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难 父亲的去世给幼小的凤根很大的打击,悲伤使得她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几岁, 原本活泼的小女孩变得文静而善解人意,《联华年鉴》为她所作的小传说: 阮玲玉女士,……秀丽颖慧,幽娴静默,自幼不喜与邻儿作浮跳之嬉,居恒静 坐,或助母井臼,有洁癖,雅好修饰,一衣一屐,必整洁称体,虽偶有补裰,而不 能损其美好也。[4 ]文中虽称阮玲玉自幼即如此,其实,与其说天性使然,不如 说是幼年多灾多难的生活铸就了她的性格,因此,上述文字更确切地说,应是对丧 父后的阮玲玉形象的最好写照。 对于何阿英来说,阮用荣的去世给她的打击则更甚于凤根,凤根所承受的是失 去亲人的悲痛,而何阿英除此之外,还必须面对着生存的危机,这一年她刚刚30 岁。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家庭妇女,怎样才能把这个孤儿寡母的家给支撑下去,怎样 才能把年仅6 岁的女儿抚养成人,问题严峻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当然,无论在哪个时代,像她这样处境的人都并非个别。然而,当时的上海既 不同于传统的封建社会,更不同于现代社会,正处在一个观念混杂的时期,寡妇再 嫁已得到社会一定程度的认同,但果真再嫁了又会招来许多非议,特别是她的孩子 会被人看不起,她们的社会地位将十分低下;如果不再嫁,要在上海这样的城市中 生存下去又极为不易,在一个男人主宰一切的社会中,要维持一个没有男子汉的家 庭是难以想象的。因此,当年许多像何阿英这样的拖儿带女的年轻寡妇为生活所迫, 都无可奈何地选择了重新嫁人的路。对于她们说来,这委实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 由于当时的社会风气和人们的陈旧观念,加之再嫁的目的纯粹是为了活命,根本无 所谓幸福可言。 运气好的也许能重组一个相对和睦的新家,但这种情况毕竟是少之又少,更多 的充其量只能说能够活下去而已。何阿英寡居后,艰难的生活也迫使她在嫁与不嫁 之间作出抉择,她的小姐妹们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也曾劝说过她是否考虑重新嫁 人,何阿英一口回绝了。一来她是一个恪守着传统观念的老式妇女,丈夫尸骨未寒, 怎会有再嫁之想;二来她更多地是为了她的凤根着想,那些被贬称为“拖油瓶”的 孩子所遭的罪,她所闻所见可谓太多了,她不能想象这样的处境落到她心爱的凤根 身上。当然,义无反顾地作出不再嫁的抉择,也就意味着她将走上比再嫁更为艰辛 的人生之路,她的后半生可能会苦不堪言,这一点,她心中是十分明白的。 何阿英原本一家庭妇女,并无一技之长,要挣钱养家糊口,能做的也就是当 “娘姨”(上海人对佣人的称呼)了。这也是当时处于社会底层的中年妇女所唯一 可从事的职业。“娘姨”是被人看不起的,但真正要想做,还不容易找到机会,雇 “娘姨”的都是有钱人,他们大多既吝啬,又挑剔。何阿英四处托人,一位信天主 教的朋友打听到有个法租界的洋官员家要雇佣人,赶紧把她介绍了去。见工的那天, 战战兢兢的何阿英走进了那位法国人窗明几净的洋楼,洋人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 一番,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接着又提出了十分苛刻的条件,其中 最让何阿英难以忍受的就是平日不许回家,也不允许家人前来探望,这就意味着凤 根将不能跟她生活在一起,她真不想点头同意,但她别无选择,家里已经揭不开锅 了,再苛刻的条件也只有咬牙答应下来。 出了洋楼,她顾不上回家,而是直奔她的义姐家去了。这位义姐是她的同乡挚 友,其丈夫是火柴厂的工人,她则靠在家糊火柴盒挣几个小钱,人虽贫穷,却生就 一副古道热肠,何阿英每有危难之时总会得到她的热情相助。 当年,阮用荣一家被迫急于要从浦东亚细亚工人住宅搬出而一时又找不到房子 之时,就是这位义姐给他们租到了现在住的房子,后来为阮用荣办丧事时,她也出 了许多力。现在何阿英又遇到了新的困难:她去当佣人后凤根怎么办? 她首先想到的和最能信赖的就是这位义姐。 见到义姐,何阿英把见工的大致情况和自己的难处都跟她讲了之后,以商量的 口吻说:“我想把凤根托付给你,行吗?”“当然可以。”义姐二话没说,很爽快 地答应下来。 “我知道你们的房子也不宽裕,我实在是……”“说这个不就见外了吗?”义 姐打断了她的话,“凤根这孩子又漂亮又懂事,我一直就喜欢她,放在我这儿,你 尽管放心就是了。”告别义姐回到家中,何阿英把凤根叫到身边,细细地打量着女 儿,孩子还役有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小小的年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羸弱的身子显得更加瘦小。想到即将与朝夕相处了六年的女儿分开,何阿英不由得 潸然泪下,她真不知道该怎样向女儿解释妈妈不能跟她在一起照料她了,她必须住 到别的人家去,但此事又不得不说。她只得直言相告:“凤根,妈妈明天就要到一 个人家去做工了,妈妈不能每天回家,你住到好阿姨(凤根称何阿英的义姐为好阿 姨)家去好吗?”凤根刚刚失去了父亲,现在又要和母亲分离,心里是一百个不愿 意,但她知道母亲一定是没有办法才不得不如此的,因此,尽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还是懂事地点点头。 何阿英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狠狠心,收拾了几件凤根的换洗衣服,牵起凤 根的小手直奔义姐家去了。一路上,何阿英反复叮嘱凤根,到了好阿姨家,要懂事 听话,自己的事尽量自己做。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送走了凤根,何阿英将家中稍事整理,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可理,能值一点钱 的早就当得差不多了。她又找房东退了房子,在这间使她饱尝悲苦的屋子里度过了 一个不眠之夜后,第二天即开始了她的孤身帮佣的生涯。 在那法国人家,什么粗活她都得干。每当夜深人静,劳累了一天精疲力尽的何 阿英却久久不能入睡,她苦苦地思念着她的凤根。 离了娘的凤根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妈妈,尽管好阿姨待她很好,视同己出,但 毕竟代替不了妈妈,凤根变得越发寡言少语,整天沉浸在忧闷的情绪之中。接踵而 至的变故,使幼小的凤根的身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在好阿姨家住了不到半个月, 一场大病袭来,连续数天高烧不退,把好阿姨急得手足无措。她请来医生给凤根诊 病,可吃了药并不管用,医生也解释不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一拖就是将近两个月, 把凤根折磨得皮包骨头。至此,好阿姨心里也明白了,这病光靠药恐怕是难以治好 的,孩子的心里太苦了,得想办法让凤根和妈妈见上一面。可要见上一面难哪,雇 用何阿英的法国人是有言在先的,既不许她回家,也不许探望,好阿姨多次徘徊在 那幢洋楼面前,却不敢贸然闯入。后来她发现,每逢礼拜天,那对法国夫妇都要到 徐家汇天主堂去做祷告,何阿英总会随待其后,这其实也是何阿英唯一能外出的机 会。 于是在下一个礼拜天,好阿姨抱起了病中的凤根,来到了天主堂外,她告诉凤 根:“一会儿我们就能见到妈妈了,不过你可不能喊,要是让洋人发现了,妈妈的 饭碗就要砸了。”凤根为即将见到日夜思念的妈妈而变得高兴起来,但她怎么也不 能理解为什么喊声妈妈,洋人就要把妈妈的饭碗给砸了,尽管不理解,她还是点头 答应了。 果然没过多久,那对法国夫妇做完礼拜从教堂里走出来了,凤根一下就发现了 跟在他们身后提着篮子的妈妈。这时,好阿姨的叮嘱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一边 大声喊着妈妈,一边试图挣脱好阿姨的怀抱扑向妈妈。这一声悲喜交集的呼喊令何 阿英蓦然回首,她看到了抱在义姐手中的满脸病容瘦弱不堪的女儿,她的心揪了起 来。但为了不让洋主人发现,她只得掉转头来,随之而去,但这颗心再也放不下来 了,思前想后,她毅然决然地向洋主人辞了工,她再也不能忍受与女儿的分离了。 就这样,与母亲分离了数月的凤根又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与母亲的团圆胜过了任何良药,凤根的心情随之开朗了许多,病也就慢慢地好 了,但历时两个多月的疾病使她元气大伤,已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 何阿英十分担心再有什么灾难落到女儿头上,凤根虽然年幼,却是何阿英能勇 敢地面对不幸生活的唯一精神支柱,她不愿再冒任何可能导致凤根出现意外的风险, 她要好好地守在女儿身边。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