卓著之佛学机关,如其废 坠,未免可惜。”内学院后来确实得到恢复,不过那是在十年以后。 “其次,杭州马一浮先生主持之智林图书馆。一浮究玄义之殊趣,综禅理之要 会,其学行久为世所共仰。抗日时,曾在川主持复性书院,不许某党干涉教学,而 院费卒无着。当世知其事者不少,尚可查询。一浮以私人募资,选刻古书,皆有精 意卓裁,于学术界大有贡献。后改立智林图书馆,绝无经费。清季以来,各书局翻 印古籍,甚多错误。保存木刻,不失古代遗法,似亦切要。拟请政务院函杭州省府、 市府,酌予资助其刻书事业,并得聚讲友及生徒数名,存旧学一线之延。一浮之友 叶左文先生,博文约礼之醇儒也。 同居讲学,实为嘉会。”“其三,梁漱溟先生主持之勉仁书院。在民国十年左 右,彼与北大哲学系诸高材生,有私人讲习之所,日勉仁斋。青年好学者,颇受影 响。抗日时,始在四川北倍成立勉仁书院。漱溟方奔走民盟,余时栖止勉院,曾以 《大易》、《春秋》、《周官》三经教学者。漱溟本非事功材,以讲学为佳。愚意, 拟请政府准予资助其恢复勉院。规模不必大,使其墙养旧学种子可也。”“予确信 全世界反帝成功后,孔子六经之道当为尔时人类所急切需要,吾愿政府注意培育种 子。”“中国文化在大地上自为一种体系。晚周学术复兴运动,此时纵不能作,而 搜求晚周坠绪,存其种子,则万不可无此一段工夫。中国五千年文化,不可不自爱 惜。清季迄民国,凡固有学术,废绝已久。 毛公主张评判接受,下怀不胜感奋,故敢抒其积怀。年来深感政府以大公之道, 行苦干实干之政。余确有中夏复兴之信念。故对文化,欲效献曝之忧。”熊先生这 些话说得相当客气,但在当时亦是空谷足音,特别具有深意。 关于不必强求一致信奉唯物主义,允许唯心论流通,关于应当复兴私人讲学, 培养旧学种子,弘扬固有学术文化,可谓言人之所不敢言。熊十力在本书开篇从立 国之道的高度,提出今之所急,莫如立国立人精神。强调中华立国五千年,自有高 深悠久之文化。中国人之作人与立国的特殊精神,正是我们的立国之道。虽被人目 为迂阔,却令人深思。 1951 年5 月,熊十力曾托李渊庭带一字条给梁漱溟:“辩证法。《易》与新 学说确有不同处。新义根底是斗争,《易》道虽不废斗争,但斗争是不得已而用之。 要以仁义为经常之道,我正在于此处用心。”是月,曾有两长函致梁漱溟,讨论梁 著《中国文化要义》。对梁先生提出的中国文化“早熟”、“退化”诸说,对所谓 中西文化发展归本于情感与理智各有偏胜之说,关于中国古代没有“民治”思想之 说,关于中国学术不能谓为哲学,不妨说为主义与思想及艺术云云,熊十力都提出 了批评。 这年6 月30 日,熊十力致函蒙文通,言及自己的孤独,说自己足不出户,亦 无人往来,老学生只二三人时一过。林宰平住得太远。梁漱溟和张东苏不常到此, 所思亦不尽同。唯贺磷还常见面。贺是性情中人。北大哲学系学生九人左右,每星 期天来一次,听熊先生讲授《新论》,然往往因开会游行,不能不多旷缺。八月, 通过张遵骝介绍,刘静窗始与熊十力通信。 1951 年腊月至1952 年秋,熊十力集中精力删削《新唯识论》语体本,文字 减少了近一半左右(熊先生自己说减少了三分之二),结构、主旨未变。 1952 年秋移居十刹海后海的鼓搂大金丝套十三号,一所小四合院。这是国务 院购买的,乃公房,安排熊先生住。(熊先生1954 年离开北京时即把房子退掉了。) 1953 年冬,由董必武协助印行的《新唯识论》(壬辰删定本)问世。 是书线装一册,仍是上中下三卷九章,加一附录。是书“赘语”仍申体用不二、 心物不二、能质不二、吾人生命与宇宙大生命本来不二等义,强调推衍《易》义, 归本《大易》。熊十力说自己“七十年来所悟、所见、所信、所守在兹。今衰矣, 无复进境,聊存此书,为将来批判旧学者供一参考资料。”1953 年,美籍华裔学 者陈荣捷的英文著作《现代中国宗教之趋势》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在“知识 份子之宗教”一章详述了熊十力的《新唯识论》,首先把熊氏思想介绍到西方。 1953 年,斯大林去世,让许多小学生也哭成一团。熊十力对此持坚决的批评 态度。 1954 年,自春至秋,熊十力埋头著《原儒》。这是熊十力的又一大著。 到中秋节,熊十力已将上卷写完。熊十力在北京居住,生活上乏人熙料,仲光 早已外出参加工作,幼光一家住得又远,加以气候干燥,冬季太冷,遂提出要求, 回上海依子世菩居住。董必武从他生活上考虑,也劝他去沪与家人团聚。董老说, 老人还是与子女住在一起好。10 月29 日,由弟子刘公纯、周朋初陪同,先生离 京,从此定居沪上。行前,董必武、林伯渠、吴玉章等在北京饭店为熊十力饯行。 五十年代初,熊十力在北京四年多的生活是安定的,但也是孤寂的。他虽然受 到礼遇,但内心深处却充满着惆怅。他那一厢情愿的建言,关于复兴中国文化、重 振古代儒学的主张,不可能不被凉在一边;而自己的哲学,理会者更加稀少;昔目 的友朋门生故旧又开始各忙各的,聚首日渐稀罕。在北京先还有些学生来谈谈,后 来就没有什么人上门了,有的连信都没有一封了。 有的人过去对他执弟子札,但是到某种运动一来,竟说,我不知道熊有什么学 问。这才是他离开京华的真实原因。 初回北京的那些年,一段有趣的轶闻,是熊十力与齐白石的交往。仲光经人介 绍曾从齐白石学画,成为白石老人的女弟子之一。齐先生有一天忽然提出访问熊先 生。国画大师与哲学大师竟然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熊十力的书法很少有人称赞, 独独齐白石认为妙不可言。熊曾写一文祝寿。齐白石很佩服其文采,曾请熊为齐母 写祭文。齐白石为此还送给熊一幅题为《老少牛》的国画。齐自石曾对人说,熊十 力是我最好的朋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