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沤灭全归海落日下崦嵫 1966 年,“文化大革命”爆发。熊十力,这位旷代奇哲,和千千万万的文化 人一样,消逝在一个残酷地践踏人类文明和民族精神的“文化大革命”的浊流之中 了。 1966 年“文革”开始不久,熊十力被视为“反动学术权威”。淮海中路二○ 六八号小楼被复旦小学、建新中学的红卫兵轮番抄查,熊十力被日夜批斗,勒令交 待历史问题,并与邻居京剧名旦童某并排在街头示众受辱。大字报贴到门口,家中 书籍手稿被撕毁、拿走或查封。又被勒令搬出淮寓,房屋被长宁区房管所造反队头 头没收霸占,不允许熊家家人进入此屋。熊十力回到青云路家中,青寓亦被抄家, 父子两代均受批斗。北京一○一中学红卫兵追寻到青云路,审问熊十力,问他知不 知道刘少奇当年在庐山白鹿书院时有甚么反动活动等等。熊十力一律回答“不知” 二字,因被视为态度顽固又受批斗。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熊十力身心俱受摧残, 心境悲凉,但求速去。 “文革”刚开始不久,熊十力被这突如其来的运动弄得莫名其妙,还不断给董 必武、陈毅等写信(但多数被家人扣下未发出去),对“文革”提出异议,提出批 评。以后他知道写信已无用了,董、陈等人尚无法自保,又不断地在纸条上,甚至 在裤子上、袜子上写着对“文革”的批判。1967 年以后,批斗基本结束,熊十力 常常一个人独自到街上或公园去,跌跌撞撞地走着,双泪长流,口中念念有词: “中国文化亡了”、中国文化亡了!”直到实在走不动了,才坐到地上休息。这时, 悄悄尾随于后的小女婿(熊再光的丈夫彭亮生)才敢露面(熊十力不让家人跟着他 出来),搀扶着他,慢慢地走回家去。 1968 年,熊十力在家曾拒绝饮食,后改为减食,以求速死。但仍不停地写书, 写了又毁,毁了又写。春夏之交,又患肺炎,病后不肯服药,送医院前已发高烧。 在虹口医院治疗后基本好转,但他习惯于一清早开窗,又患感冒。病体衰弱,大使 用力过猛,心力衰竭,抢救不及,于5 月23 日上午九时与世长辞,终年八十四岁。 先一年,1967 年6 月2 日. 马一浮先生在杭州病逝,终年八十五岁。马先生 与熊先生、梁先生一样,未能逃过“文革”劫难。1966 年马先生的家被抄。抄家 的头一天,一园林工人获悉红卫兵将去蒋庄“扫四旧”,即连夜报信,马先生内侄 女汤俶方小姐与省委统战部联络,次晨转移他处。红卫兵拟火焚古书字画,幸浙江 图书馆未人抢救文物。马先生从此未回蒋庄。梁先生在北京亦遭红卫兵抄家、焚书 画、扫地出门之灾。北京一二三中学的红卫兵还勒令梁老夫人跪在地上吃生丝爪, 梁先生为夫人说话,红卫兵喝令梁也跪下。马先生避居安吉路一处陋屋时,尚在关 心友生。当听说李叔同弟子潘天寿在美术学院遭到非人待遇时,马先生连声叹道: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从此不再开口,一病不起,马先生自知不能再起,写下 了绝笔诗《拟告别亲友》: 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乏。 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 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 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 沤海之喻,熊先生用于哲学论著,马先生用于哲理诗。佛教的沤海之喻的文化 意蕴久远深长。其实一人一物,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水泡,“浮沤”,沤生沤灭, 生死变幻,终极地要归于宇宙无尽的大海之中。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宇宙生命不就 是沤与海的关系吗?生与死,只是平常事而已。马先生以楚辞形式历写的《自题碑 文》更表现了他们这一代文化人的心境: 孰宴息兮此山陬。 古之逸民兮今莫与俦。 驱日月兮行九幽,安悍独兮背人流;枯搞不舍兮厄穷不忧,屋日寡闻兮庶殁齿 而无怨尤: 道不可为苟悦兮生不可以幸求。 世各从其所好兮吾独违乎迷之邮;志不可得终遂兮自今其归休。 委形而去兮乘化而游,蝉蜕于兹壤兮依先人之故丘。 莫余知其何憾兮任千载之悠悠! 熊马梁诸先生的确是独行孤往。敢背人流的文化巨人,虽穷厄一生,从不苟且, 尽管复兴中国文化的志向因时势所限不可终遂,但他们尽了自己的责任,也就可以 乘化而去,回归自然,而没有什么遗憾了!在“文革”的狂风暴雨中,梁先生仍能 静下心来写《儒佛异同论》。在批林批孔的淫威下,梁先生竟然写《今天我们应当 如何评价孔子》,并在全国政协学习会上辩论。 这是何等地专人钦佩! 1967 年美国哲学百科全书和1968 年大英百科全书为熊十力先生立有专条。 1968 年7 月14 日香港东方人文学会及哲学会假中文大学新亚书院礼堂为熊十力 先生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吴俊异、唐君毅主持会议并致悼词。 1971 年5 月,熊先生夫人韩既光逝世。9 月,先生和夫人的骨灰被送回黄冈 故里安葬。1979 年4 月14 日上海各界在龙华革命公墓隆重举行追悼大会,周谷 城先生致悼词,全国攻协、中共中央统战部、北京大学、湖北省政协、上海市政协 及梁漱溟、周予同、贺麟、任继愈、刘佛年、魏文伯等送了花圈。 这次追悼会含有平反昭雪之意,因为熊先生不仅在逝世前受尽摧残折磨,而且 逝世以后也招致诬蔑。如“四人帮”的梁效班子于1974 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五 四以来反动派、地主资产阶级学者尊孔复古言论辑录》小册子,批判熊十力先生1949 年解放前夕“竭力鼓吹‘去兵去食’,‘以诚信立国’,是妄图以孔子之道阻挡伟 大的人民解放战争的历史车轮。”其实这种政治帽子在此前此后都有人给熊先生戴 上。如1962 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杜国库文集》中,王匡写的《写在<杜国库 文集>后面》一文,将抗战时期出现的冯友兰《新理学》和熊十力《新唯识论》, 看作是与“反动派残害人民和投降主义逆流”相呼应的“反动复古主义思想学说”。 熊十力思想的真义,到八十年代才逐渐有学者作真正的研究。熊十力先生论著的搜 集整理也才真正捉列议事日程上来。1985 年12 月底,在熊先生故乡黄冈召开了 国际性的“纪念熊十力先生诞生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出席这一学术盛会的,有 未自全国各地及海外学者,共百多人。这次会议对熊先生哲学思想展开了深入的讨 论,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梁漱溟、冯友兰、张岱年、周辅成、任继愈、石峻、 冯契、谢石麟、朱宝昌、唐致中、杨玉清、贾亦斌、田慕周、李景贤、吴林伯、潘 雨廷、习傅裕、萧■父、汤一介、楼宇烈、唐明邦、唐文权、袁伟时、冉雲华[ 加 ]、杜维明[美] 、成中英、[ 美] 、姜允明[ 澳] 、布罗夫[ 苏] 、坂元弘子[ 日 ]、高振农、舒默、吕希晨、郭齐勇、景海峰、郑家栋、陈来、高瑞泉、李维武等都 发表了论文,著名学者张申府、贺麟、侯外庐、陈荣捷[ 美] 、虞愚、周辅成、王 元化、高田淳[ 日] 、刘述先[ 香港] 及熊先生一些老弟于王星贤、王森、韩镜清、 王凉元、曹慕樊、吕烈卿、黎涤玄、李渊庭、朱惠清[ 香港] 、谢石麟、张遵骝、 谢随知、唐致中、徐令宣等,都给大会发来了贺电贺函。 与会学者充分肯定了熊十力先生的一生,特别是他的哲学思想。大家还乘车前 往黄冈县上巴河镇拜谒、祭扫了熊十力先生陵墓,在这次会议之前,黄冈县人民政 府将熊先生及夫人的灵灰移葬于巴河畔白羊山巅,正式修筑了熊先生墓园。矗立墓 前的大理石砷,正面携刻有梁漱俱先生题字:“熊十力先生韩既光夫人之墓”,背 面镌刻有由笔者所撰并请书法家虞愚先生书写的碑文。 回顾熊先生的一生,早年投笔从戎,参加反清革命,继之由辛亥革命的失败, 痛切地认识到,没有民族文化精神的陶养和道德理想的追求,放任于本根良知的泊 没和功名利禄的追逐,只可能出现“革命成功,走狗当道”的结局。军阀混战,百 事日非,曾经参加过革命的人,营营苟苟于利益之中,使他愤然退出政界,专攻学 术,走上学界。他对那种崇洋媚外的殖民地心态和奴才性格深恶痛纶。那些浮浅贫 乏的所谓“学人”,看来不过是“海上逐臭之夫”,抛却自我,失所依归。这就激 起他以强烈的民族自尊意识,自主自立的信念,拯救民族自信心的衰亡,首先要救 活这浮浅芜杂、随波逐流、菲薄固有、追袭外人肤表的所谓“思想界”。 从对老百姓“民生之艰”的忧患,上升到对“民族文化兴衰”的忧患,熊先生 挺立了、接续了民族文化的生命。日寇侵华的大变局,更加强化了熊先生的忧患意 识。锻造我们民族的哲学系统,是他的生命关怀中之最大的关怀。他一生孤冷穷困, 生活拮据,而能几十年如一日,甘于枯淡,独立著述。 平日他清晨四点左右即起床读书,中午亦只闭目坐上片刻,把全部心血、精力 集中于苦学精思之中。无论孤羁于穷乡僻壤,还是生活在现代大都会,他都不为外 在环境所困扰或引诱,孜孜矻矻于学术研究之中。没有孤冷到极度的精神毅力,是 断断做不到的! 他一生鞭答奴隶性格,主张不集一途,不尚众宠,空诸依傍,独立不苟。 他尝说: 清季迄今,学人尽弃因有宝藏,不屑探究,而于西学,亦不穷其根抵,徒以涉 猎所得若干肤泛知解,妄自矜炫。凭其浅衷,而逞臆想,何关理道;集其浮词,而 名著作,有甚意义?以此率天下,而同为无本之学,思想失自主,精神失独立,生 心害政,而欲国之不依于人,种之不奴于人,奚可得哉?天积众刚以自强,世界积 无量强有力分子以成至洽。 有依人者,始有宰制此依者,有奴于人者,始有鞭笞此奴者,至治恶可得乎? 吾国人今日所急需要者,思想独立、学术独立、精神独立,一切依自不依他,高视 阔步,而游乎广天博地之间,空诸攸傍,自诚自明。以此自材,将为世界文化开发 新生命,岂惟自救而已战? 这是熊十力精神的写照,是他的遗言中之最重要的教诲。这对于民族文化的挺 立、学术的独立、个体人格和文格的彰显,都有重要的启迪。 在学问上,熊十力学无常师,堂庞甚广,但对古今中外的权威大家,都不盲目 迷信、崇拜。他常说:“吾平生著述与笔札之属,字字从胸中流出,稍有识者,当 能知之。吾所为文字,向不肯引古书。有时对流俗须征引旧文,但此等处亦不多。 ……陆象山云:六经皆我注脚,未可如言取义。(如言,即执著言说之谓。)”他 作为玄学家,这是他创发新论的一个独有的性格。 1949 年以后,他申育自己一辈子学的是唯心论,无法改变自己的哲学主张, 他决没有“尽弃其所学”,相反,常常言人之所畏言。他与马一浮、梁漱溟一样, “确乎其不可拔”,终其身坚守自己的哲学信念和哲学体系,没有作过检讨,也没 有作过迎合风会的修订。从外缘来说,人们也许会说,他因得到友人董必武等的保 护,没有受到思想改造、大批判的压力。但他并没有生活在世外桃源,他直接地感 受到氛围的压抑和孤寂的痛苦,他从没有违心地放弃他的道德理想唯心主义,反而 一次次作出辩护。而当此之时,该有多少人主动逢迎、主动检讨呢!这只有我们真 切体验过1949—1978 年大陆思想界氛围的人,才能感受到熊先生晚年坚守己见、 护持己性的不易。他没有跟风赶浪,反而一以贯之地维护传统文化的精髓,发掘孔 子之道。在1949年之后的中国大陆,能有几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一个人人格的可贵, 就在于他能大节不亏,一以贯之,持守节操。 著名哲学家金岳霖曾经对张岱年说过:“熊先生的哲学中有人”!金岳霖说这 句话时,是非常谦虚地以自己作为反衬的。金先生说他自己的哲学中没有人。而所 谓“哲学中有人”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的立言与立德是一致的,学术与生命是 一致的。金先生用英文向外国朋友介绍中国哲学时曾经指出:中国哲学家与他的哲 学是一致的,哲学家的生活就是在实践他自己的哲学,甚至可以说,哲学家本人就 是实行他的哲学的工具。与西方哲学家之讲堂里讲的、书本上写的是一套,而自己 做的是另一套完全不同。如果把自己的人生和自己所讲的哲学割裂开来,讲的是一 套,行的是另一套,硬把人生哲学(做人的道理)给取消了,或者对人是一套,对 己又是一套,此时是一套,彼时又是一套,保留庸俗不堪的市侩哲学,不敢亮出来 给人看,这样的人是不够资格当中国哲学家的。如果不讲正气,不讲道义,没有人 格操守,哲学研究的目的只是为了发表著作,攫取利禄浮名,这样的人也是不够资 格研究中国哲学的。 据柏拉图记载,苏格拉底赞美伊素克拉底时曾说过,“此人中有哲学”。 我国著名哲学家方东美说,中国哲学家却要把这句话反过来说:“中国哲学中 有人。”“中国四大思想传统:儒家、道家、佛学、新儒家(按指宋明儒学),都 有一个共同的预设,就是哲学的智慧是从伟大精神人格中流露出来的。”民族的生 命精神透过一定哲学家、思想家的性情品格表达出来。真正的哲学家的哲学,思想 家的思想,其背后总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格在那里呼之欲出!任何的自我标榜,任何 的矫揉造作,任何的反复无常,任何的不守节操,都与中国的哲学思想家不类。熊 先生的哲学中有人,熊先生其人中有哲学。天下庶民的忧患,民族文化的危机,坎 坷生活的体验,特立独行的品格,全部溶化在熊氏哲学和熊氏生活之中。 熊先生这个人的性格特征,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禅的机趣、道的自然与儒的 真性。 据任继愈先生说,熊先生讲课时,或者平日与友人门生论学时,讲到重要的地 方,往往意气风发,情不自禁,随手在听讲者的头上或肩上拍一巴掌,然后哈哈大 笑,声振堂宇。有一次他与张东荪论学,谈得兴起,一巴掌拍在张的肩上、张逡巡 后退。郑听先生说,他在天津南开求学时,听熊先生讲课,同学们怕熊先生“棒喝”, 每一次早一点到场,找一个离老师远一点的位子坐下。熊先生教弟子,不只“棒喝”, 更多“机锋”。熊先生著作中最喜引用禅宗公案,他说他平生最服膺马祖掐百丈鼻 孔的公案和马祖启发慧海自识本心的公案。他的著作自署“黄冈熊十力造”,这实 际上是以菩萨自诩。据说他也曾开玩笑地自称“熊十力菩萨”。他生活中的禅的机 趣,令人捧腹。 熊先生更有道的飘逸。他喜与友人门生在江边或山林游走,在闲暇时与自然山 水融成一体。他天庭饱满,目光炯炯,银色的胡子在胸前飘动,身着一袭旧布长衫, 足登两只布鞋,二三门人跟随,山麓湖畔行吟,活脱脱一仙风道骨!熊先生不喜雕 饰,通脱旷达。一次王元化来拜访,他正在沐浴,让王进去,他赤身坐在澡盆里与 王谈话,颇有点魏晋人的风度。前面说过,他与废名争论起来,一会儿扭打一团, 一会又谈笑风生,心如赤子,一任感情自然流露。熊先生喜简脱。他的信札、著作, 不拘纸张,常常写在已用纸的背面。例如1964 年4 月10 日给唐致中的信,就写 在上海市政协发给他出席三届一次会议的通知上。他的信,常常信笔写成,潦草不 堪。确如王元化所说,他没有古代儒者程伊川的居恭色庄之态,也没有现代名士马 一浮的典雅考究之仪。 熊十力在艰苦著述之余,虽无作诗填词之雅好,然常常吟诗诵文,优游于庄禅 之际,沉醉于陶诗之境。“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 和”(陶潜);“拔地雷声惊筝梦,弥天雨色养花神”(王船山);“人人心中有 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王阳明)。这都是 熊十力时常吟咏的诗句。 熊十力除有禅的机趣、道的飘逸之外,更多的是儒的真性。他待人情感真挚, 很多贫寒书生求他找人介绍工作或继续求学,他都热心帮忙推荐。他著书、做事, 认真不苟。他自号“子真”,号如其人,憎爱分明,胸怀洒落。 他是真的知识、真的生活、真的人格相结合的典范。他毕生“与天下庶民同忧 患”。抗战时期,每每想到沦陷区的亲友故旧、庶民百姓,他总是禁不住嚎陶大哭, 有时亦破口大骂执攻当局。他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乐于助人,尤其是有危难的人。 与他相处,好像接近一盆火,灼热暖人。 熊十力一生决不媚俗,决不随人俯仰。他憎恶那种“颠狂柳絮随凤舞,轻薄桃 花逐水流”的小人儒和乡愿。凡是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他爱骂人,尤其爱骂达官贵 人和名士。他认为中国的希望不在达官贵人和名士,而在庶民,在为民请命、舍身 求法、埋头苦干、拼命硬于的普通的人。好骂朋友和学生,也是熊十力生活的一部 分,这往往是因为“优世之恩深,愤世之情急。忧愤急,而亦不忍离世,故求人也 殷,责人也切。”他胸怀坦荡,具有大将风度。 “他也像普通人一样,有时为了一点小事发脾气,过后,却深自谴责,好像雷 阵雨过后,蓝天白云分外清新,胸中不留纤毫芥蒂,真如古人所说的,如光风弄月。 他具有只有他才具有的一种人格美。”熊十力有才却不恃才。1949 年5 月7 日, 唐致中与其兄君毅去番禹化龙乡黄氏观海楼去看望熊先生时,熊给致中题辞:“虽 有慧根,弗裕之以学,其慧未能宏也。虽有特操,弗裕之以学,其操不离僻也。” 我想这也是熊先生治学的切身感受。他自己确实是学慧互济。他把忧患意识和乐观 精神融和成一体。他曾自题堂联:“凝神乃可晋学,因精所以养气。”1963 年冬 在北京,熊十力曾以王良的语录给熊仲光题书扇面:“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 私欲一荫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还自乐。”熊先生沉浸在学问中, 沉浸在自得其乐的至乐之境中。他对生活上的琐事都不大会办,颇有点书呆子的迂 阔。熊先生大女婿徐碧字教授曾对我说过,原来住在老汉口时,熊先生要他去发信, 走水路的信要他投到江边的邮筒中去,走陆路的信则要他投到大智门火车站附近的 邮筒中去,说是如此投信才到得快一些。真令人忍俊不禁。 总之,就熊十力整个的人格来说,的确兼备有儒的忧患和道的超脱。他的自强 不息、意气风发、认真不苟、发愤忘食,他的关怀他人、系念民间疾苦、知其不可 而为之,他关于道德沉沦的深沉忧患及穷居陋巷,自得其乐,安贫乐道的“君子三 乐”的情怀,都是懦者的凤范,另一方面,他一任自然,遂性率真,与风情俗世、 与社会热潮保持距离,独善其身,白首松云,超然物外,体悟道休,又具有道家的 神韵情采。中国文士的理想人格不正是优与乐、出世与入世、积极进取与恬谈情乐 的统一么? 全面地体悟熊十力先生的学术和人格,我认为不能离开熊十力所处的文化氛围 及文化共同体,尤其是熊先生与马一浮先生、梁漱俱先生的关系。 熊、马、梁三先生被弟子们称为“三圣”。弟子们自称“圣人之徒”。 二十至三十年代,很长一段时间,熊先生在北方,或住梁宅——北平缨子胡同 十六号,或在万寿山大有庄、山东邹平等地与粱先生师弟合住,共同修养心性,抵 碾品行,相互批评帮助,把学问与修养结合起来。1930 年,熊先生始与马先生交 游,而后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抗战到后方,熊先后到马、梁所办书院生活。1949 年以后,三先生相互关心,密切联络,心心相印,息息相关。他们的朋友、学生, 往往是共同的,相互流动的。如伍庸伯、张俶知等,原是梁先生朋友,贺昌群、钟 泰(钟山)等原是马先生朋友,后来都成了熊先生朋友。张立民(家鼎)原是熊先 生弟子,在危难时受到熊先生保护,曾随侍熊先生,帮助整理文稿,但后来成为马 一浮先生的得力助手,随待马先生数十年。黄良庸、王乎叔、陈亚三、李渊庭等原 是梁先生弟子,后也成了熊先生弟子,云颂天、刘锡嘏(公纯)、李笑春等原是熊 先生弟子,后也成了梁、马的弟子。王培德(星贤)、袁心粲、王伯尹、张德钧等, 大约是先从马先生,后又与熊先生友善,以师事之。此外,高赞非、谢石麟、周通 旦等等,无不并尊三先生为师。 以后,熊、马、梁身边的弟子们,相互流动,或以他们办的民间书院(如后来 梁先生的勉仁书院、马先生的复性书院)为依托,或谨以情义相维系。 三圣及其弟子,构成了某种“文化共同体”,在二十至四十年代,以弘扬中国 文化为职志。这确实很有二点宋明儒的昧道了。道义在师生的激励、履践中,在艰 危境地的相互扶掖中,深深扎下根来。在这种团体(哪怕是松散的)中,在师友关 系中,人们所获得的,不唯是知识、学问,更多的却是智慧、德行。他们是保留我 国传统人文教育特征的文化殿军,此后,在洋化的现代教育中,很少能找到这种师 生关系了,很少有把学问与德行,做人与为文密切联系的共同生活的纽带了! 作为现代大儒,熊、马、梁三先生代表了中国文化的活的精神。同时,他们又 各有个性特征。诚如徐复观所说,“熊先生规模宏大,马先生义理精纯,梁先生践 履笃实。”在学问路径上,梁、熊、马都比较认同陆王心学,且都浸润于佛典;但 马先生对程朱理学亦有深切理解、吸收、融会,马与熊对庄子、陶渊明的飘逸有更 多共鸣。在对政治的态度上,三先生早年都参加过反清革命,后来都不同程度地脱 离政治;但梁先生始终没有摆脱与政治的纠葛,积极人世,干预时政,熊与马,特 别是马则看得很透,完全是一隐逸之上。梁的时代之悲情悲愿最强烈,不倦地奔走, 知其不可而为之;熊由关心事功转向学术后:竭力与政治保持距离;马最平淡、宁 静,远离尘世喧嚣。 在知识结构上,他们都力图融会西方、印度和中国文化,但经、史、子、集的 底子,马先生扫“得最好,旧学修养最高,诗词书法,无不精到。梁先生懂英文, 马先生曾游学数国,通好几种文字。熊先生虽不通西文,然据谢石磷说,汤锅予先 生曾说过,熊先生通过对翻译本子的研讨,比一般留学生更理解西方哲学。这是因 为,熊先生有极高的哲学智慧和体悟能力。在哲学创造上,熊先生胆子最大,敢放 创造体系;梁先生不主张按西方本体论、宇宙论、知识论的路数重建儒学,而仍走 生命哲学、实行哲学的道路,他的生活即是他的哲学;马先生更为超越,他是当代 诗哲,他的哲学思想寓于诗中。 在性格上,马先生含蓄温存,宅心固厚;熊先生抉发痛快,动辄骂人;梁先生 既是骆驼又是狮子,平时诚恕,关键时能作狮子之吼。在言词上,马先生言辞简短, 意在言外,梁先生洗练、准确,他们多谈事实而少有褒贬;熊先生则滔滔不绝,无 所不言,情感外露。对比三先生的墨宝:马先生不愧书法大家,曾遍临魏晋六朝诸 碑,以欧字立基,而以王字《圣教》蒙其外,寓沉雄于静穆之中;梁先生虽不善书 法,但笔力遒劲,书面整洁,一笔不苟;唯有熊先生,他的书信文稿常常写在顺手 拈来的破纸烂笺背面,挤得满满的,有时既无天头地脚,又无左右间隔,写完之后 复用朱笔圈圈点点,不时加上“吃紧”、“此处吃紧”的警语,往往弄得一塌糊涂, 难于辨认。 人们笑曰:“马一浮”和“熊十力”正好是一副对联。尝在杭州“楼外楼”吃 饭,马先生食不厌精,熊先生食不择味。指导学生读书,马先生主张遴选精华、循 序渐进,熊先生则主张开放式读书,泛观博览。熊先生说马先生取人太严,而他主 张取人应宽。他说,王阳明取人太严,所以王阳明以后没有第二个王阳明。曾国藩 取人较宽,所以曾国藩以后不但有第二个曾国藩,还有第三个曾国藩。有人作对联 曰:“七贤笑做熊十力,四皓微仪马一浮”。 三十年代熊先生在北平沙滩银闸胡同居住时,书斋里挂着马先生以“蠲史”题 署的对联:“毗那座客难酬对,函谷逢人疆著书”。马先生以维摩洁和老子之典譬 喻熊先生的博大气象。而据胡世华先生回忆,熊先生三十年代在北平自题堂联却是 “道之将废矣,文不在兹乎”,是何等地儒者的自信自觉! 马先生1944 年曾集杜诗自题堂联,以表情怀:“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 自咏诗”!这又是另一种境界,庄禅的境界!熊先生也有庄禅之境,他的另一自题 堂联是:“固穹遗俗虑,宴坐多奇怀”。马先生曾为朱某作屏条:“侄静在平气, 至神唯顺心。道非贵与贱,达者古犹今。功名在廊庙,闲暇在山林。”真是妙不可 言!儒道互补、忧乐圆融,于三先生身上得到有力的体现。 梁、马、熊三先生也有矛盾与分歧,如在复性书院办学方针与用人的问题上, 马熊有过隔阂;在治学风格上,梁对熊多所批评;在梁奔走社会政治问题方面,熊 马表现得冷漠。但他们之间的友谊却超过了一般的朋友。关于他们之间的交往过程, 本书前数章已按历史顺序作了详细说明,包括马先生的《新唯识论序》和梁先生的 《读熊著各书书后》等文字的评价。对三先生的学术思想作比较研究,不是本书的 内容,我在这里只是想提示,三先生及其文化共同体为在本世纪捍卫传统文化作出 了积极的贡献。 硕果从缘有,因华绕坐生。 芙蓉初日丽,松柏四时贞。 绰约颜如醉;芳菲袖已盈。 不忧霜雪盛,长得意分明。 ——红梅馆为熊十力题 孤山萧寺忆谈玄,云卧林栖各暮年。 悬解终期千岁后,生朝长占一春先。 天机自发高文在,权教还依世谛传。 刹海花光应似旧,可能重泛圣湖船! ——一九五三年贺熊先生寿诗 人老真同日已西,雪消还见水平堤。 只今蓬藋逃虚久,未有梧桐与风栖。 晚守穷湖甘哉泄,旱闻开经渐成蹊。 扶衰起敝他年事,欲上丹霄莫藉梯。 我们从以上所录马先生赠熊先生的几首诗中,可以看出他们的友谊和价值取向 的一致。尤其是他们都具有懦的真性和道的孤寂。他们做人与为学的独立不苟,永 远值得人们学习。 熊先生的哲学及其在二十世纪中国哲学中的地位,我想清用几位著名学者的话 来表达。著名哲学家、北京大学张岱年教授指出,熊先生“著作丰富,内容宏博渊 奥,励有甚深义蕴。以他的皙学著作和现代西方一些著名哲学家的著作相比,实无 逊色。”著名哲学史家、美籍华裔学者陈荣捷教授1952年在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 现代中国之宗教趋势》中,待别是1963 年,在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的《中国哲学资 料书》中,较详细介绍二十世纪中国哲学家时,重点介绍了冯友兰和熊十力。后者 第四十三章为《当代唯心论新儒学: 熊十力》,从《新唯识论》和《原儒》中摘引了熊先生关于“翕与辟”、“理 与气”、“心与仁”、“体与用”的大量论述。在以上两书中,陈荣捷比较了在当 代重建传统哲学的冯友兰、熊十力二先生,认为“熊冯二氏,而以熊氏为先,盖以 其哲学皆从中国哲学内部开展,非将西方思想与经学苟合也”;冯氏则“太过西化”。 他认为,熊十力“给予唯心主义新儒学以一种更稳固的形而上学基础和更能动的特 性”。陈荣捷先生在给我们寄来的祝贺“纪念熊十力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学术讨论会” 的贺函中又指出,熊十力的思路“以易经为基,阐发内圣外王之道,实为我国哲学 主流,不为佛染,不被西风,非旧囊新酒之可比。”“其影响之于中外,未可限量 也。”无疑,熊十力是世界级的哲学家,他的人文睿智不让同时代的东西方哲人。 熊先生的人格感召力和学术影响力之大,也是同时代的许多学人无法比拟的。 二十世纪后半期活跃在港台学界的著名的传统主义者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三教 授都是他的学生,不同程度地受到他的熏陶,并从主导思想上接续、光大,推进、 发展了他的事业。熊十力师弟及再传弟子,坚持同样的精神方向,在二十世纪中国 思想史上是一段有趣的佳话和颇有深意的文化现象。我这里不是从门户上来说的。 熊先生本人极其反对拘执门户和家派。 关放熊十力哲学,我将在下一章作专门的述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