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学 1917 年新年来临之时,凤根随着做佣人的母亲进入张府已快一年了,这一年 是她童年时代最感压抑的一段时光,这期间,她从来没有过真正快乐的时候。她跟 在母亲身后,尽力分担一些母亲的劳累,能做的事总是抢着去做,结果形同张家的 婢女。她虽然已不像初来时对什么都感到畏惧,渐渐地跟后院的佣人们都熟了,她 的孝心和善解人意得到大家一致的好评,他们都很喜欢这个聪明而又懂事的小女孩, 但是只要见到张家的人,她还是会感到紧张,还是会害怕。她最怕见的就数张太太 了,在佣人面前,张太太的脸上总是毫无笑容,本来挺好看的一张脸因过分的冷峻 而令人生厌,好在张太太很少到后院来,凤根也从来不敢跨入前院一步,这样也就 难得一见。但张太太也有偶而来后院的时候,每当此时,凤根都会害怕得不得了, 总以为张太太是来赶她走的。张家的几位公子有时也会来后院,大多是来吩咐厨房 做点什么吃的送上来。与他们的母亲相比,他们对下人的态度要友善一些。平日里 以张达民来得最多,这位成天在张太太身边厮混的公子哥儿,常会带着母亲的旨意, 让厨房给她的牌友们送些点心、夜宵之类。张达民第一次在张府的后院见到凤根的 时候,她正在帮着妈妈淘米,张达民看到这秀气的小女孩,有些好奇。“唷!这是 谁家的小囡,这么能干呀。”何阿英赶忙起身答道:“四少爷,这是我的女儿。” 随即转身唤凤根,“凤根,快见过四少爷。”“四少爷。”凤根怯生生地低下了头。 张达民看着胆小的凤根,感到挺好玩,“别怕,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凤 根这才敢抬起头来,看着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四少爷,觉得他挺和气的,也就 不怎么害怕了。不过,不管是何阿英还是凤根此时此地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四少 爷若干年后将会给她们带来多大的灾难。 何阿英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身为女佣,饱尝了作为人下人的种种苦楚,因而 无论如何也不愿女儿步自己的后尘。有一点她是很明白的,那就是凤根将来要想出 人头地,现在就必须读书。她入张府一年多来,一直省吃俭用,把那点可怜的工钱 都积攒了下来,在凤根8 岁这年,她把凤根送进了张府附近的一家私塾去读书。应 该说,凤根在这一点上是幸运的。在那个年代,能够不认命而把自己的孩子送去读 书的穷人是不多的,更何况凤根还是个没了父亲家境比一般穷人家更困难的女孩。 凤根能成为一个识文断字的女性,对她后来的银海生涯有着诸多帮助,她所取得的 杰出成就与此是分不开的,当然,她的特殊的个人经历是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 凤根背起书包上学了,何阿英觉得凤根现在是学生了,再用凤根这个男孩子的 名字在学堂里叫起来可不大好听,于是给她取了个正式的学名——阮玉英。从这个 看似平常的名字上,也可以看出何阿英把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用在了女儿的学名中, 这种不寻常的做法,寄托了她对女儿多么大的希望。 在旧式私塾中的读书生活对于一个8 岁的女孩子来说,该是一件十分枯燥乏味 的事,但与整天被关在张府的后院中谨小慎微地劳作已不可同日而语,阮玉英(即 凤根)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学习非常用功,先生教的《三字经》、《千字 文》她都背得滚瓜烂熟,她的一笔字也写得很是秀气。 可惜她的身体不争气,自幼多病的她,在8 岁这年,又连续得了两场病。先是 出麻疹,这是一种由病毒引起的急性传染病,当时并没有什么预防措施,几乎每个 人在幼年时都会得一次,但此病比较厉害,尤其对于体质较弱的孩子说来,还是有 一定的危险的。阮玉英患此病时,连日高烧,何阿英白天得为东家干活,只好让病 中的孩子一个人躺在小屋子里,抽空回来匆匆地看上一眼,喂孩子喝两口水就得赶 紧回去干活,晚上她几乎是彻夜不眠地陪伴着女儿,等到几天后玉英全身的疹子都 出来了她才松了一口气,麻疹不同于天花,所出的疹子一般是不留疤痕的。麻疹刚 好,身体尚未恢复,阮玉英又患了喉疾,咽喉肿痛,气管发炎,再度高烧,何阿英 又是在惊恐和担忧中苦熬了数日,玉英的喉疾方始痊愈。 转眼又是一年过去,阮玉英9 岁了。她每天去先生家读书的路上,总会看到一 些有钱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去洋学堂上学。当时在上海,西式学校很是时髦,这些 学校大多有些教会背景,有的就是传教士们所办,基本上是按照欧美的学校模式开 办的。比起中国传统的私塾来,西式学校规模大设备好,教学方法也要先进得多, 一些私塾不可能开设的新的课程,如音乐、体育、美术等,又都很适合孩子们的胃 口,因而备受青睐。但这样的学校收费不低,所以几乎是富家子弟的一统天下,穷 人的孩子是很难跨进它的大门的。阮玉英对洋学堂虽然心生羡慕,也曾在母亲的面 前流露过对西式学校的向往,但她却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自己真的也能成为其中的一 员。 其实,毋须别人提醒,何阿英也懂得在私塾学堂和西式学校之间存在着的巨大 差别,她虽身为女佣,但幼时也曾读过两年书,加之这些年来的耳濡目染,也使她 明白私塾学堂已经过时,必须把女儿送入新式学校读书将来才能真正有用。这年秋 天新的学年开始之时,何阿英拿出了两年多来“停辛仁苦,减衣缩食”搏节下来的 工钱,为玉英在上海的西式学校崇德女校报了名,当她把这一喜讯告诉女儿时,玉 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促使何阿英作出这一决定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她要让玉 英离开张家,在张家这样的环境里,玉英永远只能是一个佣人的女儿,而像崇德女 校这样的新式学校,学生是可以往校的,玉英不必每天再回到张家这个牢笼里来。 她看得出,这两年多来在张府的帮佣生活,已使女儿的性格有了很大的改变,她过 度的静默与她的年龄太不相称了,若再不改变她所处的环境,这孩子的前途也许真 的会给毁了。去崇德女校的前一晚,何阿英为女儿细心地准备好了铺盖等一切应用 物品,9 岁的女儿又要离开妈妈了,母女二人心中都很不平静。虽说这次的离别是 件好事,而且玉英每个周未都可以来看望妈妈,但毕竟是要过一种自己照顾自己的 独立生活,令何阿英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穷人的孩子会被人欺侮,同学们要是知道 了玉英的身世会看不起她,学校也许还会因为她出身低贱而把她赶出校门,因此, 她关照玉英,千万不要告诉同学和老师妈妈是做佣人的。玉英虽小,对世态炎凉却 已深有体会,尽管她深深地爱着她的母亲,也从没因母亲是个佣人而感到有什么不 光彩,但她能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她把母亲的叮嘱牢记在心。此后,她的确极少 与人谈起自己的身世,成名后,鉴于名演员的隐私始终是小报的热门话题,而且少 不了添油加醋,借题发挥,因而更是从不谈及,故而直到她去世,除了她的至交好 友以外,人们对她的身世均不甚了了。 就要离开母亲成为一个小学生了,玉英是既难过又兴奋,她知道自己能读这样 的学校是多么来之不易,她发誓要好好学习,不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在崇德女校,她是最穷的学生之一,衣服免不了要打些补丁,口袋里也没几个 零花钱,常会遭到一些浅薄的富家女孩子的冷眼,对此她并不在乎,而她学习的刻 苦用功、仪容的清秀整洁,才华的初步显露,还是赢得了那些不趋炎附势的同学和 老师的赞誉。“女士九岁得人崇德学校攻读,天赋睿智,特秉清华,虽在此龄而瑶 音玉震,隽华茂实,已响流於师友之间矣。”[1] 因此,她很快就交上了两位极为 要好的朋友,那就是谭瑞珍和梁碧如。[2] 她俩均出身于知识分子之家,从小就受 到良好的家庭环境的熏陶,因而看不惯学校的那些达官贵人和富商大贾的小姐们或 者娇滴滴或者盛气凌人的样子,尽管她俩的家境较之玉英要强出许多,但从未因玉 英贫穷而疏远她,相反,在她俩了解了玉英的品格和为人之后,更加看重她,更加 珍视与她的友谊。在崇德女校同学的几年中,她们三个形影不分,情同手足,学习 上有什么难题共同商讨,生活中有什么困难互相帮衬,若谁有什么快乐的事则会一 块儿分享。 学校生活给阮玉英的生命中注入了新的活力,何阿英惊奇地发现,自从玉英进 了崇德女校之后,就再也没有生过什么病,原本经常生病的女儿奇迹般地康复了, “累年疾病,至是始渐进健康。”[3] 不仅身体好了,心情也变得开朗了许多,每 每周未回到母亲身边,跟母亲讲起新学到的知识,谈起学校的趣闻轶事,脸上就会 绽开动人的笑容;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何阿英觉得,自己再苦再累也值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