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的阶梯 1959年1 月的一个傍晚,我迈进了上海市体育宫的大门。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好大 好大的看台。我得走到这个看台的最高处,才能找到围棋集训队的那间屋。对于14岁的 我来说,这个看台有着那么一种了不起的、神秘的意味。我一级级地向上走着,好像总 也走不到头似的。没有想到,从此我便在人生的阶梯上开始了那没有尽头的攀登…… 人的命运有时是那么多变,那么不可思议。在我进入体育宫的前一天我还在一个造 船厂劳动着,还幻想着高中毕业后能回到船厂当一名油漆工。没想到第二天,生活的浪 潮就把我抛进了围棋这个充满着搏击、充满着风浪、也充满着阳光的海洋里。 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生平中曾有个志愿——当油漆工。 那时我在上海位育中学( 以后改为51中学) 念书。据说这个学校出身于资产阶级的 学生比例很大,因此1958年我们高一班级全部搬进工厂半工半读。我进入工厂时正值秋 老虎季节,没过上几个月就是严寒的冬天了,尽管我在工厂的时间不到5 个月,却犹如 经过了一年四季。我们住的一个大房间少说也睡上50来人,都是双层床。这么多学生挤 在一块,热闹得简直像动物园里的猴山。半夜里一旦有人梦游或者有人从双层床上掉了 下来,大家那个笑、那个高兴呵!好像世上再也不会有比50人一间屋更好的住所了。记 得一天晚上刮大风,把大屋顶刮去了一半,我们几十人只好露天宿营。看着这间可怜的 “秃了顶”的大屋,愈发感觉到它曾经给了我们那么多的温暖和快活。 我在工厂跟着两个油漆老师傅干活,一个三四十岁,另一个50来岁。在14岁的我的 眼里,他们的年龄是那么大,好像我自己怎么也不会长到那么大似的。他俩都勤勤恳恳 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们了。工作是辛苦的,盛夏季节也得钻进难以翻身的管子里去 刮锈;寒风呼啸,却往往要在黄浦江畔露天站着或蹲上整整半天,给那些庞大的机械梳 妆打扮。一次收工时我的一双脚冻成冰棍了,一步也不能迈,两个老师傅架着我跑,才 使我慢慢活动开。吃饭时食欲可好呢,半斤米饭加上5 分钱菜,香喷喷的,真开胃。回 想起来,那时的生活应当算是艰苦的。但那时的学生也不太懂得艰苦,反而被多彩的生 活吸引住了,感到乐趣无穷。即使那响得使人无法交谈的震耳的机器声,也使我感到一 种压倒一切的气势和魅力。对于14岁的我,造船厂是一个何等宏大的世界。我以我能够 像一个大人一样地在厂里做工而得意得不得了!我去买了几本关于油漆的书,下决心要 在造船厂当一名油漆工。我还和同伴一起搞技术革新,我们看到工人师傅拿着刮刀在刮 铁锈,感到效率太低,于是设计了一个电动刮锈机,尽管相当幼稚,但却倾注了我对工 厂的热爱。 不幸的是,老跟油漆打交道使我得了严重的皮肤过敏。后来在围棋比赛时老是发作, 痒得让人难以忍受。吃点防过敏的药吧,吃了就发困,而我们比赛时神经系统又必须处 在最兴奋的状态,但不吃药也受不了。到了晚上,发作得更厉害,经常是一夜一夜不能 入睡,可第二天还得参加长达10来小时的比赛。不过,我从来没对人说过我这个病是因 为油漆引起的——我小心地保护着造船厂在我心中的美好的形象。 在油漆工和围棋手之间,似乎没什么必然的联系。我本来甚至还可能从事绘画或别 的什么工作。我反正不是那种从小就认定自己必须干某种工作的人。我也只是通过我这 一生的实践,才真正认识我自己,才知道我是走上了真正适合我的岗位——棋坛。我相 信,所谓天才,比人们实际上看到的要多得多。不少人因为始终也没了解自己的实际才 能,始终也没从事最适合于自己的工作,所以就往往感叹别人的天才,而永远也想不到 自己也是天才! 我7 岁时就跟爸爸学棋。那时下围棋在社会上没什么地位,即使一些水平很高的老 棋手也无固定收入,生活没保障。我尽管不太懂事,但老棋手们在生活上的困境我还是 看在眼里的。我经常幻想,最好有一所围棋学校,学校中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在一起 学习下棋,那些老棋手就来教我们,那该多好呵!我经常这么想着,虽然也知道这仅仅 是美好的幻想( 想不到以后我的幻想成了现实) 。我在小学时不论是寒假、暑假,都跟 人下棋,但当时从未想过下棋也能成为一种职业。直至念初中时,功课开始重了,下棋 和念书就产生了矛盾,我不能不下决心舍弃一方了。在当时的情况下,谁会同意我因下 棋而影响以至放弃学业呢?即使像我父亲那样的围棋爱好者也不得不让我把围棋搁下了。 这是痛苦的决定,是不忍心而又无可奈何的决定。我跟围棋分手了,从初一直到高一, 这几年中,我的棋艺毫无长进。 我除了下棋之外还有个爱好——绘画。我姐姐至今还给我保留着几张我10多岁时画 的画——为了经常向我证明我不搞绘画是一种错误。如果有某种条件和机缘的话,也许 我就学绘画了,但这种机缘一直没来。在考中学时,我面临着三岔路口,一条路是学画, 但上海没有美术学校,除非去北京或杭州,这么小要远离家庭,父母实在放心不下。如 果说上海有个美术学校,那天知道我现在又怎样呢?另一条路是边念书边学棋,当时的 国家副主席李济深先生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下围棋的孩子,对我很关心。他来了封信说北 京有个棋艺研究社,让我去北京住那儿,在附近找个中学念书,既可念书,又便于学棋, 颇为两得。李副主席对我真是够关心的,但这也要远离父母。两条路都被排除了,那就 只剩下一条路——念书。 命运有时就像一个爱开玩笑的老人。我渴望下棋时,客观条件不允许;而我决心舍 弃下棋时,却又不得不登上了棋坛。就在1958年底,学校接到上海市体委的通知,要我 去市体育宫参加围棋集训。我因为怕影响学业,已经决心舍弃围棋了,如今却又要改变 我的决心。改变决心需要更大的决心!参加围棋集训必然要影响学业。尤其我对造船厂 已是那么适应,那么感兴趣,甚至我的理想已经是当油漆工了。是的,我要继续在工厂 半工半读,我离不开工人师傅,离不开那一艘艘快下水或正在建造的船只,离不开那既 使人烦躁又使人兴奋的隆隆机器声,离不开50多人挤在一块的大房间,甚至也离不开我 用惯了的那些油漆工具!为了心爱的一件事而要舍弃已经熟悉而又充满感情的那么多事 物,这能行吗? 体委催促了一次,我声色不动,体委又催了一次,校方也找我谈了,我仍然下不了 决心。还是我那位围棋爱好者的父亲亲自来到工厂,把我的被子一卷,把所有的杂物往 网兜里一扔,拉着我走了。我一边走,一边往后看,看着工人师傅、机器、船只、厂房 ……要不是父亲的大手紧紧地拉着我,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厂门,走向市体育 宫那个庞大的看台,登上那不知多少级的台阶…… 今天,当我登上体育宫的台阶时,心里总是充溢着、交杂着一种对故土、对摇篮、 对老前辈、对老领导的真挚的爱,总是想起我是怎样走上人生的阶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