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最愉快的是回家 1982 年10 月20 日下午两点半钟,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结束了中美作家会 议,从旧金山登上了泛美航空公司飞往香港的班机。 我几乎来不及向美国的土地告别,飞机像弹头一样在空中划个半圆,便进入太 平洋的上空。旧金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机身下奔涌翻卷的云层遮住了我的视线 …… 一个多月奔命式的访问结束了,我有什么收获呢?想把对美国的印象归纳成几 条,可是办不到,脑子里很乱又很空。仿佛带着谜而来;又带着谜而返了! 用一个多月的时间要想把一个社会看透,显然是不可能的。花花世界,各有所 见,眼光不同,也会给世界涂上不同的色彩。读者在翻阅旅外游记之类的文章时, 透过纸背,看到了作者的思想、才情和个性,不是很有趣味的吗? 我恪守写日记的规矩: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信笔游思,不必苦心结构,不用 渲染。也可能会以偏概全,但决不虚伪。 我尽力把自己对美国的印象全都记录下来,记录在我的《过海日记》里。 那么还有没有遗漏呢?或者说在《日记》之外还有没有可值得补记的东西呢? 到中国去的西方人,大都喜欢挑落后的东西拍照或著文;而有些到西方来的中 国人,又专门介绍人家最先进的东西,以人之长比己之短,这就越发显得外国无比 先进,中国非常落后。造成了宣传上的“逆差”。差距是有,但不像宣传的那样。 一般白人的“傲慢与偏见”用事实可以医治。某些侨居国外的华人,有意装出 一种“傲慢与偏见”,纵然你把铁的事实摆在他面前也无济于事。先年,中国花钱, 请史坦福大学的庄因等7 个所谓中国血统的学者回国观光,他们在国内兜了一大圈 儿,回到美国后写了几本小册子。我只见过庄因写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文字粗 俗,格调低劣,只顾一味地咒骂,连秦皇墓、秦代兵马俑也不放过。不顾基本事实, 是一种低廉的政治宣传品。 先天,在史坦福大学的座谈会上,我见到了这位庄先生,一目了然,他写出那 样的“回国观感”毫不奇怪。 他坐在大学生中间。会议的主持者叫我们先做一番自我介绍,轮到我时,说: “作家应该以文会友,如果大家对我的作品一无所知,我纵然在这里自报一番家门, 又有什么用处?!到大学里来毕竟不同于过海关,我看还是省掉填写履历卡的这道 手续吧!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谁有什么问题就请提。 不过,最好问他们,别问我。”教室的后面立刻有人喊了一声:“我向蒋子龙 先生提个问题。”嘿!偏偏找到我头上,只得答腔:“蒋子龙在洗耳恭听。”“你 自己认为是乔厂长好,还是金厂长好?你为什么要写个金厂长?中国社会对这个人 物有什么反映?”还是老问题,我目前的心思并不在乔光朴和金凤池身上。眼睛望 着庄因这些华人学者,心里另有所想。我想起了契诃夫的一句话——大学培养各种 才能,包括愚蠢在内。 骂娘是最容易的,也最容易激怒和伤害母亲。这对儿子来说并不光彩。 用一个逆子或丧家之子的名声去讨好某种政治需要,或赚取一点私人名利,岂 不可悲也夫! 这种动机却是可以理解的,中国穷嘛,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人穷志不短的。 “你吃着人家,还能说人家不先进?!”不只是端人家饭碗就说人家好,而且用咒 骂自己的祖宗,来陪衬人家的先进。 其实,正因为中国“落后”,才养活了一批文人。他们骂落后,嘲笑落后,著 书立说,迎合外人,吃的是祖宗饭,赚的是“中国落后”的钱。我们自己似乎也应 该学灵一点,不要尽干花钱买骂的事情! 我在参观洛阳龙门石窟的时候,看到许多珍贵的石雕佛像被人偷走了脑袋,深 感惋惜,也爆发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愤怒。这次在美国圣母大学的博物馆里却看到了 一个龙门的佛头。 用别人的佛头装璜自己,这叫“雅兴”,还是“雅贼”?当然,佛头不一定准 是洋人所偷,也可能是佛的子小把老祖宗的脑袋偷去,然后又卖给了洋人。 摩门教义上规定人有两重性:灵魂和肉体。肉体是外壳,灵魂是生命。 灵魂就是个性,它的归宿是在上帝生活的地方。那么人的灵魂都是一样的吗? 美洲银行大厦,是旧金山最高最漂亮的一所建筑,在楼前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大 理石雕塑,它是一件抽象派的艺术品,呈心状。据说这是象征资本家的心是黑的。 而资本家也不在乎,就花钱买下来摆在自己的门前。 看来西方世界有人并不把灵魂看得很重,死后也不想去上帝所在的地方。心的 价值不在其颜色,且在它占有多少财富。那个资本家的胸襟还是值得称道的。 我想打个比喻来解释美国的社会。老虎怕大象,大象怕老鼠,老鼠怕猫,猫怕 老虎。基本能维持这个世界的自然平衡。美国的社会就很有点类似这样的平衡。 政府控制着美国对内对外的政策,实行什么样的政策直接关系着资本家的利益。 资本家们,比如大的财阀,又可以影响政府,甚至直接向制定政策的人们施加压力。 资本家又不能完全置工人和顾客于不顾。比如一个商店的老板,实行计算机收账, 不再为每一件小商品标出价格。这对顾客是不方便的,人们不知道价格就无法决定 购买还是不购买,于是大家都不买这个商店的东西。商店老板只好再改回来,他宁 愿自己麻烦一点,也要为每件商品标出价格。 商人离不开顾客,又捉弄顾客。一件商品他想卖20 元,就标价19.7 元,买 主一看还不到20 元,认为便宜,就买下来。想卖10 元,就标价9.9 元。 所以美国商品的价格带“9 ”字的特别多。 电视、报纸、广播控制着社会。电视广告上吹嘘一种药有奇效,大家一窝蜂都 买这种药。前不久,一个公司生产的感冒药毒死了7 个人,电视上一播放这条新闻, 这个公司的药再也甭想卖出去了。 美国是个开放的社会,美国人的灵魂却是闭塞的。大家都很匆忙,谁也不管谁, 上班玩命,下班玩乐,不开会,不串门,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对生活中的一些事 物做出选择,只好听任电视和报纸出主意。 谁能控制电视和报纸呢?政府和资本家。 美国是重法制的,什么事情都有法律管着。然而法律有好几大本,五花八门, 一般人很难吃透。有的教授填个表格也需要请律师帮忙。可是刺杀总统的凶手,因 为他父亲有钱,花60 万美元雇请大律师,就把凶手判为精神失常,无罪开释。倘 若凶手的父亲拿不出这60 万美元,岂不要掉脑袋? 60 万元不仅买了一颗人头,也买走了美国的法律!法律和金钱共同调解着美 国社会和人与人的关系。 身为一国之主的里根总统,见刺杀他的凶手消遥法外,并未怒火中烧或利用职 权横加干涉。这是无可奈何?还是宽宏大量? 美国的高速公路网很发达,可是路不熟的人上了高速公路就下不来了,走错一 个岔道,一绕就是几个小时,不是“高速”,而成了“慢”。 美国的社会就是这样一环咬一环,连锁运行。其中一个环节出了毛病,换上一 节新的,整个链条照常运行。没有一个环节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它一坏便使整 个机器瘫痪。这样的链条上不容易出“独裁”,不至于因一时一地一人的错误而造 成大的历史性倒退。所以,美国这个社会尽管无奇不有,甚至很荒唐,却仍旧能维 持下去,原因就在于此。 在回国的旅途上,我想了许多。但就在那一刻,我不愿再想下去了,因为这一 切已不再引起我的兴趣。我的心没有留在美国,而是提前飞回了家乡。 胸腔里鼓荡着新的激动,新的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的亲人,站到生我 养我的土地上,用家乡话大声说笑。 任何旅行,最愉快的还是回家的这一段路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