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儿时 每当思绪回到儿时,我那飘然远去的童年情景,就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在脑 海里涌现出来,呈现在我的面前…… 儿时的亲人——我的乳娘,她正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捋着我的 头发,嘴上噙着头绳,不紧不慢地为我梳小辫呢。我那时四岁了,对于我那慈祥和 蔼的乳娘,记得清清楚楚。而四岁以前的情景呢?那就像一张没有感光的底片,没 有一丝痕迹,简直是一片空白。 我的童年生活的一切美好印象,就是从乳娘那儿开始得到的。 乳娘的家 乳娘的家一共有五口人:她的丈夫、公婆、女儿和她自己。她家姓李,我姓杨, 但我却从小生活在这个家庭里,添上我这一口,这就是有六口人的家庭了。可是很 不幸,仅仅过了一年,就只剩下四口人了。 乳娘因患肺病去世了。她的丈夫不久也相继去世了。她的家本来就是贫困的, 没有一毛之地,主要生活来源靠租种别人的地,出卖劳动力。这一下子丧失了两个 劳动力,活着的只有老的老,小的小了。贫穷困苦不言而喻。 于是我也显得更加孤苦伶仃了。 在这样的环境里,使我过早地懂得了忧郁。小小的年纪,一想到我的乳娘就哭, 哭得很伤心。乳娘言语不多,整天操劳,放下锄铲就拾起针线,没有一刻歇息的时 间。她的脸上总挂着忧愁,但是她对我非常疼爱,我的饥饱冷热时时挂在她的心上。 冬天,她用旧衣给我改的棉袄,虽不漂亮,却很暖和;夏天,她经常凉好绿豆小米 粥,端给我吃。她种种细心的照顾,一点一滴的怜爱,温暖着我幼小的心。她是惟 一的给过我母爱的人。她过早地去世,我所得到的一点点母爱,也随之永远地消失, 我更孤苦无依了。我开始参加劳动,生活逼迫我这个小小的孩子担起一些生活的担 子。然而,乳娘家剩下的这几个人的力量,毕竟太弱小了,总是吃不饱,穿不暖。 一到寒冷的冬天,更是难熬。一家人挤在一起合盖一床破棉被。幸而北方再穷的人 家也有个热炕,烧饭的时候,余热串到炕道里就把炕烧热了。晚上睡在热炕头上, 就像进入天堂般的美。可是天一蒙蒙亮,我就得起身了。因为落在我肩上的事也很 多,首先我得快快跑出去捡柴禾,扫树叶。北方的原野平坦而广阔,阳光灿烂,我 整天在外边奔走干活,比生长在城市里的小孩子们,得到了更多的阳光和新鲜的空 气。我长大以后,医生从X 光片上诊断我肺上早就有了孔洞,只是已经钙化,对我 不会有什么影响了。我想这个奇迹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乳娘传染给我的严重 的肺病,被田野里的阳光和空气治好了,而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是大自然使 我成了命运和生活的幸运儿。 按说,肺结核对幼儿来说是种致命的疾病,我从小营养那样差,天天跟着乳娘 家吃糠咽菜,又没有经过什么治疗,哪来的抵抗那种疾病的能力呢? 用现在的医学观点解释,最好的药品和营养就是那里的阳光和空气了。 乳娘住的村叫小香屯,村里村外,东一行,西一排,处处都有银灰色的白杨树, 它挺拔直立,高耸入云,傲视着蓝天,点缀着大地,它的高大雄伟的形象,深深地 印入我的脑际。不论坎坷的生活把我推到哪里,在记忆中,北方农村那富有生气的 生活和那些坚强的白杨树是永远不会退色的。尽管那时的农村荒凉贫穷,但它给予 我的那朴素而又真挚的感情,是极为珍贵的。 我干活累的时候,就常常坐在村角小破庙前的那一行行排得很整齐的白杨树下, 擦着汗,看那一片片厚实的叶子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点;又听着它在微 风中发出的沙沙声,真像听着一首好听的歌,像是催我“快快长大吧!”又好像安 抚我:“渴啦,累啦,干完活就早点回家吧!”瞧,它对我多么亲昵哟!我又多么 喜爱它呀! 一夜寒霜白,翠绿的白杨树叶儿变成了金黄色,纷纷落在脚下,铺满一地,像 厚厚的松软的棉被,我躺在上面,乐得满地打滚,弄脏了衣衫,脸上也沾了土,像 小泥猴儿,我还是一个劲儿地打滚作乐。这时候的我呀,活像个野姑娘。也只有在 这时候,人间的一切苦闷、忧烦,全部跟我这个孩子没关系。啊,我似乎也有了金 色的童年! 有一天,这寂静的山野突然沸腾起来,人群从四面八方,喊着笑着涌到了小香 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人,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一个草台班子来村里 演戏了。我觉得非常新鲜好玩。 那时,我仗着人小麻利,从人堆里挤过去,钻到戏台前,仰着脸儿,眼巴巴地 望着台子,不晓得演戏是怎么一回事。不一会儿,戏开始了,又是敲锣又是打鼓, 震得我心儿咚咚响。随着锣鼓声和管弦声,各种脸谱的演员穿着五颜六色的戏衣, 又是舞又是唱,热闹非凡,煞是好看。虽然至今我不知道那台子上演的是什么戏, 可那时我是看得入了迷,一连兴奋了好些日子,戏台上的那些人总在脑子里回旋。 也真有趣,家里没人的时候,我竟悄悄地跪在灶王爷的小神龛前,装模作样,合手 礼拜,又演又唱。可是只会哼哼,有音无词——这就是我第一次“学戏”。孩子的 模仿力很强,对新奇的事非常敏感。这不知名的一台戏,对我发生了很大的影响。 至今,我忆起这个时期的生活,那滋味就像吃了青橄榄,苦涩过后,自有甘甜。谁 都有儿时留下的甜和苦的记忆,那记忆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所以,童年的生活, 不论它多么苦也是值得去回忆的。 在小香屯,我过了将近五年,快九岁了,才离开乳娘家。一天,乳娘家的人对 我说,我哥哥要接我回家去。我望着家里的人,痴呆茫然,怎么,我还有个哥哥? 我还有一个家呢?! 自己的家 乡下的野姑娘进了城,我怯生生地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原来是有父亲、有母亲 的,还有哥哥和姐姐。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寄养在乳娘的家里,又从来不闻不问;将 近五年过去了,怎么又想起在小香屯的乡下还有我这个女儿,让哥哥去把我接了回 来呢? 要回答这个奇特的问题,只有从我那个奇特的家说起了。在那个时代,我的家 算得上“书香门第”。父亲在清朝末年考中了举人。进入民国初年,我父亲又考进 了京师大学,毕了业,得了个大学士的头衔。为振兴教育,募捐兴办了北平新华大 学。在当时,这是全国的第一所私立大学。他自任校长,按理说我就是校长家的 “千金小姐”,从北京城落难到了乡下,一连许多年死活也没有人问没有人管,这 的确是个叫人不可思议的“谜”。然而,打开这所“书香门第”的大门,也不难理 解,原来是如此啊!这个家庭最大的不幸是父母长年不和,他们成天吵吵闹闹,以 致弄得家不像家,乱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和睦的气氛。母亲也是受过教育的,可就 是无心管孩子。我的大姐——杨沫,可谓是家里的“大小姐”,可是你看她,到了 大冬天,脚上还穿一双破鞋,脚后跟露在外面,因为袜子也穿了个大破洞。她生了 冻疮,血水不住地往外流,家里的人谁也不去问一声“疼吗”?甚至于身上长了许 多虱子,母亲也不管,这哪有“书香门第”的风雅,哪有大学校长家里的“大小姐” 的模样?所以说这真是一个相当奇特的家。母亲爱我吗?我真说不上来。 也许母亲的一生有她难言的隐痛,顾不上关怀自己的儿女。她留给我的记忆, 竟是如此淡薄,叫我什么也说不上。反正她对自己的子女不关心,也谈不上什么爱 抚。就说我们家的一日三餐吧,也不像一般正常的人家。人家不论吃得好坏,总是 有稀有干能吃得饱,我的家里不是这样。我回来第一顿饭倒是吃上了家乡的湖南腊 肉,这件事是忘不了的,因为长那么大,我都是吃糠咽菜,一下子吃到了腊肉,那 个滋味无法形容。可是从这以后,家里经常不做饭,而是到街上买几个现成的凉烧 饼,就根酱萝卜就是一顿饭。我在乳娘家,我们吃糠饽饽也要熬锅山芋粥喝哩。这 个家里说是奇特,实际上是真够乱的。 我的哥哥就在我回家不久,弃家出走了。因为,他爱上了一位教武术人家的女 儿,由于不是“门当户对”,遭到了父母的反对。我那忠厚耿直的哥哥,没管那一 套,毅然离家走了。他结婚后,到北戴河一所小学当教员去了。杨沫的《青春之歌 》,其中有北戴河投亲的一段文字,就有她去哥哥学校的生活影子。我的哥哥和嫂 嫂和睦恩爱,相依为命,哥哥现在已经古稀之年了,仍然愉快地坚持工作。 话要说回来,哥哥姐姐在家里虽也没有得到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疼爱,他们毕 竟都比我幸运,他们多少都有点文化水。那时的我,一个字也不认识,是一个地道 的小文盲。 不久,我进了那时北平的第十四小学校。我是寒假入学的,是个插班生,这可 把我难倒了。对着书上的那些黑麻麻的字,我两眼有些缭乱,要把这些字都认出来, 多难啊。功课赶不上,急得我直想哭,只好拿着书去问大姐。 她安慰我说,你就念吧,多念念就知道了,能记得下来。对,念!于是我捧着 书本使劲儿地念,反反复复地读。可真费劲儿啊!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笨。 上课了,别人都念得好,惟独我结结巴巴地念不出来。可是,我又多么想念好 书啊,别人都会,我就不相信自己学不会。犟劲儿一来,就有了刻苦“攻读”的劲 头。学期终了,我这个半截子插班生也升级了。这对我是个很大的鼓励,使我对学 习产生了兴趣。到第二年级的下学期,期末考试,在全班成绩榜上我竟被列为第三 名,呵,总算跟上来了,小文盲终于变成了小啃书虫了。 学业上的进步,给我带来很大的欢乐,心里好像比吃了什么蜜糖都甜。 我这个乡下来的小野姑娘,脸上从此挂着甜美的笑容,欢欢喜喜地从学校的大 门里出出进进了。一天,我竟然一下子又变成小仙子了,真是令人高兴的事。那一 次学校排练一个小歌舞剧,叫《葡萄仙子》。老师叫我在剧里演个仙子,真没想到, 那时在舞台上我也会跟着大家又舞又唱起来。我美极了,在梦里想想也会笑醒了的。 也许爱美是人的天性吧,记得那时给我穿的是纱绸做的小舞衣,是淡紫色的,一穿 在身上就感到轻飘飘的,叫人心醉。在舞台上,听着音乐的优美旋律全身觉得飘飘 然,真像从云雾中降临下来的仙子。 几十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还时时怀念着那个小仙子。每到春天,我看见花园 那里一朵朵小紫丁香花,从它那淡紫的色调中,便联想到我的那件世界上最美的小 舞衣。 就在同一天校庆晚会上,高年级的同学演出了压轴戏《兰芝与仲卿》。 这本来是个难记的戏名,当时却被我记得牢牢的。长大了才知道,原来这就是 《孔雀东南飞》。我那时简直看得入了迷,对那位扮演兰芝的高年级的同学简直崇 拜得五体投地。我觉得她演得实在好,真是楚楚动人哪,我的心被她抓住了,兰芝 的不幸命运,使我伤心得哭了一遍又一遍,多少天也忘不了这个戏。后来我每遇到 这位演兰芝的同学,总爱多看她几眼,心里真羡慕她啊! 我被那丰富多采的学校生活给吸引住了。我在这个小学只上了两年多的学,我 的美梦随着家庭的变故破灭了。父亲弃家远走,不知去向;母亲病故。 家里只剩下我们三姐妹,家不成家了,我哪里还有上学的希望呢! 社会之家家庭破落以后,大姐杨沫到河北省香河县当小学教师去了。那时我才 十一岁,就得自食其力,自谋生计,幸好我的二姐杨成亮带我去报考上海联华影业 公司北平五厂办的演员养成所。我被录取了,从此,踏上了影坛。 二姐长得漂亮,人也很聪明,唱一口好京剧。她为了票戏演出,就没有和我一 起进演员养成所。记得当时联华五厂拍《故宫新怨》,正在找女主角,本来考虑让 她演呢,而她放弃了这个机会。我和大姐杨沫在那黑暗的年月里,经过许多磨难, 终于找到了党,看到了光明。后来一直在党领导下的进步文化团体从事革命艺术活 动。而我的那位聪明可爱的二姐却一直下落不明,看来她早已不在人世了,黑暗的 社会吞噬了她。 在联华演员养成所,我认识的全都是大朋友,他们大都是读了好多书的大学生, 惟独我年纪最小,才十一岁,是个仅读了两年半书的小朋友。在《故宫新怨》这部 无声影片里,导演分配我扮演一个小丫头。这个角色,戏虽然不多,我却准备得比 较充分,演得很认真,受到了许多大朋友的赞许,我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在联华演员养成所,我受到过许多进步大同学的关心和帮助。记得在这些大朋 友当中,有一位名字叫许多的,他读过一些俄国的革命文学作品,极崇拜高尔基, 将自己的名字——许多,特意“对仗”地改为许尔础。他告诉我高尔基也只念过两 年书,就在伏尔加河上的轮船上当小工,写了不少的书。 他的自传体的文学名著《我的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这三部曲, 曾受到列宁的赞扬。高尔基的不平凡的生活经历,使我受到了一定的感染,激发了 我的求知欲,并使我认识到,没有机会上学的人,是能够自学的。于是,我见书就 想借来看,开始是囫囵吞枣,似懂非懂,硬着头皮看下去,渐渐地也能领略,从中 获得一些知识了。 养成所在联华五厂拍完了《故宫新怨》就解散了。我由于年纪太小,加之上学 心切,在父亲的一位老同事的帮助下,我去北平春明女中读初中一年级。可惜,只 念了一个多月,因为又没有了生活来源,停学了。我又跟随一些倾向进步的联华公 司的大同学,参加了一些业余性质的话剧团体。当时在左翼戏剧运动中的苞莉芭 (俄语是“斗争”的意思)等剧团里,开始了我的舞台演员生活,从此又走上了电 影与戏剧这种双栖演员的生活道路。 在那时,没有儿童剧,而其他剧目里孩子的角色也不多,要演戏只能装模作样 地演大人,困难很多。首先我要熟悉剧本,理解剧情,分析角色,背会台词。其次 又要有感情地把台词说出来,把人物的动作、神情表现出来,要演得真像那么一回 事儿,才能“过关”。我心里非常明白,只能勇进,不能畏缩。畏缩后退是没有出 路的。所以,每排一次戏,我都想着要把角色演好,读许多和角色有关的书籍,熟 悉角色的社会环境和她们的思想性格,久而久之我和书结下了不懈之缘。书使我受 益,使我长进,使我从一无所知到稍有知识,使我得以献身剧坛、影坛、参加革命, 做一个文艺工作者。 我的童年是平凡的,可是我感到十分亲切,更是难以淡忘。这些事对别人来说, 也许索然无味,它却影响了我的终生。儿时的平凡小事,乍看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然而对一个孩子说来,它会潜在你的意识里,起着一定的作用。 1983 年5 月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