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生 阮玉英在和张达民同居之初,曾有过一段比较甜蜜的日子。张达民仍然保持着 追求玉英时所体现出的绅士风度,显得温柔体贴,平日常逛的歌场赌馆很少涉足, 父母给他的零花钱也足以支付小家庭的开支;玉英对张达民不顾家庭的反对,坚持 与自己结合,则心存一份感激之情,辍学之后,她很快完成了角色转变,由一个青 年学生变成一个贤慧的妻子。何阿英则不再出外帮佣,守着玉英和张达民,照顾他 们的生活起居。 然而,在这小家庭温馨的外表之下,却隐含着一种危机。张达民父母对这桩婚 姻始终拒不承认,尽管张达民造成了同居的既成事实,但他们仍认为那只是儿子的 一时荒唐,富家子弟一时性起,闹个同居玩玩,那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必大惊小 怪。为了不与儿子搞僵了,他们对张达民与阮玉英的同居暂时不强加干涉,因为他 们明白,反正没有明媒正娶,只要他们坚持不认这个儿媳妇,坚持不让她登张家之 门,再在经济上严加控制,不让张达民有多余的钱来供养阮玉英母女,待他的热乎 劲过去了,终究会有“醒悟”过来的这一天,定会抛掉这个贫贱的佣人的女儿。 真是知儿莫若父母,张达民岂是甘于过平静生活之人,燕尔新婚的缠绵过去之 后,他就感到了同居生活的单调乏味,尤其是家庭的日常开支,虽然阮玉英母女非 常节俭,但仍要花去父母给他的零花钱的相当部分,而他的父母却不再多给他一个 子儿,使得他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花钱,于是他的公子哥儿的本性开始暴露,对玉英 母女时不时恶语相向。起初看到玉英因此而伤心落泪,他还有些不忍,会转而安慰 一番,渐渐地就熟视无睹了,想发脾气就发脾气,不高兴了掉头就走,把仅有的几 个钱送进赌场,输光了则几天不再露面,偶而赢了,一高兴也许会想起玉英,于是 再转而登门。 对于同居后的情形,阮玲玉在30 年代那场致命的诉讼中,曾对采访她的记者 描述过: 那时我意志还很薄弱,同时年龄也究竟还轻,所以认识不多久,受不住他的欺 骗,两人便实行同居了。张达民原系一个世家子弟,他并没有什么固定职业,一天 到晚尽是在赌场里混日子。因此,同居了数月后,由于他自己经济上的拮据,便对 我断绝了生活上的供给。[1] 面对这种情形,阮玉英方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的决定有 些过于草率,自己对张达民了解得并不深,对于他人品和个性中的许多方面未免设 想得太好了一点,但她仍不愿怀疑张达民对她是一片真心,不愿把张达民想得太坏, 总以为他最近的种种变化是因他的婚姻得不到父母的赞同而引起的,是因经济拮据 而造成的。并且认为这种一直是一帆风顺的公子哥儿,现在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发发 脾气还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她既然这样想,也就只能苦自己,一味地委曲求全。 玉英内心的痛苦,何阿英何尝体察不到,可她也是一筹莫展,只能说些连自己也不 敢相信的话来宽慰女儿。 如果不是一个突发的变故,这种局面再继续一段时间,阮玉英和张达民这对本 来就不是同路人的夫妻也许就会分道扬镳,可就在他俩同居几个月后,张达民的父 亲突然中风去世了。张老爷年龄并不算老,尚不到60 岁,张太太很是悲痛,拿出 一家之主的身份操持老爷的丧事。张太太知道老爷这一去世,他的那些外室一准会 来抢夺财产,因而吩咐下来,凡有姨太太带着孩子前来吊孝者,一概逐出,为防夜 长梦多,她准备办完丧事就将家产分给自己的四个儿子。 对于父亲的去世,张达民固然悲痛,但一想到马上能分得遗产,摆脱经济上困 窘的日子,又有些宽慰。阮玉英对张老爷虽然谈不上有多少感情,但对他过早的故 去,也感到惋惜。至于遗产什么的,她倒没有多想,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首要问题是 她是否要随张达民去张府吊祭,以尽晚辈之礼。张达民的父母对她一直不予认可, 这张太太可不好惹,若去了,弄得不好会出现尴尬的场面,但若不去又失了做晚辈 的礼数,以后与张太太相处将更加困难,她有些左右为难。张达民也知阮玉英的难 处,然而此刻他挂心的是遗产问题,四兄弟中只有他一人尚未正式结婚,他担心他 母亲会因为嫉恨阮玉英而以他尚未成家为由扣住他应得的那份遗产,因为张太太明 白遗产要是这时候给了他,那也就很难拆开他与玉英的婚事了。张达民的担心不无 道理,他是既喜欢玉英但更不愿过拮据的日子,因此也就顾不得玉英可能会受到的 委屈,定要拉着她与自己一同去张府吊孝。 何阿英看到玉英不情愿的样子,也过来劝说玉英:“不管怎么说,老爷总是你 的长辈,你是应该也应当去的,再说若真能在老爷灵前张太太认了你,这岂不是件 好事,你总不能就这样没有名份地一直过下去呀。”“是啊,”张达民听何阿英这 一说就更来劲了,“也许我妈真的就认了你呢,我们快去吧,去晚了可不大好。” 阮玉英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张达民前往张府。此时张府内一应丧仪均己布置停当, 府内挂满了孝帏挽幛,天井里临时搭起了席棚,里面放上桌椅,供前来吊唁的客人 休息,灵堂内张老爷的遗像高悬,供桌上香烛烟火缭绕。 看着这里的盛大排场,阮玉英想起了自己父亲去世时的凄凉景象,真有天壤之 别,不由黯自神伤。 阮玉英随着张达民走入灵堂,正当她就要在灵前拜倒之时,张太太蓦然来到玉 英跟前,冷冷地发问: “你是张家什么人?谁要你来磕头?”玉英感到一股凉意直透心扉,顿时僵住 了,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张达民能理直气壮地维护她,可他眼看着玉英受辱,竟 连一句话也不敢回。接着,张太太一连串不堪人耳的咒骂又在玉英的耳旁炸响,张 达民仍然一言不发,玉英气恨交集,愤然转身奔出了张府。张达民一看玉英的委屈 受大了,想追出去安慰两句,可再一看母亲铁青的脸,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小 心翼翼地侍候在张太太身旁。 几天之后,张老爷的棺木下土安葬完毕,张太太即开始清理老爷留下的遗产账 目,老爷身后留下了几十万元的家产,张太太自己留下一份足以养老的钱财之后, 其余的尽数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儿子,而老爷的诸多姨太太们,尽管闹翻了天,却一 个子儿也没得到,由此也足见张太太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理清了账目,张太太将四个儿子招到面前,按照长幼顺序一一将财产交割,待 轮到最小的儿子张达民时,张太太果然说出了一番他最怕听到的话来: “达民,你既未成家,又未立业,这笔钱我暂时还不能给你,若给了你,没个 正当用途,你定会很快挥霍掉的。这笔钱先由为娘的代你保管,保证一分钱也不会 少了你的,但得等你来日正式娶亲时再给你。当然你每月的零花钱我仍会按时给的, 只是钱该用在什么地方,你该仔细掂量掂量才是。”张达民听闻此言,内心虽非常 着急,脸上却未表露出来,这些天来,他有空也在盘算此事,估计到他母亲不会轻 易地将这笔钱给他,因而已想好了对策。他侃侃而谈: “母亲所言极是,这笔钱由母亲保管当然最好。不过,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 我也是二十好几老大不小的人了,以前有父亲在,我不愁吃穿用度,现在虽说我还 未正式成家,但却也该立业了,不能让母亲再为我操心,我想用父亲留给我的这笔 钱开家公司或办个实业,只是时间仓促,我还没想好具体干什么,但总得做点事了。” 张达民这段冠冕堂皇的话倒也说得张太太连连点头,但她深知儿子的品性,说的和 做的总有不小的距离,她沉思良久,方才说道: “既然你有如此想法,我也不便阻拦你,我管得了你一时,终究管不了你一世, 你能出去闯荡一番也好,但我仍然不能放心把所有的钱一下子全给你,这样吧,我 先给你一万,若你果真能干出点名堂来再全部给你不迟。”按张太太原来的想法, 是要逼到张达民抛弃了阮王英后才能把遗产给他,但看起来儿子一时恐怕还离不开 这个小女人,现在儿子有心干番事业,若再不给他钱的话,又怕真的耽误了儿子的 前程。于是临时想了个先给一部分的折衷之法。张达民虽然没能把他名下的遗产一 下子全部拿到手,可一万对他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了,因而也心满意足。 拿到了大笔钱财后的张达民踌蹋满志地回到了鸿庆坊,他把遗产分配的情形向 阮玉英概述了一通,玉英当然为他有心干番事业而高兴,于是关切地问道:“你打 算办个什么公司呢?”“这倒还没想好,所谓办公司那不过是要钱的借口,谁还当 真去办。再说这区区一万元又能办个什么气派点的公司,像我这样的人总不能去开 家杂货铺吧,你先别管那么多了,要紧的是咱们现在总算有点钱了,可以随心所欲 地过段日子了。”玉英听后非常失望。灵堂受辱一事已给了她极大的刺激,使她最 终明白张太太永远也不会承认她是张家的儿媳的;而现在张达民虽然有钱了,却不 思进取,只想过现成的安逸享乐的日子,这钱并不是他辛勤劳动挣来的,来得容易 恐怕去得也快,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如果把自己的未来完全寄托 在他的身上,那将是很不牢靠的。 阮玉英在与张达民同居仅几个月后,即从最初对张达民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她 提醒自己,为了奉养母亲,也为了自己的前途,首先在经济上必须自立,她因此开 始慎重地考虑走出小家庭,到社会上去寻找适合自己的职业。 -------- 泉石书库