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万苦相从 重重的政治压力,接跪而来,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某领导,找王莹谈话,要她跟 “右派分子谢和赓划清界限”,要她在“大是大非面前旗帜鲜明、站稳立场”…… 王莹却始终沉默不语。领导瞪眼、拍桌、训斥,威胁说:”你若再不对谢和赓的右 派罪行表态,划不清界限,丧失立场,那么就不恢复你的党组织生活!”王莹对那 些用白眼看她的人,对她施加种种压力的人,从没有怨尤之意,她象个背负重压的 人,低头看路,默默前行,对路旁怒指着她斥责不休的群众,她认为,自己最好的 唯一武器就是沉默。她象个煮不烂、蒸不熟、砸不扁、压不碎的金豆豆一样,在经 受各种折磨时,光彩依旧。 文化部开始搞所谓“二流堂右派集团案”,称”二流堂”乃是“中国的裴多菲 的俱乐部”,“二流堂”的“小家族”吴祖光、丁聪、黄苗子、戴浩、田庄等人, 都成了报刊上点名的“右派分子”,“二流堂”被说成是个“有纲领、有计划、有 组织、有目的的反革命组织”。王莹跟“二流堂”的成员们,关系密切,甚至被一 些人怀疑她是一个“新成员”,于是,批斗“二流堂”成员的大会、小会,都强要 她参加表态,逼她写揭发材料,她只是说: “我刚回国不久,不了解情况,我怎能揭发呢?”批斗吴祖光、丁聪、黄苗予 等人的会上,硬要她发言揭发、批判“朋友”,她却始终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任别人轰她、压她、攻她、促她,她依然紧闭双唇,只有沉默而已! 有一次,她居然为被批斗的田庄倒了一杯水,给他一把糖炒栗子吃,于是,她 又加了一条“罪状”:跟“右派集团划不清界限”,对“二流堂的反党反社会主义 罪行知情不揭发,同流合污”! 政治压力很快又转成了组织压力,人家正告她说:“由于你与右派丈夫和右派 集团都划不清界限,你的组织生活被停止了!”这打击,如雷轰顶,这个入党近三 十年的老党员竟被推出了党的大门之外!她想:你们不准我参加组织生活,那我一 个人也要照样过党员的生活,她回到宿舍,打开灯,一个人学习党章,学习《论共 产党员的修养》。她按以往规定的时间去交党费,不想人家却拒绝收她的党费: “不收!你跟右派丈夫和右派集团不划清界限,你就不配做一名党员,不配交 纳党费!”这打击,如万箭穿心,她眼里进出了泪花、火花,象是没听清对方话似 的,反问道: “什么?我不配?!”一个“少年党员”、一个“中华女杰”、一个“对党慈 母忠”的真正的共产党员,却有人说她“不配”,却不允许她“按期交纳党费”, 剥夺她履行党员的权利和义务,世上还有比这更沉重的打击吗?她回到宿舍,痛哭 了一场。然后,她擦干了眼泪,把党费夹进了红色封面的党章里。并积下每月工资 的三分之一支援经济困难的职工、农民及交不起学费的小朋友们。 一个三十年代就建立了亲密友谊的老朋友,当了王莹的领导,他的子女,都是 王莹干儿干女,孩子对王莹和“九秘”,比对自己的父母还要亲,然而,这个老朋 友,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却对王莹和“九秘”大兴问罪之师,他多次强迫王莹 去看“九秘”的“反党材料”,在遭到王莹坚决拒绝后,他竟向王莹的一位领导干 部授意说: “只要王莹今天承认谢和赓是右派,她明天马上就可以恢复组织生活。”王莹 听了,她并不埋怨这位朋友竞使出此下策来逼她。她想,让我承认“九秘”是右派, 即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地球倒转,也做不到!我只承认: 他是一个好党员!也是一个对党的感情也永远处于初恋之中的老党员! 王莹在冷遇、讥讽、责难、孤立相交混的气氛中,默默地忍受着,在工作之余, 边治病,边写作。一九五八年尾,她在香山一个叫狼见沟的小山沟边,租下了两间 破旧农舍,住了下来,并请了一位老保姆,搬家的那天,赶巧刚下过一场大雪,两 位人力车夫,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在王莹和老保姆尽力地帮推之下,终于爬上了 狼见沟边的小丘上,王莹加倍付了车夫钱之后,她拿起了扫帚,开始吃力地扫出院 里从大门到屋门的小径,她和保姆动手搬几件简单的家具和一捆又一捆的书籍时, 邻居的三姐妹:唐淑芳、唐淑惠、唐淑彩,一起过来热情帮忙,三姐妹年轻力壮, 很快就把雪地里的东西都搬进了屋。这个帮王莹扫地,那个帮她生火,小屋里不一 会就暖和了。王莹很感激,拿出糖来招待三姐妹,唐淑芳说: “甭客气,今后咱两家是邻居了,有啥要我们帮一手,隔墙招呼一声,我们就 来。你新来乍到,人地两生,没关系,几天就熟了。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嘛!有 啥难处,只管说,可千万别见外呀!”一股友爱的暖流,使王莹浑身都热乎乎的。 啊,香山,美丽盼香山,这里的空气多么清新啊!这里乡亲们的淳朴忠厚的感情多 么暖人心啊! 唐家三姐妹,和王莹互相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唐淑彩这个还没出嫁的大姑娘, 突然问道: “王莹同志,你丈夫为什么没来呀?他在城里工作吗?”“不。”正在往灶里 添柴的王莹,象挨火烧了一下一样,手猛地缩了回来,脸上掠过一丝忧愁、痛苦的 阴云,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爱人姓谢,现在到东北学习去了。”“到东北学习去 了”。这是王莹在香山的日子里,当人们问起“九秘”时,她回答的唯一的一句话。 她决不愿说“劳改”那两个字!也很害怕别人说这两个字!然而,她很清楚,“九 秘”在北大荒过的,正是“劳改犯”的生活。她从他每个月一、二封浸透着血汗、 眼泪的来信中,知道“九秘”在那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里,受着多少繁重的劳役的 折磨。 “九秘”他们,经常连着搞夜战,半夜三更,哨音一响,立刻站好队,到原始 森林里去伐木。那“嗞嗞”的拉锯声和“嘭嘭”的砍斧声,回响在森林中,有些体 弱的人,在精疲力竭之后,跟砍(锯)倒的大树一起倒在雪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 了!有些人手上脚上都磨起了重重叠叠的血泡,有些人手、脸、耳上都生满了冻疮。 “九秘”为了不因夜战排队迟到而受到喝斥,他夜夜都不敢脱衣服、鞋袜,往往浑 个睡下,以便一听夜战哨音,立刻飞快跑去集合。为了防止生冻疮,他用雪来擦脸、 擦手……王莹每次看完“九秘”的来信,她的感情总是久久平静不下来。她很清楚, “九秘”为了不让她过分挂念自己,减轻她的精神负担,他总是把自己受的若楚缩 小再缩小,甚至是只“报喜(没生病)不报忧;但她从字里行间,能想见到他在经 受怎样严霜酷雪的摧残,她仿佛看到他与暴风雪搏斗的身影,恨不能身生双翅,飞 去助他一臂之力。 在北大荒劳改的“九秘”由于长时间劳累过度,身体开始垮了下去,他的腰椎 象折了一样,痛疼不止。他的手脚也生了冻疮,浑身发烧四十多度。 在床上,他给周总理和董老写了一封倾诉自己冤屈的信。王莹也曾给董老写信, 把她的情况和谢和赓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思想的情况,向董老作了汇报。 一九五九年初夏,李克农同志曾两次来到香山看望王莹,他告诉她,周总理和 董老对谢和赓同志被划为右派并被送到北大荒劳动很关切,总理和董老都说,谢和 赓是一个好同志嘛,他怎么会成为右派呢?他一向爱对党的工作直言不讳提出自己 的意见和建议。他刚回国,不了解情况,发表一点偏激意见,是难免的,不能当右 派揪!快点把他调回北京,让他与王莹团圆。王莹听了,泪如泉涌,她紧紧握住克 农的手:万分感激地说: “党是了解和赓的!我请你向总理、董老表达我和和赓的感激之情,我俩终生 不忘总理和董老的好意!”接着,克农又劝慰王莹好好养病,要她量力而行,慢慢 写作。 当晚,王莹在灯下给“九秘”写了两封信,把克农先后两次来香山的情况详细 告诉了他同时,也将有些卑鄙小人写匿名信给她,挑拨他们夫妻关系的可耻行为告 诉给他。在信尾,她写了一首凝聚着挚情深意的小诗: 教导莫忘周董叶, 热忱关怀有克农, 平生最爱是“九秘”, 万苦滴甘也相从! 王莹这首诗和这封信,写得情真意切,催人泪下。她写给“九秘”的信,时有 通不过“检查”的关口,被人扣下,但这封信和那“万苦滴甘也相从”的诗句,使 铁右心肠的人也会被感动,也不会不“放行”,让这对患难夫妻“万苦滴甘相从” 吧! 处于极端困苦境地的“九秘”接到这封信和这首诗之后,他泪如雨下,那病弱 的身体中,仿佛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曾亲眼看过不少“右派”的妻子,背弃夫妻 之情,为了自己不受株连,竟在丈夫蒙冤中从背后来一刀,提出“离婚”。而王莹 却大不然,她对“九秘”的爱情,经历了这一场狂风暴雪的袭击后,却开放得更艳 丽夺目,更芳香扑鼻。 就在李克农来香山后的第三天,王莹又接到董老夫人何莲芝同志的亲笔信,信 中正式通知她,总理和董老已通知有关方面,尽快恢复谢和赓的自由,接他回京, 使他夫妻安居香山。王莹立即将这封信转寄给“九秘”。然后,她又将这封信转寄 谢振群大姐,安慰她和全家亲人放心。 谢和赓接到王莹转来的何莲芝同志的信时,他喜不自禁。当年中秋节前一个月 他回到了北京。苦别一年多,夫妻二人都有隔世之感!王莹见“九秘”手脚都是冻 疮,裂着横七坚八的血口子,腰、腿都痛得很厉害,她心疼得哭了!她很快请人修 了炕炉子,让他睡在暖烘烘的火炕上,烘腰驱寒。还给他找来一根拐棍,早晚扶着 他散步。为了让“九秘”早日恢复健康,她又去找女乡长杨萍,想求她批准她订一 瓶牛奶,给“九秘”补补身子。 当时,开始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订奶是很难的。没有医生证明,不经乡里批 准,是订不上的。正巧,杨萍也是奶站负责人,她是热心肠的、爽快耿直的乡干部, 外号叫“杨排风”。王莹来香山时,找房子、安家落户等事,都是经她手办的。她 看王莹端庄、朴素、文静、谦和,没有一点知识分子架子,不象有的住在香山来的 作家那样,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派头,打心眼里就喜欢上王莹了,虽然她早已从派 出所知道王莹的丈夫是“右派”,但她却很同情王莹,王莹在香山住了两三个月后, 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商店的售货员、邮局的邮递员、医院的大夫和护士、中小学的 教师,人人都夸王莹好,大家都说,虽然王莹从没向人提起她是党员的事,但从她 待人接物中,可以看出她肯定是个优秀党员!杨萍听了群众的反映后,对王莹的印 象更好了。 她想,王莹一个女人家,身体又有病,人生地不熟,在香山独自生活,很不容 易,没受过苦的,没本事的,没见过世面的,很难在这儿生活下去,她很乐意帮助 王莹度过难关,因此,当王莹来找她订奶时,她很痛快地说: 行!你是作家,属于高级知识分子;老谢又病恹恹的,走路还要拄拐棍,该照 顾,订上吧!明个,你就来拿奶!”有一天,玉莹去奶站拿奶。“九秘”一见外面 朔风呼啸,雪花飞舞,他就把围巾和手套递给她,要她戴好。王莹笑着说: “‘九秘’,你把炉子添一块煤,回来我好煮牛奶,你乘热喝下去。”从王莹 家到奶站,约有半里路。她见香山的松柏树上,都已绿装银裹,长满枫树的山坡上, 风吹落树梢上残留的红叶,落在白雪覆盖的梯田上。香山,披上了印着鲜红枫叶的 洁白冬装,显得分外妖娆。 在奶站的小屋里,王莹见发奶的杨萍大姐手冻得象红萝卜一样,心疼地说: “杨大姐,太冷了,你戴上我这手套吧!”说着,她就把自己手套摘下来,递 了过去。 杨萍笑着说:“我不怕冷。我长这么大,从没戴过那玩艺儿,炼成了经冻劲儿。 你不戴可不行,快,快戴上!”王莹知道,杨大姐确实比自己经冻,她那刚摘下手 套的双手,已冻得发木了。她敬慕地看着杨大姐。杨萍一手递过奶瓶,一手帮她戴 上手套,嘴里亲热地问: “老谢好些了吗?”王莹感激地说:“自从喝了这奶以后,面色好多了,身体 也壮了些。你放心吧,大姐!”说完,拿了奶,跟杨萍说了声“明儿见,大姐!” 就往回走。 刚走出十几步,忽听一个尖刻的声音和一个男孩子的哭叫声传来,只见一个尖 嘴猴腮的中年妇女,狠狠地揪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的耳朵,那孩子双手拼命 地护着自己的耳朵,脚尖点地,哭着求饶: “哎呀,疼死了!阿姨,您放开吧!我再不……冉不还手啦! 王莹真要冲上去,去救那可怜的孩于,却听那掀孩子耳朵的女人不干不净地骂 着: “你这个右派羔子,右派孽种,竟敢打我儿子,真是狗胆包天,反了天啦!我 非把你这右派崽子的耳朵拧下来不可!”王莹一听,那女人一口一个“右派”的骂 人话,她的心象挨了针扎一样疼,停住了脚步。 这时,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妇女,飞奔而来,带哭音地哀求着那泼妇: “求你快放开手!孩子小,不懂事,嫩肉嫩骨的,揪不得呀!揪不得呀!”嘴 里说着软话,却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死命掰开那泼妇的手,然后,把孩子拉到身 后,张开双臂拦截着那泼妇,那泼妇象一只好斗的公鸡一样,血着眼睛,指着那孩 子的母亲,唾沫星子横飞,破口大骂道: “喝喝!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右派老婆又护犊子来了!又护你那臭右派的狗崽子 来了!”那孩子的母亲一把抹去眼里汪着的泪水,梗着脖子、侧着头,斜视着泼妇 说: “告诉你,俺跟他已离了婚,俺孩子也跟他脱离了关系,俺跟他已划清了界限 了。你今后不能再骂俺娘俩是右派婆右派崽子!”那泼妇见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女 人也敢顶起来了,耍蛮放横地说: “骗人!什么离婚、断关系,假的!做戏给人看的!前天,你不是还给你那臭 右派劳改犯送棉衣去了吗?想蒙老娘,没门儿!告诉你这右派婆,右派崽子,只许 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你们乱说乱动!胆敢再碰我孩子一根毫毛,我非把你个右派崽 子的耳朵扭下来喂狗去!”王莹见被骂女人那痛苦的样子,很受刺激。杨萍见她眼 里汪着泪水,拿奶瓶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着。杨萍赶紧跑过去,拉住她的另一只手。 安慰道: “王大姐,你可别往心里去,那个耍泼的妇女,是咱香山有名的泼妇。 谁若敢这样欺负你,我决不依!”王莹说:“真是欺人太甚了!听着让人寒心 哪!’杨萍又奔到泼妇眼前,指着被欺侮的母子说:“她丈夫是右派,你可不能把 孩子、老婆都挂上!不能欺负人家母子二人。再说,孩子打架,大人跟着掺混个什 么,”经她一说,事情才平息下去了。杨萍心想,王莹受刺激一定很大,“臭右派 老婆”,这骂人的话,在玉莹听来,还有比这更刺耳的的吗?于是,她又陪王莹走 了一段路,对她说: “王大姐,你大概还不知我的外号叫‘杨排风’吧?我这个人专好打抱不平, 我是乡长,谁敢对你也这样骂,我非管教他不可!”王莹的感情已平静下来。她说 : “谢谢杨大姐的好意!那位大嫂太欺侮那母子二人了!一个搞得夫妻离散,心 里装满苦水的人,怎样忍受她那么骂?那些话,简直是向疮疤捅上刀子啊!”在外 面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多深的刺激,王莹在“九秘”面前,却总是封得严严的, 一丝不露。她宁愿自己多受苦受难,却不愿让“九秘”再增加思想负担,再受新的 创伤。 在王莹的精心护理下,“九秘”的身体很快康复了。两个人形影不离,在一起 散步、读书、写作、谈心。听音乐,在一起种菜、育花、植树、养鸡、打拳。王莹 曾以”王谢”的笔名(“王谢”是在谢和赓被划为”右派”送往北大荒时,王莹自 己取的别名,以示她和谢和赓永远生死在一起。)写了两首词《香山好》: 香山好, 红叶似朝阳。 院内群花香入室, 窗前松柏闪翠光。 愉快唯勤忙。 香山好。 往事最难忘。 友谊常存长温暖, 薄情暂觉世炎凉。 念党心永芳。 夫妻二人经常在一起回首往事,展望未来,决心在香山更加奋发努力地为党工 作,踏踏实实地做有益于人民的好事,把名利和地位彻底忘得干干净净,不光为了 两个人的幸福,更要为人人幸福,而奋斗到底,百年偕老。王莹深情地对”九秘” 说过这样一席话: “‘九秘’,我真希望我们长寿!生时不能同时生,死时能够同时死! 万一不能,我愿你先去。因为我知道,你离开我,会感到缺少一个精神上的护 士!我虽然知道你非常坚强,但我宁愿我自己过孤独的生活,而不愿你过孤独的生 活!我不愿你想我,而我宁愿想你!我不愿你因时时思念我而痛苦,但我愿因时时 思念你而痛苦!”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