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雏凤凌空 到上海后,王莹住在法租界北四川路一间不大的阁楼上。楼主人是一个白俄的 老妇人。楼前,有几株法国梧桐。四周环境十分清幽。 王莹最高兴的是,她的良师益友阿英被保释出狱了!师生会面后,阿英很快就 介绍王莹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济难会。第一次加入革命组织,王莹心情 很激动,感到自己这个被遗弃的孤女好象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样,她与济难会的 同志,亲如一家。她是年龄最小的会员,大家都亲切地称她为小妹妹,她呢,也亲 昵地称周围的女同志叫姐姐。其中有一位姐姐叫谢冰莹,比王莹大几岁,听到王莹 童年不幸的身世后,很同情她。谢冰莹见她长得很秀气,又聪明好学,文静多思, 从心里喜欢这个小妹妹。王莹早就听说谢冰莹大姐曾参加北伐战争,写过轰动一时 的《从军日记》,对这位大姐十分敬重。有一天,谢冰莹听说王莹因写公开信给军 阀何健而遭通缉,伸出拇指赞叹道: “好样的!十四岁就敢给军阀写这样的信,真勇敢!真了不起!”接着,谢冰 莹若有所思地说:“你还遭反动派通缉呢,可不能再叫王克勤了!为了今后的安全, 也为了地下工作的需要,你得改个名字!”王莹带着回首往事的神情说: “王克勤是我舅母收我作养女时起的名字,我用这个名字,上了学,参加了大 革命,这名字可是我生活道路的一个新起点哩!不过,我参加了咱济难会,跟其他 两位姐姐一起搞地下工作,这可以说是我生活道路的又一个新起点。谢大姐,请你 给我起个新名字吧!”谢冰莹凝神想了一会儿,眼睛一亮,拍手笑着说: “我看把我的名字拆开,拆下个‘莹’字,给你,这‘莹’字,是指又光洁、 又透明的玉石,你今后就叫‘王莹’好不好?”“‘王莹’,好听!很好听!”王 莹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热诚地笑着说,“谢谢你给我起了这样好的名字!”一 个名叫色兆香的大姐热情地说:“你来咱济难会后,大家都很喜欢你。 你又纯真,又文静,真象又光洁、又透明的宝玉!这名字与你,正相配!从今 后,我们就叫你‘莹妹’好吗?”她说着,亲切地紧握住王莹的手,笑着叫道: “莹妹!”从此以后,王莹除偶尔写文章用过王克洵的笔名外,一直都用谢冰莹给 她起的这个名字。 在济难会里,王莹很快结识了许多名作家、演员、诗人、导演、教授,其中夏 衍、阳翰笙、田汉、洪深,郁达夫、孟超等人,都成了她的良师益友。 王莹每次见到他们,都虚心地向他们求教,把平时自学时遇到的那些经过反复 思考仍弄不懂的疑问,一一提出来。她那炽热的革命热情,那强烈的求知欲,给大 家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夏衍在《不能忘却的纪念》一文中,曾这样记述他对王莹 的最初印象: “我认识王莹同志是在1928 年,由日本回到上海之后。当时正是大革命失败, 革命的低潮时期。上海挤满了各革命地区被迫出亡的革命人物:有斗争中的幸存者, 逃亡者,老老少少,各式各样。其中有不少是女青年,留着还存有剪刀痕迹的短发, 大睁着稚气的眼睛,带着发自内心的炽热的革命激情,散发着随时都准备为革命冲 锋陷阵和牺牲生命的浪漫气质。这正是‘五四’运动的狂飙时期培养出来的新女性 的一种典型…… 王莹就是这女青年中的一个。她的特点是人虽显得老练,但其实年纪最轻。完 全没有革命低潮时期常见的那种悲观消极情绪,而是热情积极的。另外就是对革命 文艺的深切爱好。”在济难会从事地下工作期间,王莹确实怀着“炽热的革命激情”, 抱着“随时都准备为革命冲锋陷阵和牺牲生命”的决心,出色完成党组织交给她的 各项工作。开始,她负责抄写地下党的文件,传送机密情报,书写传单标语。为了 把上千字的文件能在一张巴掌大的小纸块上写清楚,她常常苦练蝇头小楷到深夜两、 三点。她深知,她字写得越小,纸块越小,就越容易藏进衣鞋帽袜的缝隙里,一旦 发生紧急情况,也就越容易搓成一颗小纸球,吞进肚里。自己能不能把字写得又小 又清楚,这关系着同志们的安危啊。因此,她一张又一张,一本又一本地练写着小 字,练得手腕子酸疼,她用热水泡一下,又接着练。同志们见她写的密密麻麻的豆 子大的小字,依然笔画清晰,特别是象“黨”、“ ”、“ ”等字,也能写得一 小二清,大家都赞不绝口,非常佩服她写小字的功力。几位大姐都爱称王莹为“豆 子鬼”,赞叹道: “你这小豆子鬼,能写出这样豆子小的字,可真神哟!”送情报的交通工作, 王莹作得也很出色。她把上海交通线路、几百条街巷里弄和娱乐场所,都背得滚瓜 烂熟。她是那样的机警、灵活、沉着、敏捷、勇敢、忠诚。有时挎着篮子,扮作上 街买菜的佣人,有时夹着小学课本,装成小学教师;有时带着一迭书报,饰成借书 还书的学生,有时打扮成漂亮的摩登小姐,假装到娱乐场去看戏。最有趣的是,她 常常把联络的详细路线,人名和门牌号,巧妙地、分散地记在《红楼梦》的字里行 间、双手捧着书,边走边看,看上去,很象埋头读书,可她却用双目的余光紧瞄着 巡警或岗哨,躲过敌人的搜查,安全将许多党的机要文件和情报送到指定的联络地 点。 王莹和左邻右舍的人关系处得很好,邻居们很喜欢她,年龄比她大的,也都叫 她“莹妹”,比她小的,则称她为“莹姐”,那个白俄的女房东,被人说成是“不 近人情、脾气古怪”的老太婆,但跟王莹的关系,却十分亲密。 音乐,成了她们友谊的纽带。女房东会弹钢琴,每当她在楼下弹起贝多芬的《 月光曲》,或是肖邦的《夜乐》时,王莹就蹑着脚走下楼梯,坐在梯阶上,静静地 听她弹琴,女房东爱养盆景,满院子里都摆着一盆盆鲜花,有金桂花、茉莉花、六 月雪、兰花、月季花、海棠花,每当她给花浇水时,玉莹总是帮她提水、修花。女 房东养着一只有着黑白花纹的小猫,整天在她脚边绕着圈子,咪咪地叫着,王莹每 次蹑着脚走下楼梯时,从不会忘怀给小猫带一点饼干之类的吃食。有一天,小猫突 然死去了,女房东心疼得大哭起来,王莹一面安慰着她,一面也不住地拭泪。王莹 上街时,偶尔买一件自己心爱的小玩具,她总要买上两件,送一件给房东。就是买 几块糖,也不曾忘记分给她;房东在做自己可口的点心时,也总要分一盘送上楼来 给王莹,还常常买些月季花插在王莹桌上的小花瓶里。这异国的一老一少的友情, 与日俱增。逢到星期天中午,王莹就把从友人那儿借来的一些名歌名曲的唱片拿下 楼,女房东也把她珍藏的好唱片拿出来打开留声机,两个人凝神静听,陶醉在那和 谐而优美的旋律之中,他们称这样愉快的中午为小小音乐会的中午。”两个人还经 常在一起互教互学歌曲。女房东教王莹唱俄罗斯的《甜蜜的家园》等民歌;王莹教 她中国的《四季歌》等民歌。真挚的友情,温暖着远离祖国的老房东的心,她把王 莹看作是自己的亲人,每天王莹从外面归来,她总是迎到楼门口,伸开双臂,拥抱 着王莹,以母亲般亲热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孩子,我的女孩子啊!”这种难分难 舍的友情,给王莹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在此后写的《旧居》一文中,王莹曾生 动地记述了她与女房东告别时的动人情景: “那清晨,当我轻轻地敲着她的房门和她道别的时候,她底哭红了的眼睛;和 那慌忙的从像框里取着一张半身像送给我的那悲苦的姿容;和吻着我的头发而滴在 我的脸上的,那辛酸的颗颗的泪水,(这情景)怎么能忘怀得了呢?”老房东虽然 不知道王莹的地下工作者的真实身份,但她却深知玉莹是一个新的女性,她不止一 次以赞赏的口吻对王莹说:“你是我所认识的中国妇女中最好的一位姑娘,从你身 上,我不光看到了中国人的传统美德,还看到了许多新的美德,你是一位真正的新 女性!”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中国话剧运动进入了一个重要发展时期。 随着左翼文艺运动的勃兴,左翼戏剧运动也蓬勃发展起来。左翼文艺工作者越 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激动大众、组织大众,最直接最有力当然要推戏剧”。在上 海,大大小小的爱美剧社,如雨后春笋般地成立起来,五彩缤纷的戏剧海报,随处 可见,琳琅满目。各中学和大学,都掀起了话剧热,丰富的剧目,频繁的演出,众 多的演员,使话剧运动广泛地开展起来,以致人们称一九二九年为“戏剧年”。 童年的“小戏迷“在湘雅护士学校,参加话剧演出,这些都显露出她的表演天 才。人们的称赞,更增加了她对话剧的兴趣。来到上海这个话剧运动的发祥地之后, 王莹进入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在方兴未艾的戏剧热潮中,她找到了大展自己艺术抱 负的广阔天地很快成了话剧运动的先锋。王莹到上海演出的第一个剧目是洪深的剧 本《少奶奶的扇子》。那是一所中学要排演这出戏,缺主角,阿英推荐她去的。王 莹把这次演出看作是难得的机会,她从台词、表情、化妆都作了认真准备。公演那 天,洪深、夏衍、阳翰篮、孟超、阿英、谢冰莹等都来了,他们对王莹那真实、自 然的表演,都十分赞赏。 洪深对阿英说:”王莹有表演才华,是棵好苗子,只要加以培育,前程远大!” 阿英连连点头说:”是的,她素质很好,很有培养前途!别看她刚刚十四岁,受的 磨难可比一般人都多得多。她中学时演过《豪绅家的丫头》,那时我看她就很会演 戏,简直把那绅士家的丫头演活了,下了台,王莹的感情还留在角色身上,老是哭, 同志们都提醒她,说那是在演戏呀!王莹却说,那丫头的悲惨遭遇,跟自己当童养 媳时的情形,几乎全一样,在台上,演丫头,跟演自个一样。”复衍不住点头称赞 说:“王莹很有表演才华,会成为一名好演员的,我看,我们成立艺术剧社时,该 吸收她入社。”夏衍是上海艺术剧社筹备工作负责人,阿英、洪深等人也都认为对 王莹应加强培养,都赞同让她加入艺术剧社。 十月下旬,在上海北四川路永安坊文献书房,召开了上海艺术剧社成立大会。 上海艺术剧社是当时阵容最强大的剧团,聚集着许多第一流的编剧、导演、演 员,其中有”创造社”的冯乃超、沈起予、陶晶孙,“太阳社”的阿英、孟超、龚 冰庐、祝秀侠,刚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叶沉(沈西苓)、许幸之、石凌鹤,青年演员 王莹、刘卯(刘保罗)、屈文(司徒慧敏)、吴印咸、侯鲁史、唐晴初、陈波儿等, 这些剧坛明星新秀欢聚一堂,共贺第一个党领导的剧社的成立,大家豪情满怀,兴 致勃勃地谈论着剧社的前程: “我们第一次提出了创造‘普罗列塔利亚’(无产阶级)戏剧号召,这口号将 响彻全中国!”“我们剧社第一次打出无产阶级戏剧的旗帜,我们一定让这面鲜红 的旗帜,永远在中国剧坛上高高飘扬!”“我们的战斗纲领就是为无产阶级解放事 业服务,这纲领反映了时代的要求,它是中国戏剧发展的灯塔!”………… 在这大喜日子里,王莹很早来到了会场,特意把自己培育的几盆菊花摆在主席 台上。她感到象过自己的生日一样兴高采烈。听着大家的议论,她心里一阵一阵发 热,暗暗发誓,一定为无产阶级戏剧事业的发展贡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一九三○年一月六日,在上海西藏路宁波同乡会礼堂,王莹和她的战友们举行 了第一次公演。礼堂里坐满了观众。“通——通——通”三声开场锣响过后,大红 幕布徐徐拉开,一场别开生面的演出开始了。这次公演共三个剧目:德国米尔顿夫 人的《炭坑夫》,法国罗曼·罗兰的《爱与死的角逐》,美国辛克莱的《梁上君子 》。这三个剧目,都具有鲜明的革命倾向。王莹主演《炭坑夫》,由夏衍导演。剧 本写一位患肺病的革命工人,热情鼓动父亲参加罢工运动,坚决与资本家斗争到底。 舞台上,工人再不是任人宰割的奴隶,而是已经觉醒了的、不怕流血牺牲的先锋战 士。当台上演到工人怒斥资本家的罪恶时,台下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鼓掌声和喝彩 声。 艺术剧社的第一次公演,大壮了左翼戏剧的声威。王莹成了左翼戏剧运动的先 锋,田汉、洪深、应云卫等影剧界的前辈都盛赞她的演技,美国记者史沫特莱,日 本记者尾崎秀实和曾参加广州起义的山上正义等人,在上海的外文报纸上也报道了 王莹他们的演出,称赞他们“打响了剧社第一炮”“为左翼戏剧运动开拓了新路。” 《炭坑夫》的演出,教育了观众,激发了人们的革命热情,每次演出结束,王莹总 是被许多青年学生和工人围在后台,大家争着跟她握手。有一个纺织厂的女工,流 着激动的眼泪,对王莹说: “你们的演出太好了!那些控诉资本家的话,说出了我们工人的心里话,我们 工人要解放,就得进行流血的斗争,正象你们演戏中说的那样,‘要是不用血来洗 净世界,那个时候是不会来的’。”许多工人看完了戏,回到工厂,成了反剥削, 反压迫的赤色工会的骨干。 为了使左翼戏剧在工人中生根,王莹和她的战友们又组织了移动演剧队,到沪 东、沪西、浦东等工人居住区进行流动演出。有一次,王莹他们正在一个工人区演 出,国民党宪兵来干涉,剧社派人一面与宪兵干涉,一面坚持演出。王莹、刘保罗 等演员情绪十分激动,观众也群情激愤,当台上演《活路》,喊出“打倒帝国主义” 的口号时,台下的观众也跟着怒吼起来,台上台下,一片沸腾,势若滚雷震耳,宪 兵们被慑服住了,狼狈溜走。 除了送戏到工人区外,王莹和她的战友们还经常深入工人区。辅导工人演剧团 演出。在艺术剧社的影响下,各种工人演剧队如雨后春笋般地建立了起来,如沪东、 沪西和浦东等工人区就先后建立了美美、南美、浦青、铁工等蓝衫团。 流动演剧队,是中国左翼戏剧运动中的一个创举,从此,话剧和工人阶级有了 血肉联系,党的戏剧事业开始在中国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上,在它的服务对象中扎 下了根,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一九三○年二月五日,王莹和刘保罗、石凌鹤、唐晴初、侯曾史、易杰、左明、 赵铭彝等人,应南通新民剧社王质夫的邀请,到南通市作旅行公演。 他们连演三天,场场暴满,盛况空前。王莹成了千万观众最喜爱的演员之一。 当王莹和她的战友回沪那天,新民剧社、小小剧社和许多青年戏剧爱好者集会 欢送他们,并宣布成立艺术剧社南通分社。 四月二十一日,艺术剧社又举行了第二次公演,演出的剧目是日本村山知义根 据德国雷马克小说改编的《西线无战事》和冯乃超等人编写的独幕剧《阿珍》。当 时,反动当局为了破坏他们的公演,把租界区里能演戏的会馆场所都封锁了。王莹 和剧社的同志们一起,经过多方交涉,排除了重重难关,终于在横滨桥附近借到了 日本开的上海艺馆。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演出。《西线无战事》在开演前,先放一 段欧战电影,并用字幕说明剧情,引起观众的新奇感。 夏衍运用他学的机电知识,自制了一个土变压器,使舞台上的灯光随剧情的起 伏而时明时暗,效果很好。王莹在两个剧目中都扮演了女主角,演得真切感人,催 人泪下,赢得一阵阵掌声。 艺术剧社的两次公演,震动了上海剧坛。同时,也引起了反动当局的惊恐和仇 视。四月二十八日,王莹和她的战友们正在排演新戏,反动当局突然派来了百余名 警察,包围了窦乐安路(今多伦路)剧社社址。王莹一见如狼似虎的军警闯进剧社, 便不顾个人安危,机智勇敢地跑入后台,保护地下党负责人夏衍逃出了敌人的魔掌。 警察竟以剧社演戏所用的木枪、假子弹、军服等道具作为“暴动”的证据,当场逮 捕了五名社员,并查封了剧社。 王莹和她的战友们对反动当局的暴行十分气愤,他们决定发表《为反对无理查 抄、逮捕告上海民众书》,把敌人的暴行公之于世,激起了广大文艺工作者的气愤, 上海剧联跟着发表《为艺术剧社被封告国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发表《反对查封 艺术剧社宣言》,苏联莫斯科《国际文学》和美国的《新群众》也发表了声援艺术 剧社的抗议书,声讨反动派对进步文化运动的迫害。王莹和她的战友们把这些抗议 书贴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许多观众纷纷来访或来信向他们表示声援,对反动派为 暴行予以谴责。 艺术剧社第一次在中国剧坛上树起了“无产阶级戏剧”的旗帜,这面“鲜明的 红旗”并没有因为敌人的查封而倒下,王莹和她的战友们高擎着这面红旗,团结了 各左翼剧团,组成了上海剧团联合会。不久,艺术、南国、复旦、摩登、大厦、辛 酉、光明等七个剧社又联合为中国左翼剧团联盟。八月一日,正式改名为中国左翼 戏剧家联盟。王莹作为联盟的先锋和骨干,与广大戏剧战士一道与反革命的文化 “围剿”,进行了更英勇的斗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