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唤起民众 在抗战最艰苦的岁月里,王莹他们常常步行几十里,深入到村镇去演出,把抗 战戏剧,歌曲送到农民的家门口,炕头上。每到一个村庄里,在一块空地上,队员 们左手锣,右手鼓,锣鼓声很快把村镇上的大人、孩子都招引来,里三层外三层把 他们围在当中,抽烟的老大爷,抱孩子的老大娘、纳底子的媳妇,围着白毛巾的小 伙子梳着大辫子的姑娘,都用一种将信将疑的试探眼光看着他们,悄悄地议论着这 一队从城里下来的“洋先生和洋学生”。 “干什么的?不是又来收什么联保税的吧?”“哼,说不定又是派来宣传什么 ‘新生活’的?嘻嘻,让剃光头吃素、干活别光膀子,真是大白天,说梦话,扯淡!” “哼,我看那都是当官做老爷的吃饱了撑的!没事陷折腾咱们老百姓。 咱可不能吃二遍亏。”………… 心诚则灵。等到王莹他们演完了抗日救亡的戏剧和歌曲之后,农民对他们的疑 惑全消除了,热情的呼唤从农民的心里发出来: “再演一出吧!”“再唱一个吧!”“我们长这么大了,还没看过这么好的戏 哩!”单纯、淳朴的农民们,每每看到剧中的中国老百姓遭受日寇欺凌,屠杀时, 都怒不可遏,怒吼道:“打死东洋鬼子!”“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看到高兴处, 笑容就象一道春天的阳光,在他们那被风霜吹打的脸上闪耀着。 农民们开始把二队当做亲人来欢迎了。 “快到家里喝碗茶吧!”“要不嫌俺家脏,就请到俺家来住吧!”“教席(师), 东洋土匪到了哪儿啦?离咱处有多远?咱中国兵可得把东洋土匪赶出呀,要不,俺 这一家老小,俺们老百姓可遭殃啦!”农民开始把王莹他们当做白己的贴心人! 王莹他们的生活是十分艰苦的,住的,往往是农村公共的场所,庙宇、祠堂、 公所,或者农民的家里。在土屋的地上,铺上一层稻草,盖上自己随身携带的薄棉 被,从不脱衣服,倒身便睡下了。吃的,别说肉食,就是蔬菜,也难吃到。王莹他 们,虽然一个个面容憔悴,但精神却很充沛,斗志也很旺盛。由于长时间睡地铺, 衣服换洗得少,又没法洗澡,队员们身上都长了虱子。有一天,王莹跟颜一烟说: “我身上也长了虱子了,老痒痒。”这很快成了队里的新闻。因为在大家心目中, 王莹一向有讲卫生的好习惯,衣着总是很整洁的。有人开玩笑地问她: “你怎么也长虱子了?”她说:“我和大家一样嘛!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人家农民,生活不知比我们苦多少倍哩!”王莹他们演出的剧目,是随着时事的变 化而变换的。剧本多是集体创作,或集体改编。初期的演出,往往采取活报剧的形 式,后来,有了近十个上演的剧目,在表演形式上和技术上,也都有了很大进步。 《放下你的鞭子》等剧目,在队里是保留剧目,但到一个新地方,从剧名到内容、 从形式到方言,也都做一些改编,在大别山,就改剧名为《逃难到大别山》,到商 城,又改名为《逃难到商城》,因地而改名,使当地群众听着更亲切。 有一次,在河南省的一个县城里,当地农民告诉王莹他们:有的汉奸从日寇那 里领来洋钱,就在敌机空袭时为他们放讯号因此,这个县城炸得很厉害。王莹他们 听了,立即进行了讨论,当即编了一个《抬棺材》的幕表剧。 他们找到县长,把要演的戏的内容告诉了他,县长正为县城被炸的事而苦恼, 他欣然同意了王莹他们的建议。于是,在县城里就假戏真做起来。 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汉奸(金山饰),背后插着“汉奸×××执行枪决”的令旗, 后面抬着死刑后将埋葬的一口真棺材,还跟着骑马的县长、法官、警察(均由真县 长、法官、警察饰)等,在汉奸的旁边,有一位老太太(王莹饰),是汉奸的母亲, 她哭哭啼啼地随着队伍踉踉跄跄地走着。就这样在县城里游了两圈,尾随围观的群 众越来越多,满街上都是人。汉奸被押到刑场时,跪在地上,在执行枪决前,法官 凛然大义,宣判这汉奸通敌放讯号的罪状;接着,县长又训话,严正宣告,今后凡 通敌放讯号者,一律执行枪决,严惩不贷。汉奸的母亲涕泪交流地痛骂“逆子叛徒”, 痛哭这是其家门之大不幸,是家门之奇耻大辱。四周围观的成千上万的群众也怒视 这个可恶的叛徒,“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肃清走狗汉奸!”的口号声喊成一片。 一些房屋被炸倒、家人被炸死的人们,冲上去唾着叛徒,要狠狠打这个“千刀万刮 的汉奸”,幸亏警察拦住了。那汉奸在同声怒斥中,哆嗦不止,叩头求饶,表示要 悔过自新,乞求县长如能赦免他死罪,他就可以将全县所有汉奸的名单报告出来, 并协助政府去逮捕他们。县长和法官当时议定,可以让他带罪立功,免于死罪,于 是就把这个汉奸又带回县政府。——这出戏,除了王莹及其队友和县政府的几个官 员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假的,都以为是真人真事。这次假戏真做的演出,效 果很大,不光这个县城再没有人给敌机放讯号了,就是方圆几百里的地方,从此也 再没人敢给敌机放讯号了。这出《抬棺材》的活报剧,成了抗战戏剧史上传诵久远 的一个趣闻。 大别山地区是革命的老根据地,有不少群众有打游击战争的经验。抗战期间, 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各个村庄几乎都组织起游击队,但往往是人多枪少,一支二、 三十人的队伍,才有四、五支枪。王莹他们在访问农民时得知,当地好多家中都藏 有枪,只要献出来,不愁缺枪的难题不能解决。经过全队讨论,王莹他们根据一个 真人真事的故事,编了一出《沿街乞讨》的幕表剧。 金山扮演一个老头,王莹扮演一个小姑娘。小孙女跟老爷爷沿街挨门串户的乞 讨,向各户乡亲们哭诉:全家祖孙三代六口,祖母、父亲、母亲、哥哥全都惨死在 日寇的铁蹄下,老爷爷因极度悲哀简直要疯了。小孙女一手领着神情半疯半木的祖 父,一手拎着一只讨饭篮,如泣如诉,一字一泪的控诉,激起了许多农民的同情和 义愤,凡是家里藏有枪支弹药的,都纷纷自动捐献给游击队。只有一户大地主,家 里有大量枪支,却硬是不肯献出来,这户地主拥有一个大庄园,要进他家,必须经 过一道独木桥,桥下是深渊,足有五、六丈深。除家人出入之外,平时,老是吊起 独木桥,不让外人进庄。于是,王莹他们与游击队商量,决定由金山等队员和一部 分游击队,扮作日本鬼子,然后,四处放风,说鬼子来此“讨伐”,目标就是专为 攻打那个大地主庄园而来的。地主闻讯,吓得六神无主,赶紧放下了独木桥,放游 击队进庄园取枪,并恳求游击队与他的啰喽们共同抵抗“日军”。没想到这出《假 洋鬼子》的活报剧,却如此见效。事后,提及此事,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王莹和她的战友们演出的抗战剧目,受到了广大农民的热烈欢迎。有一次,王 莹他们在大别山的一个村子里演戏,一连演了三天,上演的节目都不同。附近村里 的农民们,有些人走了几十里路,背着破旧的被子,来看了三天戏。夜里,有许多 农民就睡在台下的土地上,拣些树枝烧着火。王莹看着农民们围在火堆四周,有的 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白天演出剧目的情节,还有些业余演剧队,在火光中排演着白 天观摩的剧目。王莹心情很激动,虽然白天忙了一天,很累很困,她却怎么也睡不 着。她和队员们把自己铺的稻草也给那些睡在地上的农民,然后,又辅导那些业余 剧团排演节目。农民及业余演员都非常感动,夸奖道:“你们可真是我们乡下人贴 心的好戏子哟!从古到今,没听说有你们这样的好艺人哟!”王莹和她的“救亡伙 伴”在各大中小城市的演出,同样也受到了极为热烈的欢迎。他们沿着沪宁、津浦、 陇海、京汉铁路线前进,他们的名声比他们的足迹传得更快更远。 在开封时,王莹他们二队和左明率领的五队会合了。两个队的战友们,交流了 经验,都感到抗战戏剧,音乐,是夺取全民抗日战争胜利的重要战场;必须把“唤 起民众”放在首位,只有燃起全民抗战的怒火,才能打败日本侵略军;两个队的战 友互相勉励:“拿戏剧、音乐作武器,贡献给抗战,不到胜利,决不罢休!”王莹 他们在开封大学大礼堂演出《九·一八以来》、《放下你的鞭子》等剧目,三天六 场,观众多达数万。河南省教育厅组织全开封市各大中学校师生来观剧,每次剧终, 观众都报以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台前台后,王莹他们被青年学生簇拥着,多少热忱 的笑脸向着他们,多少双友谊的手伸向他们,多少个纪念册举过来请他们签名留念 …… “官方代表”,还在王莹他们到来之前,就安排了一个“活动程序表”,各项 活动还都派一名专职的“委员”来监督执行。王莹他们要独立活动,他就左一个 “不妥”,右一个“不便”,层层设防。有一次,这个“官方代表”请王莹去给一 个“民间团体”“辅导”。王莹一走进剧场,只见那些演员,男的穿着摩登式的西 服,头发梳得油光;女的穿着所谓“曲线美”的旗袍,抹着口红。还有一个国民党 报社的记者,脖子上挂着照相机。一见王莹进来,那些演员争着簇拥过来,还噼噼 啪啪地拍着巴掌,摆出一副热情欢迎的样子。 那记者也赶忙端起照像机,摆出立即要拍照的姿势。王莹来时早有察觉,她先 对那摄影记者说了声“且慢!”然后,机灵地走到他身边,很有礼貌地说: “记者先生,我还没‘辅导’呢,您干嘛急着拍照呀?”那个记者为难地看了 “官方代表”一眼,没有说话。那位“代表”赔着笑脸,有几分献殷勤地说: “王小姐,诸别误会!您是当今最最受观众喜爱的戏剧明星,能光临敝团,荣 幸之至!我们想您一定很忙,不愿多打扰您!故只请您和我们的演员合影,我们登 报,在《海报》上说明您来敝团辅导之功。请王小姐不必客气。”王莹感到这对她 简直是莫大的污辱。但她压住火气,平和地说: “我向来不喜欢虚荣!也不喜欢别人给我拍照,如果先生请我来,仅仅是为了 拍照,那对不起,恕我不奉陪了!”说完王莹转身就往回走。 那个“代表”,慌忙跑到王莹前面,张开双手,拦住王莹,点头哈腰地说: “王小姐,请留步!您不务虚名,高尚高尚!您真要辅导敝团,实在求之不得, 万幸万幸!请多多费神,多多指教。”王莹已看清了“代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了。她一到开封,就听说这个剧团是民办招牌,官办实体。因很少演抗战戏,不叫 座,没多少人看,有时台上的演员,比台下的观众还多。“代表”拉她来,“辅导” 是假,装门面是真。无非是妄想借用二队和自己在抗战戏剧上的声誉,蒙骗观众, 多拉戏票。那位“代表”,死死纠缠,并使眼色给那些尴尬的演员,示意他们围住 王莹。王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不露声色,一面做手势让演员坐下,一面盘算 着脱身之计。她坐了下来,做出真要“辅导”的样子,向演员们讲了一些二队在军 队,农村演出抗战戏剧的盛况,讲完之后,她请那“代表”把要她“辅导”的剧本 拿来。 “代表”当即从自己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剧本,交给王莹,皮笑肉不笑地说: “请多多赐教,多多赐教!”王莹接过剧本翻阅了一下,不由心头火起,那剧本纯 属挂羊头卖狗肉的货色,打着抗战的旗号,贩卖的却是“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一党专政,领袖所示”的陈词滥调。 王莹合上剧本,看看手表,有理有节地说:“要排戏,先要好好看剧本,这常 识,谅诸位也都懂得。我把这剧本带回去,好好拜读,研究一下,然后再另定一个 ‘辅导’时间。”说完,就告辞了。第二天,王莹他们就按计划离开了开封。听说, 那个“御用剧团”的一些演员听了她讲的二队演出抗战戏剧的情况后,觉得再不能 留在团里演那些宣扬“一党专制”的戏了,便纷纷退出了戏团、参加了抗敌剧团。 那个“代表”只落得个鸡飞蛋打的下场。 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王莹在感情越厌恶象“代表”这样的国民党党棍,也 就越从心里敬慕谢和赓。他完全是另外一种人。虽然他也穿着国民党军服,可他多 象自己的“同志”啊!每次在前线见到谢和赓,王莹总要关切问他那个《全民总动 员的军事计划》上报后的情况,谢和赓告诉她,已经以白崇禧的名义,上报给蒋介 石了。 王莹表示:“如果上面能同意您的计划,那该多好啊!”谢和赓要她放心,他 分析了抗战的形势,估计上面会同意他的计划的,他深有所感地说: “国父孙文先生遗嘱里,把他四十年之革命经验,概括为‘唤起民众’四个大 字。抗战要胜利,不唤起民众,是绝对不行的。现在,有的人却害怕民众,阻拦你 们到民众中去,这种人,不是投降派,就是汉奸派,你们二队,一定要破除阻力, 坚持你们‘唤起民众’的方向和目标,我觉得战争的伟力,就蕴藏在民众之中。” 谢和赓“唤起民众”的话,给王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也是她深有所感的。她在 《别后》一文中,曾以诗一般的语言,总结了她在抗战中与民众“溶合在一起”的 收获: “如果说,那些戏剧,音乐,及所有文化艺术界的同人们,在抗战中,走到农 村和前线是给农民和士兵们,带去了美丽、色彩、文化和诗的话;那么,农民和战 士们,给予我们的,则是更丰富、更充实的人生教育,和一首以他们鲜血所写成的 更动人更壮丽的诗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