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家有升学女 做父亲,真正是一门“做到老学到老”的学问。 做父亲很容易,很简单,一般男人都有这个权利,这个资格。有时想不做还不 行。 20 多岁的时候初为人父,充满自豪,充满自信,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快乐、最 幸福、最负责任,总之是最好的父亲。也觉得儿子是天下最漂亮、最聪明、最可爱, 总之是最好的儿子。 如果早婚早育,在这种自信的年轻中完成做父亲的责任,的确是一种幸福。即 便是趁着年轻气盛,胡里胡涂地把孩子抚养大,也不失是一种幸运。 最惨的是像我这样,年近“知天命”了,女儿才刚要考高中,对如何做父亲突 然没有把握了。 当她到夜里12 点多还不休息的时候,我一方面感到欣慰:她自己知道用功, 我就可以省点心了。同时又感到心疼:小小年纪没黑没白,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 一熬多半年,怎么受得了! 我有自己的生活规律,不可能陪着她天天熬夜。说实话也熬不住,除非写作。 而写作一过12 点还不放笔,就睡不着了,第二天则昏昏沉沉。即使我能熬夜也不 能天天陪她,要让她自觉地为自己负责。 尽管这样说,这样想,只要我先她而睡,总是很不好意思,有点偷偷摸摸睡懒 觉的感觉。深更半夜丢下女儿一个人孤立奋斗,我还敢说自己是个负责任的好父亲 吗? 她进入初三下半学期,我和妻子联合跟女儿进行了一次长谈。共同分析了她面 临的形势和任务,初中毕业后有三种选择:考高中、考中专、考技校。 她选择了第一种,上高中。好,我们继续分析:上高中的目的是为了考大学, 非常单纯。高中有两种,一般的高中和重点高中。考上重点高中就有希望上大学, 进入一般的高中,上大学的希望就渺茫了,考不上大学就得被打入街道等待分配工 作。 路,就是这么窄。 女儿的目标当然是选择重点高中。 要实现这目标就只有两个字:拼命。 我们让她明明白白地独立自主地决定自己的未来,让她成熟一点,懂得承担属 于自己应该承担的压力和责任。 虽然把该说的道理说得非常清楚了,女儿的命运交由她自己掌握,我们再管得 过多只会干扰她,惹她厌烦。但她的一言一行,情绪的细微变化,都受到我密切的 注视。我想女儿的心里也很清楚,父母嘴上说多照顾她的生活,不再过多地过问她 学习上的事,其实父母真正关心的还是她的功课。所谓关心她的生活还不是为了让 她把学习搞好。她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父亲监察的目光。 她经常洗头,有时放学回来就洗头,有时做一会儿功课再洗,一周要洗两三次, 头发不长,每次都要耗费半小时左右。开始我以为她用洗头驱赶睡意,清醒头脑。 后来发现每天晚上例行公事的洗脸嗽口,她有时要磨蹭40分钟。每个动作都是那么 慢条斯理,有板有眼,毛巾挂在绳上还要把四角拉平,像营房里战士的毛巾一样整 齐好看。看似很认真,又像是心不在焉。 她这是得了什么病? 时间这么紧,一方面天天熬夜,一方面又把许多很好的时光浪费掉。 我很着急,却又不能为此批评她。连女儿洗头用多少时间,洗脸用多少时间, 都看表,都想加以限制,这样的父亲未免太刻板,太冷酷无情了! 渐渐我似乎猜到了女儿为什么要借助于玩水而消磨时间。她自己也未必意识到, 与水的接触使她放松了,暂时可以忘记课本,忘记那日益迫近的升学考试,排解各 种压力和紧张。洗脸漱口谁也不能干涉,多亏每天还有一段自由自在的洗漱的时间。 也许她还以为当自己走进卫生间以后连父母监视的眼光也被挡住了。 让她保留一点能够让自己轻松惬意的生活习惯吧。钢琴不弹了,羽毛球不打了, 为了这该死的升学考试,一切业余爱好和能够给她带来欢乐的活动全停止了。 她活着太沉重,太劳累,太单调了。尽管她从小就被太多的爱包裹着,为了让 她长见识,长身体,我们每年几乎都要带她外出旅游,让她看山,下海,走草原, 钻森林,她和同龄孩子相比应该说是幸福的。不知她将来怎样回忆自己的童年?我 总觉得现在的孩子也许不会有终生难忘的童年记忆。他们一出生,最晚从上小学一 年级起,竞争就开始了。社会的压力、家庭的压力,都会转嫁到他们身上。他们能 有多少童稚?稍一懂事便不能再无忧无虑。 我在一个穷苦落后的农村长到十几岁,但那是我至今唯一所亲眼得见所无比怀 恋的天堂。摸鱼,捉鸟,打弹,游泳,上树摘枣,井水泡瓜,干能够干的农活,捅 不该捅的马蜂窝。现在想起来连挨打都是甜蜜的。是真正“吃饱不问大铁勺”。对 时代背景,政治运动,人间险恶,社会疾病,一无所知,一点没记住。记住的全是 美好的,快乐的。没有童年就不会有现在,童年的色彩至今还养育着我的人生。 现在的孩子活得像大人一样累,甚至比大人还要累。 甚至连未来也成了一团灰暗的沉重,没有色彩,没有欢乐的诱惑,更不光辉灿 烂,只是各种负担和压力的集合——这也许只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感觉,她本人并无 深重感。 想想3 年后还有一场考大学的恶战,我就感到厌烦,感到累得慌。也许这又是 做父亲的多虑,是一种渐入老境的心态。女儿本人或许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感到累 呀烦呀的。 她常会趴在写字台上睡着了,我就很不高兴地将她喊醒,或者听任她继续用功, 或者索性逼她上床睡觉。有时我睡不踏实,在半夜会突然醒来,女儿又趴在桌上睡 着了,灯亮着,门窗开着。父女之间好像有某种感应。 有时星期天下午不去学校,她会整整睡上半天。还有时刚吃过晚饭就上床大睡 了。似乎是表示一种反抗,一种愤怒。我心中不快,却也不去管她,隔一段时间不 让她大睡一次,她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我是经过开夜车锻炼的尚且熬不住,她一个 15 岁的孩子又怎么能熬得住呢!越紧张她越能大睡,说明她心理素质不错,颇有 点大将风度。有时还听音乐,听相声,嘴里哼着流行曲,兴致上来,还要跟我开玩 笑。我却笑不出来,感到困惑:她心里到底有没有压力?是她升学还是我升学? 这一点像她的母亲。在这篇短文里我老是说“我”对女儿怎样,“我”对女儿 如何,很少提到妻子对女儿如何,妻子对女儿怎样。她主张顺其自然,让孩子吃好 穿好,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关怀,至于学习,女儿已经懂事了,别管得太多, 别瞎操心。她厚道心宽,没有我那么多“思想活动”,也很少跟儿女们进行长篇大 论的谈话,她的疼爱多体现在行动上。所以,儿女们对她亲近。相对地说对我有点 “敬而远之”。如果我们夫妻俩对某一件事情意见不一致,儿女们很自然地站到她 一边。我在家里经常是少数,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孩子们的朋友,而不是他们的父亲,做父亲就要这也担 心,那也负责。而这种担心和负责却未必是孩子们所需要的。当初跟儿子的关系就 足以让我深思许多东西,从他上初中到进大学这段时间里,父子关系老是跟着他的 分数线起伏不定,时紧时松,直到他参加工作才恢复自然和谐。 现在跟女儿的关系又有点紧张,除去跟她谈她的学习,似乎没有让我更感兴趣 的话题。而谈学习正是她最厌恶的话题,常常一言不发,我问三句她最多答一句。 而且非常简练,答一句顶我问十句。相反,跟我的一位朋友(也恰巧是她的校长) 倒是无话不谈。我有时不得不间接地从朋友那里了解一点自己女儿的思想动态。那 位朋友不愧是优秀的教育家,严格信守对自己学生的诺言,不该告诉我的决不讲一 个字,宁让我尴尬也不辜负自己学生的信赖。 我把“父亲”这两个字理解的太神圣、太沉重了,因而潇洒不起来。好在我还 有自知之明,在不断观察,不断思考,不断修正自己。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